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儿子发疯的二表姐

其实最近一直想写一篇大姨家的四个表姐，但今天看到大家都在谈论的某宝广告以及相关的生男生女的问题，先把二表姐的故事单独拎出来。当然也不只是生孩子的事情。非虚构，也有很多细节我不知道，所以写得也不详细。大家当一篇田野笔记看吧。

我们家这片不算发达，但也绝对不穷，具体数据没看过，应该能算是小康吧。因为很多人手里有点闲钱，所以政策这东西，就变得非常有操作性了。比方说，计划生育，那种工作人员追到家里拉去做引产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大家都是交钱了事。二胎罚款几万，三胎罚款几万，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一般人如果做怀孕生产的预算，可能会算营养费多少，手术费多少，坐月子花多少。但村里人的预算，基本上只有一项，就是这个罚款是多少，其他的都不用考虑。有些孩子户口本上的生日会比实际的大很多，我有个朋友，上户口时给提前了两年，因为提前两年的罚款标准要低很多，就算给管户籍的请客送礼也是划算的。（这个朋友现在谈恋爱时非常复杂，总要跟人解释一下自己的年龄问题，总是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

与此类似的是火葬问题。最初提倡火葬，死后火葬有奖励，不火葬罚款，好像是罚5000元。有些老人就会专门拍出5000块钱来叮嘱儿孙，说我死后千万不要烧我。当然也有人说5000块的钱投入到葬礼上，要搞得风风光光的。这一项罚款属于丧葬费的预算中，然后由于观念和攀比的闲话，比方说总会有人议论，谁谁家就那么缺钱吗，居然就把人给烧了，所以火葬的比例超低。这个罚款最近取消了。最初提倡火葬，是因为土地的问题，防止坟墓侵占耕地，但实际上到了村里，完全变了样。人烧完之后还是装在棺材里，埋在坟地里，土葬占多大地方，火葬还是占多大地方，所以也就放弃了。（村里人的闲话说是这两年治理雾霾，火葬场污染太大，不让干了。）

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罚款负担，所以我身边的人家，大部分也都是二胎，三胎的也有，但非常少。而这个二胎的结构，往往是姐姐+弟弟或是姐姐+妹妹，村子里面有独生子，但基本没有独生女，很少有哥哥+妹妹的组合，兄弟俩的组合也不常见。

很多观念根深蒂固得人们根本从没有思考。大家就是要生儿子，你问他为什么要生儿子，他其实根本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都在生儿子啊，谁家没个儿子啊，没儿子像话吗？就是这样。尽管他们也知道生了儿子将来要面临盖房娶媳妇很多经济负担。那不是应该的吗？他们会这么回答你。（当然，就农村的生活传统来讲，儿子在赡养父母等方面确实有很多方便之处。村子里面基本都还是聚族而居，儿子和父母之间不会住得太远，女儿出嫁基本都是到了外村，这种地利上的问题，确实会产生女儿一结婚就不是自家人了的感觉。）

好吧，扯得有点多了。回到我二表姐的故事。大姨家和我们家在一个乡里，不同村，隔着几里地，所以前述背景是完全一样的。她家有四个表姐，没有儿子。小表姐是78或79年的，之后村里就开始计划生育了。可能是因此，但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大姨在连生了四个女儿之后身体不行了，所以她们家成了她们村里面很知名的“绝户”。（因为是“绝户”，四个表姐与她们一个堂哥目前还有些纠纷。大姨夫和大姨死后都是这个堂哥给打幡儿的，按照农村的风俗，这基本上就是嗣子了。当时大表姐问他愿不愿意要大姨家的房子，他没要，所以就给了他几千块钱算是谢意。但现在开始传说他们村可能会拆迁，所以这人就又想要房子了。）

二表姐上完小学之后就没再上学，在家帮着干点杂活，后来到村里面的做编织袋和网兜的工厂上班。工厂是村办的，收入也会用于村里的建设和村民福利。所以，小时候我觉得大姨她们村里特别漂亮，因为她们村的路修得特别好，打扫得也干净，路旁种着月季，开起来香飘全村。他们厂里还会组织旅游。一辆双排小货车，把后车厢用帆布封起来，摆上些板凳什么的，大家坐在里面，一路就开去北京。表姐那时候还跟着去过北京玩，回来给我们看她们的照片，十几个女孩，还有偶遇到的外国友人，大家都笑得很灿烂，还有她们撑着阳伞爬到圆明园大水法那个贝壳里。嗯，就是八九十年代那种常见的风格。

