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丨夜行者
-原刊于《九州幻想》-
他已际弥留。疼痛和寒冷无情地向他盖下来,蒙住他的眼睛,扼住呼吸,如万千蝼蚁密密啃噬。在这远离故土之地,所有希望都弃他而去。他卑贱渺小,孤身一人,只待微茫的最后星火熄灭,肉身化作尘渣,孤魂成为这荒野间的半缕寒风。
但他并未有将死之人的痛恨和疑惧,即使他是一个不应当这样过早离世的年轻人。他刚刚完成了堪当付出生命的使命——杀死某人为整个家族复仇。他逃亡至此,将自己隐藏在入夜的黑暗中并非是想保住性命,仅仅是为了死去后身体的尊严。
死亡迟迟不至。
他清楚地感知着来自行将灭亡的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筋骨的呻吟与叫嚣,只是安静地等待。他曾用这耐心长久地潜伏等待自己的仇敌,给予击杀,现在他用剩下的所有耐心来等待死亡。
一道白光如迅雷般闪过年轻人的脑海,他猛地瞪大了濒死的双眼。
仿佛有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水从他的体内呼啸而出,凶猛而迅疾。他被这股力量冲刷着,似乎在急速下落,又似乎在急速上升。什么也看不见,难以忍受的尖啸声充斥了他的耳朵。
待耳鸣消失,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安静包围。思忖片刻他才发觉,这是因为他的喉咙不再发出破旧水壶般的吸气声,也再没有冰冷刀锋般的空气来回撕裂气管的折磨。
他静心敛神,确定了痛楚和寒冷都已离去,那些重重压住他的铁毡都消失不见。难道……?
“哟,你死了呢。”一个尖细的、快活的声音响起来。
“不不不,好像还没死透呢。”一个低沉的声音接道,“一个活尸。”
两个极瘦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一黑一白。他们都戴着高高的帽子,身上是被风肆意撕扯的宽大长袍。那帽子和长袍在夜间烈风的蹂躏中竟发出声声怪异的脆响,仿佛是用纸做成的般。
年轻人无法分辨他们的年龄或性别——他们瘦得像竹竿,形似立在风中的两个身量相当的稻草人。他们的脸是近乎虚无的惨白,瓷质面具般光滑,没有一丝纹路,也看不到任何胡须和汗毛。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带走你的,我是白无常。”裹在白色长袍里的人用尖尖的声音说。
“我是黑无常。”黑色长袍的人用沉沉的声音说。他的眸色是深不见底的纯黑,像无机质的大玻璃珠子,五官间有种生就的悲戚神色。
“不,你们无权带走我。”他简洁而坚定地拒绝道,“我的死灵会被巨蛇吞吃掉,祖祖辈辈皆是如此,我们死去的族人都将在巨蛇腹内重新重聚。”
“我们有权。我们就是干这个营生的。”白无常歪了歪惨白色的脸,带着妩媚的天真神气。他长着尖细的下巴,双眼深陷,像濒死的猫般发出炭火般的光芒。
年轻人并没有顺着死神的话接下去,他沉默了一阵,仿佛是在倾听寒夜彼方传来的什么声响。他被某种惊异分了神。
“我……”他疑惑地说,“我还在用我的身体说话。”
“是啊,你是一个活尸。”黑无常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你死得太快,还不到规定的时候。”白无常轻轻摇头。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
“不过阎王让你五更死,你也不好三更就去报道吧。”白无常少女般缩起肩来,笑得全身发抖。
“你的死期是明日卯时。”黑无常宣布道。
“你还真是心急呢。”白无常朝他眨眼,他们长而纤弱的睫毛也是白色的。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快速冷却的身体,“我无论如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他的声音里有种不自觉的道歉意味。
他受了太重的伤,从胸口到肚子几乎全部裂开,内脏和翻卷的皮肉血污作一团。他的全身都遍布刀口,有的只累及皮肉,有的深可见骨。他的右腿也折断了,带血的断骨刺出皮肤。
