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救世主 （The Last Messiah by Peter Wessel Zapffe）

I

一个夜晚，在最久远的消失了的时间，人醒来，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在宇宙之下赤身裸体，在自己的身体中无家可归。一切都被他探求的想法溶解了，惊奇之上的惊奇，恐怖之上的恐怖，在他的头脑中展开。

妇人也醒了，说该去打些猎物。他拿着他的弓，那是灵与手结合的产物，走到外面的星辰之下。当野兽到达它们的水坑时，他依照往日的习惯在那里等待，但是他不再能感到血液中老虎的跃动，而是感受到了一首关于所有生命之间兄弟般苦难的伟大诗篇。

那一天，他没有带着猎物回来，到了下一个新月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坐在水坑旁死了。

II

发生了什么事？一种对生命自身整体性的破坏，一种生物学的悖论，一种可憎的东西，一种荒谬性，一种对灾难性自然的夸张。生命过分超出了它的目标，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一个物种被武装得太过强大 --- 精神不仅仅向外是无所不能的，它也同样成为了对自身福祉的威胁。它的武器就像一只没有柄或鞘的剑，一只能劈开一切的双刃剑；但是，要挥动它的人必须抓住剑刃，把刃转向自身。

尽管有了新的眼睛，人仍然植根于物质之中，他的灵魂在物质中旋转，服从于物质的盲目法则。然而，他已经可以把物质看做一个陌生人，把自己和其他一切现象相比较，看穿并定位他自己的生命进程。他作为一个不速之客来到自然之中，徒劳地伸出双臂乞求与他的造物主和解：自然不再回答，它用人类创造了一个奇迹，但之后却不再认他。他失去了在宇宙中的居住权，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实，被逐出了天堂。他在邻近的世界是强大的，但他的力量被诅咒，这是用他的生命怀抱中灵魂的和谐，他的无辜，他的内心安宁来购买的。因此，他带着他的视力站在那里，在惊奇与恐惧中被宇宙背叛。野兽在雷暴中和狮爪上也会知道恐惧。但是人开始害怕生命本身 --- 事实上，害怕自己的存在。生命 --- 那是野兽感受到力量的游戏，是热力与游玩，争斗与饥饿，最后当然是在规则面前俯首。对于野兽，痛苦是自我封闭的，对于人，痛苦把对世界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绝望打通了。就在孩子踏上生命之河的时候，死亡之瀑布发出的怒吼从山谷的高处升起，总是越来越近，撕裂着，撕裂着欢乐。人在地球之外观看，它像一个巨大的肺在呼吸；当它呼气时，欢乐的生命从所有的毛孔涌出，伸手朝向太阳，但当它吸气时，一声破裂的呻吟穿过人群，尸体像一阵冰雹拍打着地面。他不仅能看到自己的一天，在他的注视下墓地也被扭曲，沉没千年的悲叹从可怕的腐烂形状中，从母亲转动地球的梦想中向他哭泣。未来的帷幕被打开，揭示了一场无休止的重复的噩梦，一场毫无意义的有机物质的浪费。

人类数十亿人的痛苦通过同情之门进入他的内心，从发生的一切之中产生了一种嘲笑正义需求的笑声，这是他最深刻的秩序原则。他看见自己出现在他母亲的子宫里，他举起他的手在空中，它有五个分支；这个邪恶的数字五是从哪里来的？而它和我的灵魂有什么关系？他对自己不再是理所当然的 --- 他完全惊恐地触摸着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你，你只能延伸这么多，不可能更远。他身上背负着一顿晚餐，昨天它是一只野兽，它可以到处乱跑，现在我吮吸它，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从何处开始，又从何处结束？一切事物被因果关系连接在一起，他想要把握住的一切在验证的想法下消失了。很快，他只能看到机械，甚至在那些对于他曾是完整的与热爱的东西之中，甚至在他心爱之人的微笑之中 --- 当然也有其他种类的微笑，例如一只露脚趾的破靴子。最终，事物的特征只是他自己的特征。没有他自己，什么都不存在，每一行都指向他，这个世界只是他的声音的幽灵般的回声 --- 他大声尖叫着跳起来，想把自己连同他不洁的饭菜一起吐到地上，他感到疯狂的逼近，想在甚至连这种能力也失去之前找到死亡。

然而当他站在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前时，他也掌握了它的本质，以及他即将做出的步骤中宇宙的强力。他富有创造力的想象在死亡的帷幕后面构筑了新的、恐怖的可能性，他看到那里甚至连庇护所都无法找到。现在他可以分辨出他的生物宇宙状况的概要：他是宇宙无助的俘虏，不断落入无法名状的可能性中。

从这一刻起，他就处于一种长期的恐慌状态。

这种“宇宙恐慌感”对每个人类的心灵都至关重要。事实上，当个人的所有注意力和能量都用来承受或传递内在灾难性的高度紧张时，任何对生命来说有效的保护和延续都被排除了，种族似乎注定要灭亡。