二表姐到了适婚年龄，就经人介绍，和邻村的一个男的相亲定亲结婚了。婚后五六年年，都还没有孩子，所有人就都着急死了，能想象到的各种求医问药求神拜佛都开始尝试了。人们都怀疑她生不出孩子了。

这时候，他们村里有一家人接待了超生游击的外地亲戚。这个超生游击的人家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或是两个女儿，然后这一胎生下来发现又是女儿，就送给了二表姐养。（抱养孩子或是买孩子这事情还是很多的，我身边就有很多例。我一个堂哥家一直没孩子，就抱了一个女儿，小孩儿先天弱视，被扔在医院的，堂哥家不知从哪听说了就抱回了家；一个堂姐家<是前述堂哥的亲姐>生了三个女儿之后买了一个儿子来；小学同学家本来有两姐妹，她妈妈怀第三胎的时候弄来了一个男婴，后来自己孩子生出来也是男孩，就对外说是生了双胞胎，其实小时候能很明显地看出一个大一个小来。还有近几年的，我嫂子的弟媳妇因为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也抱养了个女儿。这种抱养来的女儿，很多都类似二表姐家一样，是别人家超生不愿意要的。）

二表姐家给这个孩子起小名叫盼盼。其中含义不言自明，这个名字就是新时代的招弟。然后，果然盼到了，过了两年，二表姐怀孕了。从二表姐结婚到她自己怀孕的这七八年当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必然有很多白眼，很多闲话，很多绝望，可能是我们发挥最大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来的。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是个女孩，然后二表姐就疯了。

没有任何夸张，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疯，有医院诊断的精神分裂。她躲进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拒绝面对现实。她谁也不认识，说自己是另外的人，不承认自己结了婚，不承认自己生了个女儿。很多人都说是被鬼附身了。

后来通过药物控制，渐渐康复了。又过了五年，她生了一个儿子。

她有没有经历其他的怀孕，我不清楚。听说过亲戚们曾经怂恿她把盼盼送回给亲生父母家，因为盼盼的存在，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算是超生的，罚款很多。盼盼并没有被送回去。前几年盼盼的姑姑找了来，说是愿意拿些钱做盼盼的大学学费，但被二表姐的婆婆给赶走了。盼盼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四年前，盼盼上高中，二女儿上初中，小儿子十岁，二表姐夫脑干出血没抢救过来死了。没多久，二表姐的公公也病故，婆婆开始跟着小叔子家过，以减轻二表姐的负担。二表姐基本上是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有亲戚劝过她再婚，她说那么多孩子不好找合适的对象。也有人劝她坐产招夫，她说那样招来的男的肯定不怎么样。

其实她有点遗产，也申请了低保补助，不用太辛苦，但是她什么都放不下。她家有一万多棵枣树，平时打理基本上是她一人来，但其实也收入不高。那种枣的品种叫马牙枣，最大特点就是皮薄，下点雨或是稍微碰碰皮上就有疤。收获的时候，别的枣可以用杆子打下来捡，这种枣就必须用手摘，最后扔的比收的多。

现在，盼盼大三了，正准备考研；二女儿在县城里一个高中里上高三了，再过一个多月就高考；儿子上初一。盼盼高考那年，二表姐夫刚死没多久，家里人怕二表姐在家会胡思乱想再犯病，就建议她到县城来陪读。当时二女儿也在县城一学校上初中，本来也是住校的，可以一起陪着。儿子留在家里跟着奶奶。现在二女儿要高考了，她觉得该平等对待，所以今年春节后也租了个房陪读，儿子也和她一起住，还在我们乡上初中，每天搭顺风车往返。她在一个宾馆里找了个工作，一天要管12间房能拿到基本工资，多出来的每间房提5块钱。第一个月的工资被当作押金给押住了，害怕她干两天就不干了。每个星期休息一天，她就回村里去给枣树除草打药。大家都觉得她家这情况，根本就不该陪读，不过她自己坚持。

在来我们家串门，和我妈聊天的时候，她说，等盼盼结了婚之后再跟她讲她的身世，这孩子心眼小，怕她瞎寻思；她说，起码把儿子养到二十的，也算对得起死去的丈夫了；她问，到时候她也快六十了，再找个老伴儿，会有人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