“这样的小失误偶有出现,”黑无常耸起尖利的双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绝对完美的公务系统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在司命的地府。我们是敬业的死神,我们会用自己的工作弥补这种小失误。”
年轻人抬起双眼。“我并不在意我在哪个时辰会死去,只是前来迎接我的死的……为什么会是你们?”他有些惊愕。
白无常歪了歪头,撅起苍白光滑的薄唇。“人们心中有我们,于是就有了我们。”他最终说,态度极有耐心,“他们相信死后第一眼看到的将是我们,所以他们死后第一眼看到的也就果然是我们。”
“但是我不相信,我甚至并不认识你们。”他缓慢摇头,“我等待的是巨蛇。”
“这是我们的地盘,看吧,你死去的身体正躺在我们的辖区内。”白无常舔了舔嘴唇。
“也有过在这片土地上死掉的人,”黑无常抱着手臂,烈风看来随时可以吹走他们,但他们却稳如泰山,“他们等待的是长着洁白翅膀、头戴光环的天使,来引领他们升上天堂。可是他们看到的却是我们。”
“他们很伤心,诅咒他们的神抛弃了他们。”白无常接着说,脸上带着愉悦的神色,似乎很是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
“你们这些客死的外乡人,你们都是属于我们的。”黑无常总结道,仿佛是在对一片果园、对所有熟透的果子大声宣布所有权。
年轻人闭目思考了一阵。
“不,我决定不跟随你们。”他睁开眼睛,失掉生命的双目炯炯有光,“我还没有完全死去,我的死灵还在肉身之中。你们无法带走我,除非你们可以抬走一个活的僵尸。”
——“死”的仆从,是无法对非虚无状态的东西产生影响的。
两个高瘦的死之使者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古怪又刺耳。
“是的,反正你还没有死。时辰还没有到。”白无常语调欢快地说。
“我们可以等。”黑无常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白无常迅速地接过话题。
“可是你的时间就快没了。”黑无常接道。他们默契得像一对谐角艺人。
“我不为死亡嗟叹哀伤,我已经为家人报了仇。”年轻人反驳那二人的嘲讽,“但是我不能跟随你们去你们的死神那里。我的家人都被我用烈火净化了,他们的死灵都已经被巨蛇吞下,我必须遵守火化的祖训,和祖先们在巨蛇腹中的世界里相会。”
“很遗憾,看来你家乡的蛇很忙,它并没有时间千里迢迢来接应你,又或者是,”白无常笑得发光的双眼眯起来,“它嫌弃你的死灵的口味。”
“是的,”年轻人若有所思,“我没有被火化,像我的所有族人一般被投入火中,骨头和先人们的骨头烧融在一起。巨蛇不来找我,是因为我没有经过火焰的洗礼。”
“你还没有死,但也不是活人了。你还能怎样。”黑无常不耐烦地说。
年轻人伸手抚摸着脖子上的粗糙挂饰,细看之下,那原来是由一颗颗灰白色的骨殖串成。“我把最最重要的亲骨都随身携带,为的就是随时的死去,尸体和它们一起被焚烧。可是这里没有会依照我族人的规矩火化我的人,他们会把我埋进泥土里,甚至就这样不被发现地一直露天腐烂下去。”
夜风尖利呼啸着在荒原上奔腾而过。年轻人试探着抬起手,撑起半边身体。他的动作依然自如灵活,这让他十分惊奇。
“我要回到巨蛇谷去。”他捧着胸腹的伤口艰难地爬起来,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动作完全只剩下出自习惯的安慰意义——血已不再流,他的伤口也不再疼痛。实际上,他的全身都是如此,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我觉得很轻快。”他动了动四肢,仿佛生来第一次行走,“我可以在明天卯时之前赶到家。”
“随便你。”黑白无常齐声说。
年轻人大步行走在荒野之中,他的步态不同于活人,显得僵硬而刻板。他在夜色中直直往前,毫无畏惧,死亡让他的眼睛不再依靠光来视物。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任何还在呼吸的人都看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宽大袍服的下端是怎样融解在空气中,看不到他们是怎样稳稳地飘浮在地面之上。
