天堂是思念的形状（二）

2016年11月

这是我出国一年半以后第一次回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斜靠在沙发上，两个靠垫勉强夹住身体，才不会从沙发上滑下去。她笑着含混地问我，你是谁呀？眼底带着歉意。奶奶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她嘴角抖动着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但到最后也没有说。

堂弟跟我说，姐，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人老了退化的会那么快，奶奶过年的时候还能给我压岁钱呢，没想到摔了一下没几个月就连人都不认识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没资格。

我从小骄傲且自信，以为自己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对的。事实似乎也证明，在每次的选择之后，都没有的到太糟糕的结果。所以毕业三年后，我辞掉了别人看来还不错的国企工作，一个人跑到国外读书。我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因为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是为了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身边的人。

然而当我飞过太平洋回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不能走路，轮椅是唯一的代步工具；手抖得厉害，甚至不能准确地把食物放进嘴里；她看着我，极力地想在记忆力搜寻我的身份，却再也记不得我是谁。她将我从记忆里抹去了。我，被遗忘了。

她曾经是那样精致的上海老太太，一辈子说着吴侬软语，衣食考究。她一辈子都过的很精细，可是身体却很好、很精神，生气起来，骂人的嗓门比我还大。

记得离开前的那个周末，我去跟她告别。我骗她说我工作忙，过段时间来看她。她拉着我的手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呀？我说，很快。

我出国之后很久她都不停问，甜甜什么时候回来，甜甜为什么不来看我，甜甜是不是工作很忙啊？问着问着，她就不问了，她好像明白我骗了她，我很久都不会回来。于是，很久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一道选择题，是不是一开始我就错了，而我，没有资格请求原谅。所有人都告诉我，不是我的错，她老了，这是自然规律。可是如果我不走，是不是她就不会忘记我？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去看她，我都会很大声地重复自己的名字，她带着好像认识又不认识的神情看着我，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一天晚饭的时候，她颤颤巍巍地端起碗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吃着饭，但怎么也不肯让我帮她喂饭。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就趴在玻璃餐桌边看着她。她看看我，慢慢停下手，嘴角轻轻抽动，费了好大劲的样子却只含糊地说，冰得来。然后努努下巴。我有点莫名，直起身说奶奶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有点满意的笑了。恍然间我才明白，她想说，餐桌冰得来，起来不要趴在上面。

后来，她似乎认识我了。

一天下午，我向往常一样蹲在她面前说，奶奶你认识我吗？她望着我，慢慢的伸出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拉住我的手，手心柔软而温热，轻轻说，你来了，今天休息吗？语气一如我离开前听过千万次的语气一样。我说对呀，今天不上班，来看你。

听完，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