“你们何必执着于我呢?”赶路的年轻人循循善诱,“这片土地是如此之大,此刻正在发生的死亡也一定数不胜数,你们尽可以去忙别的事。”
“我们不是两个人。”黑无常冷冷地说。
“不是两个人。”白无常笑起来,没有一丝纹路和颜色的嘴唇弯成活泼可亲的弧度。
月光下有一只柔顺可爱的小兽向年轻人小步快跑过来,长着短短茸毛的小爪子在遍布砂石的地上轻巧踏过,不发出丝毫声响。那是一只毛色发红的小狐狸。
小狐狸绕着他转了几圈,柔声道:“尊敬的外乡人,我很喜欢吃人的肝。你的肝可以给我吃吗?”她的声音蜂蜜般甜美,花瓣般轻柔,就像发自一位最柔弱娇丽的少女。
他为难地说:“我已经死了。”
“没关系的,”小狐狸说,“客死此地的外乡人,我并不介意。”
“那么好吧。反正我已经死了,它对我已经没什么用了。”他坐下来,好让体型娇小的狐狸用嘴撕开他腹部的伤口,把不再有血液流动滋养的内脏叼出来。
“不好意思,已经不太新鲜了。”
“不,不不不,”小狐狸一边舔着爪子一边客气地回答,“很好吃。从味道就可知,您生前一定是个非常善良且正直的人。”
“哟,一只小狐狸。”白无常用他那欢快的尖利声调说。
“是呢,可爱的小东西。”黑无常喉间滚出一串低沉的笑声。
小狐狸这才发现了隐在夜的幕后的这两个虚无人影。她后退了一步。“我是活物,不受你们约束。”它说,“我不怕你们。”它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透露着一丝戒备和恐惧。
两个外表似人的非人喈喈地笑起来,听来仿若极寒荒原上刮过的虚无却刺骨的寒风。
“总有一天,”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成为了你无从抗议的最终旅伴。”
年轻人用残破的衣物把伤口裹起来,继续赶路。他跌跌撞撞地走。不再富有弹性的僵冷脚掌在严冬里冰冻的地上磨得破破烂烂。
小狐狸无声无息地又跟了上来,紧紧地贴在年轻人的脚边行走,仿佛在以此尽力躲开来自黑白无常的恐惧。她抬头望着年轻人的脸。
“你还没有吃饱么?”年轻人好心地问。
“不,不是关于我的问题。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你怎么了?”小狐狸眼中显出真诚的关切。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白无常向小狐狸俯下身体,身上宽大的白袍脆声作响,“他好得很,只是死了。死后的灵魂,没有舒服或不舒服可言——没有任何感觉。”
小狐狸受惊地躲开了。
年轻人侧头,仔细地思考了一阵。“我觉得渴。”
“你不觉得渴,”黑无常语带讥讽,“你不会觉得任何事。”
“你的尸身不需要水,你的死灵更不需要。你只是产生了活着时的幻觉。”白无常认真向他解释。
“不,我想喝水。”他摇摇头。
小狐狸快步朝一个方向跑起来,她回头娇柔地唤道:“来这边,我知道这边有水源。”
野生的走兽们总是熟知饮水的路径。很快,她就把他们带到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边。月光下的溪水清澈见底,波光潋滟。
“谢谢你。”年轻人在溪边蹲下身子,用脏污的死人的手掌拢起水来,送入口中。时已深冬,他却丝毫未感到水的冰冷。水从他的喉咙吞下去,再从胸腹的伤口汩汩流出。
小狐狸不安地在他脚下跳跃着,“水都流出来了……”
“没关系,”他僵硬青白的嘴唇边蜿蜒流下透明的水滴,“我觉得好多了。”
“你不觉得好多了,”黑无常嘶嘶的嘲笑着,“你不会觉得任何事。”
“你仍处在幻觉之中。”白无常下了结论。
年轻人转身重新踏上返乡之路,小狐狸毛茸茸的影子仍然忠实地跟在他的脚边。年轻人继续走了一段,忍不住对小狐狸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这颗仍然活泼跳动着的心无法放下对我有馈赠恩情的你,我要送你去你正赶往的地方。”
“我今夜要赶的路还很长,”年轻人叹息道,“那会累坏你的,小狐狸。”
“一个死者,”小狐狸不安地迈动着四足,“还有什么远路要赶呢?”
“我正赶往我的家乡,在明日卯时我的肉身彻底死去之前。我不能将自己的尸体交与异族人处理,更不能将自己的死灵交与陌生的异乡死神。”
“你不为死感到憾恨吗?”她轻柔地问。
“不,”他摇了摇头,骨节枯僵的脖子咔咔作响,“你可有目标?”
“目标?”小狐狸柔柔地叹了口气,“我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狐狸精,有最艳丽迷人的容颜身段,慵懒玲珑,烟视媚行,世人皆未曾想象,亦无力抗拒。我会蛊惑金殿之上的帝王,引诱深夜行路的旅人,最后吃掉他们的肝、把他们都送到死的国度去。”
“嗯,这样。”他点了点头,对这话中的血腥意味不以为意。——他已经死了,并且觉得死并不失为一个好处所。
“我会一直筛选。”小狐狸甜软的声音里几乎溢出蜜汁来,“如果碰到了心仪的公子……他一定身姿颀长,双眸深黑,唇上永远带着纯真的善意,我会爱他,敬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来保护他,如情人一样献媚,如母亲一样付出,直至生命枯竭。”
“祝你早些寻到他。”他真诚地说。
“而你的目标已经达成?”小狐狸问道。
“是的,”他叹息着说,“我的家人为奸人所尽数杀害。我孤身跋涉千里,终于完成了艰苦的复仇。他的身手是那样高强,我最终杀死他时自己也身受重伤,无以续命。”
“我已再无尘世遗憾。”死去的年轻人,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只有死后的意愿还未完成么?”小狐狸同情地问道。
“是的,我要回到家乡。在那里,所有人都会了解,即使是路边的无名死尸,也应当施与火葬的善行,好让他与巨蛇腹中的族人们团聚。”
跟在他身后的黑白无常只是微笑不语,眼中闪着别有深意的荧荧光芒。
“恐怕你要停下脚步了。”黑无常竖起了耳朵。他仰起脸,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自远方出现在眼前。
白无常也与他同时停下了身形。两个宽大的虚无身影,戴着一模一样的尖尖的帽子,并肩而立,在夜风中发出刷拉刷拉的空洞声音
年轻人并没有停下脚步,“我绝不会放弃的。”
“你该听从我们好意的劝告,”白无常语调温婉地侧了侧头,“你没听见么?那是深夜中最可悲的行者们。”
他们是对的。
凄切的悲声仿佛从夜色中突然流泻而出,年轻人看到一队长长的、蜿蜒的、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自墨池般的浓重黑暗中逐渐现身。他们低目垂首,踯躅而行,被手上和脚上叮铛作响的铁链连成一串,忽而现形,忽而隐灭,伴着青色的鬼火和凄惨的哭声。
这队伍旁边有身着狱卒衣甲的高大人影来回巡视,手里黑色的皮鞭发出噼啪的威吓声。年轻人骇然地顿住了脚步,然而他已经与他们太过接近了,那些怪物卒子警觉地用布满血丝的兽类的眼珠向他瞪过来。他们有的长着牛的头脸,鼻孔一张一翕;有的长着马的面目,打响鼻的时候露出大而平板的牙齿。
“这是什么犯人的队伍?”他问,但是这形状凄惶的行进者中仍兀自充斥着铁镣和皮鞭的声音,还有哭声,没有人停下来回答他。
“这是被审判有罪的鬼魂们。”白无常饶有趣味地解释说,“新死的鬼魂们经过我们阎王和判官的审讯和裁判,罪孽深重的要被打入分成十八层的地狱永世受苦。你的仇敌现在估计也在去往地狱的路上。”
年轻人睁大眼睛,似乎在队伍中看到了自己的仇敌。但是那画面倏忽而逝,所以他也并不能肯定。
“我不信奉你们的死神之王。”他坚定地低声重复。
他是这样急切地向往着故土,他思念自己熟知的一切。月光毫无吝啬地照亮了前路,年轻人一路行走得极快,几近奔跑,而他冰冷多时的身体已全无疲惫。
只听得喀嚓一声,年轻人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原来是他残破的右腿撞上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整个折断了。
“哎呀,怎么办,怎么办。”小狐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叼起那条断腿,一会儿放下,不知所措。
黑白无常也停了下来,事不关己地看着。
“你可以把这条腿也吃掉。”黑无常喉咙里滚过低沉的咕噜声,似笑非笑。
“或者帮他粘回去。”白无常饶有兴趣地用长而尖瘦的手指托住了下巴。
“我没有那样的法力,”小狐狸柔软妩媚的声音里露出心碎的无助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连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她开始呜咽,哭声如同一个纤弱绝美的真正人类少女。
年轻人无能为力地坐在地上,他缄口沉思,却一无所获。
这时,忽然有音乐声从远方遥遥传来,那不再是来自地府的悲声,而是柔和庄严的天籁,凡听过的人都将有福。小狐狸惊呼一声,向音乐来的方向深深伏下身子,而黑白无常瓷壳般的面上也浮现了一丝荣幸的惊异。
有圣者伴着音乐翩然而至,是一位女性的神灵。
她光洁的额上点着朱色印记,周身白纱,承托着她的赤足的巨大粉色莲花拥有金丝和宝石织就的细微脉络。她宝相庄严,仿佛有无数朦胧不清的萤火虫围绕着她上下起舞,又仿佛日月星辰正从她身后缓缓升起,将她笼进世上最壮美神圣的霞光。
女神抬起满是慈爱的双眼——她平常都低垂着这双眼,用耳朵悉心聆听着世间悲愿。她风尘仆仆,并未试图掩饰这眼中的些许疲惫。
“我正赶去另一地显圣,助一位难产数日的妇人生下孩子,并告知她孩子长大之后将会是青史名臣。”她说,“人们需要目睹奇迹来巩固信仰。”
“请恕愚钝,巩固信仰做什么用呢?”小狐狸谦卑地问,把四肢和头颅都尽量伏向地面。
“人们需要信仰,这样才能生活得更加安心勤恳,即使在苦难中也心怀希望。”
“多谢赐教。”小狐狸柔声回答。
“你们这一行,着实古怪。”身负使命的神灵问道,“你们为着什么在结伴赶路呢?”
“我们在等待时辰,好收走这个活死人的灵魂。”黑白无常齐声回答。
“这个人把肝给了我做食物,我十分感恩,于是护送他去往目的地。”小狐狸答道,态度温婉。
“那么你又是在赶往哪个目的地呢?”神灵转向撑坐在地的年轻人。她纤细美丽的右手结作佛印,左手则端着一只插有柳枝的白色玉瓶。
“我虽然身死,却心愿未了。”年轻人恭敬地垂下死去的头颅,“我想回到故里,让我的尸身得到应有的善意处理。”
黑白无常正要说什么,却被神灵的话制止了。
“阿弥陀佛。”她垂下眼帘,轻诵佛号,“我佛以慈悲为怀,我就赠你实现最后愿望的机会吧。”她抽出青绿色的柔嫩柳枝,将左手玉瓶中的水洒在断了一条腿的死者身上。
那条右腿重新回到了他的尸身之上,结结实实,比它断掉之前还要牢固。
“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他诚心下拜,欣喜不已。
“善行当以不图善报为前提。”神灵回道。她又转向黑白无常,用温柔的声音命令道:“在他回到故乡之前,你们不得刻意为难于他。”
黑无常阴沉不语,白无常撅起了嘴巴,但他们都没有试图反驳。
神灵再次祝福了坚韧的年轻人和知恩图报的小狐狸,再度乘云而去。
年轻人迈动全然新生的腿,走得更加快。他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被希望和动力涨得几近满溢。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没有什么可以再度阻止他。
平坦的荒原被抛在身后,这古怪的一行进入了山地。山岭绵延,脚下磕绊难行,不时传来的禽兽鸣叫声在夜岚中交相融合,令人辩不分明方位。花费了一些时间,年轻人终于找到了隐没在斑驳树影后的山岭小道,不再需要在藤蔓和带刺的灌木中前行,他走得轻松而迅速。
故土在冥冥中呼唤,在浓重的夜色里清楚地指出方向。
有三个人,三个仍在呼吸的活人悄悄从夜行者的背后包抄过来。他们是占山为王的强盗,专门从行走山间的路人身上任意劫掠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强盗头子在他身后蛮横又轻蔑地喊道,手里的大刀反射出保养良好的寒光。
我已经不是活人,不该与活人交谈,他想。于是他继续迈着僵直的双脚往前走。
“站住!这里是我的地盘,想从这里通过,就留下你的所有!”强盗头子嘿嘿冷笑着,有节奏地将刀弹击出声。
我已经一无所有,他这样想。于是他仍然没有理会强盗们。
“他们追赶过来了。”小狐狸往后望了一眼,柔声地向他转述道。
三个强盗暴怒地追赶上来。他们从未受过这样的轻视。
其中一个强盗脚程最快,他抓住了他的肩头,粗暴地把他扳过身来——皎洁明朗的满月之下,执拗赶路的年轻人清晰地露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黑色的血液和泥土凝结在眼角和脸颊,月光般苍白的皮肤上浮现了青红的尸斑。他的胸口和肚子上洞开着一道触目的狰狞伤口,早已不再滴血,散发着昭示肉体死亡的味道。
强盗们爆发出夜间野兽般的哀嚎,四散奔逃。他们是如此惊惶失措,慌不择路,一个强盗不慎踩在了悬崖边的浮石上——他的视线被恶意地蓬勃生长的植物们挡住了。不幸的强盗惨叫着坠下了悬崖。
悬崖下传来小小的,轻微的,闷闷的,噗的一声。
月光依然皎洁而安稳,早已死去的年轻人静静伫立。他隐约看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凭空出现,用活人难以想象的姿势和速度向悬崖底下飘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黑白无常雪色丝缎般的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我说过,我们不是两个人。”白无常得意地说。
“从不是。”黑无常应道,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
黎明将近,而夜色却愈加重,明月不知何时已经隐入灰白色的云层背后。雾气从山巅流下来,从树木根茎处冒出来,从虚无的黑暗中生出来,越来越浓密,仿佛即将化作实体的墙篱,挡住他的去路。
但年轻人只是径直前行,如一枝心无旁骛的离弦之箭。
直到浓雾之中有人影闪现,沉默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赶路的年轻人走近了些,终于从青色和白色氤氲交织的浓雾中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个人豹头方口,怒目圆睁,须发虬结而束束直立,头戴一方儒巾,异常高大的身躯上穿着破烂不堪的皂色官袍。
小狐狸哀鸣一声缩起身体,连一路都紧跟在背后的黑白无常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身影。
年轻人停住疾行的脚步。他以死人的身体,感到了久违的恐怖。
来人默不作声地怒瞪着他,手里缓缓把玩着插在宽大腰带里的笏板。那笏板看不出材料,却似乎十分沉重。
“在下急着赶路,请问阁下可否让出去路?”他壮起胆子,大声问道。
“黑白无常何在?”来人威严地开口,声若洪钟,山林震动。
黑白无常瞬间又出现在了年轻人身边,惨白色的脸此时都生硬地蒙上了一层滑稽的讨好笑容。
“为何未能依时带来鬼魂?”山林间回荡起了第二波钟声,久久不绝。
“钟馗大人明鉴,”白无常躬身甜腻地解释道,“我等兢兢业业一路看守,不想巧遇观世音菩萨,菩萨命我等在此人得偿所愿之前,不得妄取其命。”
面目可怖的大人,手指不耐烦地在笏板上敲击着。
“果真如此?”
“不敢有假。”黑无常躬身道。
钟馗大人将目珠凸出的可怕眼睛定在年轻人身上,年轻人觉得自己瞬间被冻结了,身躯不再听命于自己的心灵,寒意在早已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中流窜。
“身负他人命债、最终也为被杀者临终一击所杀的年轻人,你急需下狱受审,是忠义是奸恶到时分晓。若是你执意不从,本官就可以决定不经审判吃掉你。”虎啸狮吼般的声音涌进死人的耳朵,震得它几乎解体,“告诉本官,你被菩萨加护的遗愿是什么?”
“您不能吃掉我,”年轻人鼓起勇气,不卑不亢地答道,“我的死灵要供奉在故乡神灵巨蛇的餐盘之上。我的最终愿望即是如此,回归故里,成为巨蛇的飨宴。”
钟馗大人的眉头更加紧皱,他思忖片刻,最终道:“罢,你这个心愿既不伤天,也不害理。既然是菩萨应承过的,我便放你一马。”
他对黑白无常严厉地说:“你们要继续护送,直到他到达他欲往之地。”
“得令。”黑白无常恭敬道,他们面具般的脸上都浮上某种了然的不祥笑意,“如有情况,我等定将他押解回地府。”
山岭翻过一重还有一重,彼此连接无尽。
他逐渐接近了它,那个长久隐没在层峦叠嶂里、不为山外广阔的世界里起落的风潮所打扰的密闭山谷。一黑一白两个死神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带着早有盘算的冷笑,看他以莫大的热情驱使着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他的衣服被撕得更为破碎,而他的躯体和四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在一夜之间遭受了任何鲜活的肉体都绝无法承受的苦劳,残损不堪。
“东方正在发亮……”小狐狸扭过头看着近处的山巅。绵延山岭的浓黑阴影迫在眼前,几乎要向他们重重压下来,而在那山岭的上缘,一抹混杂着橙红和金黄的绵长微光正逐渐显现。
“我到了。”年轻人说,他的语气如释重负,这世界再没有什么能挑战他此时的安宁和快乐。
东方的微光扩大了,它如同温婉而多彩的蜡烛火苗,耐心而迅速地舔噬夜幕,露出它宝蓝色的内里。它也一点点移除着山岭的阴影,将山坡上的层层梯田纳入光明的范畴。农田里都已放干了水,满目只剩下枯黄色的泥土和稻子收割后留下的草茬,而隐身在更深处、更谷底的,是隐隐回响着犬吠和鸡鸣声的村落。
年轻人在无人的田边坐下来,纠结着血痂和泥块的嘴唇温柔地弯起。“我再也不能前进,”他轻声说,如吟诵催促婴孩入眠的歌谣,“我的身体结满草叶和冰冻的露水,它太沉重了。”
小狐狸在他脚边跳跃着,来回绕行。她用大而圆的褐色双眼担忧地凝望着他。
“我已经回到巨蛇谷,人们会发现我已死去多时的身体,把它奉献给火焰。”他枯槁肉体的关节磨损过度,已经连伸手抚摸小狐狸的皮毛也做不到,“我的愿望即将实现。”
“还不一定呢。”黑无常冷冷地说。
“天地间没有任何其他造物比我们更懂得世事无常。”白无常眨了眨长长的白色睫毛。
“你就要离我而去了,我舍不得。”小狐狸悲声说,她用尖尖的鼻子拱着年轻人,把脸埋进他胸腹的伤口中,流下滚烫的泪水。
“哟,真是多愁善感的狐狸。”白无常把干干的双手笼进宽大的袍袖。
“啧啧,情深意重。”黑无常接道。他们两个好好地大笑了一阵,尖利干哑的声音像隐身林间的夜枭。
“为什么我们会是在这种时候相遇呢?”小狐狸哀伤地说道,“如果我已经是艳丽迷人的狐狸精,而你还是血肉鲜活的年轻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他更正道。
小狐狸整个扑了上来,像娇羞哀恸时的真正人类女孩。“不,你是的。你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最深情正直、谦逊有礼的男子。即使在我遇见你时,你就已经是一具不再温暖柔软的尸体。”
小狐狸在死去年轻人脏污的嘴唇上印下深情一吻。
“我会永远回忆着你的肝的味道和这个吻,直至时间尽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慢慢爬上死者冰冷的残缺身体。年轻人在故乡的土地上仰面躺下,闭上瞳孔扩散的浑浊眼睛。他终于彻底死去。
农人和他年幼的儿子笼着手走过田间。在田埂上,他们发现了一位不幸早逝的陌生年轻人。
年轻人的死状表现出他的死亡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尸体的腐烂情况来看,应该不是昨晚才暴毙此处的。农人在检视后,发现他的尸体失去了部分内脏。大约是被某种野兽叼来的吧,他这样想。
他也发现了他脖子上的亲骨吊坠。
“对这样一位不幸的族人,”他怜惜地用稻草盖住残破的尸体,教导自己的幼子,“你看他随身带着所有亲骨,这表明他早已孑然一身、随时准备死去——我们必须为其料理后事,助他与亲族在死后世界团聚。”
他收集起田边自秋季以来都整齐堆积着的稻草,把它们围拢一处,再将年轻人的尸体放在中间。
他把年轻人随身携带的亲骨摆放在他的头顶、胸、腹、脚心边,然后用随身火镰熟稔地点起火。火焰熊熊燃起,很快吞没了刀兵横死并被野兽吞吃了内脏的不幸年轻人。火焰是如此迅猛而暴烈,有形的尸体很快不见踪影。
农人拣出了一块灰白色的骨殖,交给儿子。“这是一件功德,所以你可以获得一块代表亲密关系的亲骨。亲骨越多,儿子,你死后的世界就越不寂寞。”年幼的孩子认真点了头,把那块骨头收好。农人把剩下的骨灰和着草木灰一并撒进了农田。
年轻人的身体,完全地回归了生养他的故乡。
“这不大对劲,”白无常嘟囔着,“火势太大了。昨晚的霜冻很重,不应该是这样。”
黑无常沉默不语,他的脸色异常阴沉。
被轻灵透明的阳光所照耀的梯田之上,年轻人的灵魂出现了。这次不再是沉重枯槁血肉模糊的活僵尸,而是干净的、轻质的、明媚纯正的死魂灵。他的脸孔神圣而满足,笼罩在晨光之中。
小狐狸惊叫起来,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悲伤。
白无常露出小孩子般愉快的笑容,他从轻飘飘的袖中变戏法般掏出一副沉重的铁黑锁链,向那个全无防备的灵魂走去。
——是谁在我的地盘上妄图抢夺我的子民?
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仿若低低滚过山巅的惊雷。
白无常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来,面色变得比惨白更为惨白——如果他的皮肤还不是世界上最最纯粹极致的白色的话。
小狐狸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是谁,胆敢打扰死神的宴席?滚雷般的声音从一条无从形容的巨大白蛇的喉咙深处发出。它头可摩天,始终燃烧着焚化死尸般通红火焰的双目大过太阳和月亮,身体绵延成不见去向的巍峨山脉。
“不、不可能……”白无常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本身就是死神,你从何而来?”
——人们心中有我,于是就有了我。
白蛇吞吐着猩红的信子,吞吐着云雨,吞吐着经天星辰。在这里,它亘古长存,不死不灭。
年轻人露出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纯净笑容,堪比阳光雨水,闪闪发光。他仰面看着白蛇深不可测的如山洞般的大嘴伸过来,将自己一口吞没。
你将与过去年月里所有离去的亲族朋友们一道,永享安乐。白蛇庄严地说道,它的声音在天地间轰隆作响,回荡不止。
小狐狸伏地痛哭起来,她边笑边哭。
“你在哭什么?”立在一旁的黑无常侧头望了望她,不满地说。
“你不会明白。”小狐狸哭道,“从不记挂生之事、也从不记挂死之事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白色的太阳渐渐浮出山头,晨间的冷雾开始消散,巨大白蛇像阳光下的气泡一般,轻轻晃了晃,消失了。山谷缄默不语,四周的山岭稳稳矗立,偶尔从不知何处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他成功了。”白无常将铁链放回袖中。他的身影飘飘忽忽,来到黑衣的搭档身边。
“然而我们也并未失败。”黑无常眼色沉沉,“我们永远不会失败,死亡永远不会失败。”
他们向痛哭不止的小狐狸转过身,“期待再会吧,小东西。因为死亡永远不会失败,生者终将逝去,青丝成雪,王座腐坏,繁华会零落,热闹会沉寂成灰,就算是世界上最为美艳得势的狐狸精,最终也无法拒绝我们的上门邀请。”
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夜行者们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即使如此也不一定是你们两个。”小狐狸抬起头,她的语气里有压抑的无处可去的愤恨,“你们两手空空,无以复命。而你们的上司不会怜惜你们,他不止你们两个属下,我看到了。”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他们以怪异的角度弯下了高瘦的身子,将如两张眉眼弯弯的瓷质滑稽面具的脸伸到小狐狸面前。黑色和白色的长袍猛地扬起来,像两朵突然膨胀爆开的巨大不祥花朵。
“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一样长相身量,一样狡诈无情,一样冷酷又守信。我们是死亡的忠实仆从,从未生,也从未死,我们不懂你们这些芸芸生灵抱着何种执著而生,又抱着怎样的觉悟死去,但这正是我们得以高效工作的基础所在。无论是谁挥动镰刀,麦子都已倒下——在哪里都是一样。”
小狐狸眼里黯淡了一下,忽然又亮起来,她坚定地说,“我会将这巨蛇谷作为我的埋骨之所,我会与他重逢。”
黑白无常嘎嘎地笑了,“你不一定有他的运气。世间多歧路,无论你活过多久都永远无法有足够智慧直行,而去到你目标所在的终点的路,比你的生命还长。”
“你会再见到我们的,有朝一日。”死神们说。他们的长袍发出声声脆响。
-fin-
-
?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30 19:03:04
-
tirjjgt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2-04 19:13:59
-
信仰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7 20:59:13
-
张腾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04 16:29:46
-
冷月寒塘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7-08 11:10:01
-
xin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15 17:59:07
-
豆友159282450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8 09:27:01
-
神拳小江南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6 14:22:40
-
尹柏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6 12:01:22
-
MWX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5 22:55:21
-
雁入孤云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4 20:58:10
-
k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4 11:20:37
-
春夜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4 07:28:42
-
LeoFreya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4 01:57:26
-
麻拾叁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2 04:14:43
-
且听风雨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1 12:57:01
-
明治阿帕茶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01 12:28:32
-
Echo-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31 22:27:27
-
时钟下的沙滩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31 13:51:33
-
豆友170641145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30 11:36:38
-
可遇书话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9 22:45:04
-
鱼雨鱼雨湫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9 20:55:08
-
数泡泡的艾非🌈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9 20:18:10
-
二十四桥明月夜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9 19:07:16
-
青衫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9 08:40:45
-
再见了庆云山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8 17:40:19
-
挪威木头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6 20:05:53
-
Eugene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4 17:11:51
-
碎梦如歌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3 16:54:35
-
马路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3 15:03:49
-
豆友138653818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3 09:35:37
-
一期一会HAHAHA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2 22:18:29
-
沐春风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2 15:17:36
-
passenger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2 14:42:38
-
李蒸蒸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2 08:44:02
-
ギルガメッシュ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1 19:26:05
-
高山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1 14:07:12
-
天外来物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1 00:53:11
-
慕容家的阿碧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20 07:33:03
-
四海无人对夕阳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8 19:01:44
-
morning_iris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6 14:06:50
-
未找到的自己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6 08:59:37
-
🐼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6 04:41:53
-
银氢AgH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4 16:02:36
-
我亲爱的偏执狂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4 15:39:56
-
Mewmew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4 09:29:14
-
安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3 11:41:08
-
咲咲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3 00:43:20
-
零色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23:41:16
-
JoyceCheng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23:36:55
-
触不到的纯白gra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22:22:42
-
adele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21:56:25
-
我养了头橘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15:24:17
-
JIANG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11:41:55
-
Scarlett____A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07:07:04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03:50:38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2 00:58:37
-
knxxxy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1 23:07:25
-
逍遥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1 15:25:01
-
hy3f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1 12:44:15
-
小瑾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0 16:54:04
-
迟春草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0 16:17:11
-
潇月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0 13:44:57
-
豆友154681638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0 13:29:03
-
开塞露加冰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0 09:47:26
-
春风拂槛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9 21:15:25
-
一曲苍茫落幕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9 19:52:33
-
亲热天堂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9 00:02:18
-
浪漫的蟹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8 18:54:47
-
botreely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8 18:12:27
-
皮皮不喜吃肥肉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8 11:04:10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8 07:41:32
-
numb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08 03:58:22
-
Della Lu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27 21:5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