一个物种因为过度进化某个单一能力而变得不适于生存的悲剧并不局限于人类。例如，有人认为某些鹿在古生物时代的死亡，是因为它们获得了过大的角。突变被认为必然是盲目的，它们工作，抛向前方，与它们的环境没有任何兴趣上的联系。

在抑郁的状态下，心灵可以被看作如此一个鹿角的形象，在它所有奇秒的光辉中把它的载体钉在了地上。

III

那么，为什么人类没有早就在疯癫的巨大瘟疫中灭绝呢？为什么只有相当少的人因为无法承受生命的压力而死亡呢？ --- 因为认知给了他们超出了他们承受能力的东西？

精神的历史，也就是对我们自己和他人的观察，提供了以下答案的基础：大多数的人通过人为地限制本身意识的内容，学会了自救。

如果那只巨鹿在适当的时候折断了巨角的外端，它也许可以继续存活一段时间。然而，在发烧和不断的痛苦中，很确定地，它是在背叛自己的核心想法，这是它的独特性的核心，因为它被创造之手呼唤成为野生动物中那种巨角的载体。它在延续中所获得的东西，在生命的勃起中将失去意义，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延续，是不走向肯定、开往永恒重现的废墟的列车，一次与鲜血的神圣意志相违背的自我毁灭的赛跑。

对于巨鹿和人类来说，目标和毁灭的同一性是生命的悲剧性的悖论。在专属的断言中，最后一只巨鹿带着它的血统徽章走到了尽头。人类拯救自己并继续前进。用一个现成语句的延伸意义来说，人类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压抑着具有破坏性的过剩意识。只要我们还清醒和活跃的时候，这一过程几乎是不被打断的，它是社会适应性和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健康与正常生活的一个必要条件。

精神病学的工作甚至建立在这样的假设上，“健康”与生活的可行性是个人最高的目标。抑郁，对生活的恐惧，厌食症等等，总被视为一种病态的迹象，然后被治疗。然而，这种现象往往是来自更深层、更直接地从生命感受到的信息，是思想和感觉的天才的苦果，是反生物倾向的根源。它不是灵魂生病，而是保护机制的失败，或者因为被正确地认为是对自我最高潜能的背叛，而被拒绝。

我们今天在眼中看到的整个生活，从最深处到最外部，都被社会和个人的转换机制所笼罩；它们可以被追溯到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公式。虽然它们有着丰富且不可胜数的多样性，但把它们分为四种主要的形式似乎是合理的，它们自然地出现在每一种可能的组合中：孤立、锚定、分心和升华。

我这里所说的孤立，是指完全任意地从意识中排除一切令人不安和破坏性的思想和感觉。（恩斯特伦:“人们不应该想，这只是令人迷惑。”） 它在某些医生中表现为一种完美且近乎残忍的变种，为了自我保护，他们只看到其职业技术性的一面。它也可能堕落为纯粹的流氓行为，如在普通暴徒和医科学生中，通过暴力手段 （把尸体的头当足球踢，等等）来消除对生活的悲惨一面的任何敏感。

在日常交往中，孤立表现为一个相互保持沉默的普遍准则：主要是针对儿童，这样他们不会立刻就被刚刚开始的生命吓倒，而是保留着他们的幻想，直到他们能够承受失去幻想的代价。作为回报，孩子们不会因为不适当的提到性、厕所或死亡而打扰到成年人。在成年人中有“良好语调”的规则，当一个人在街上哭泣而在警察的帮助下被带走时，这种机制就被公开地展示了出来。

锚定机制也从幼儿时期起就开始发挥作用；父母、家、街巷对于孩子是理所当然的，这给他们一种安全感。在我们面对从我们整个的生活中所了解到的“宇宙”时，这一领域的经验是第一个，而且也许是最幸福的一个保护措施，这一事实无疑也解释了人们争论不休的“幼儿依附”；它是否和性欲有较强的联系这个问题在这里并不重要。当孩子后来发现这些固定点和其他的相比较也一样是“任意的”和“短暂的”，他就会产生困惑和焦虑的危机，并迅速寻找另一个新的锚定：秋天，我要上中学。如果这种替代以某种方式失败，那么危机可能会走向致命的循环，或者我所说的锚定痉挛就会发生：一个人坚持已死的价值观，尽可能地向自己和他人隐瞒它们有缺陷的事实，这个人在精神上资不抵债了。结果是持久的不安全感，没有价值的感觉，过度补偿，紧张不安。在这种状态属于某些特定类别的时候，它成为精神分析治疗的对象，目的是完成向新锚定的过渡。

我们可以把锚定描述为在意识的液态混乱中固定一个点，或者环绕着这混乱建造一道墙壁。虽然通常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但它也可能是完全有意识的(某人“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公开有用的锚定会受到同情，为锚定(公司、事业)而“完全牺牲自己”的人被当成榜样。为了防止生命的解体，他已经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堡垒，其他人通过得到建议也从他的力量中获益。在残酷的形式中，在“崩溃”的花花公子那里我们可以碰到这样蓄意的举动。（“一个人应该及时结婚，约束就随之而来了。）因此，人在自己的生活中确立了一种必要性，把自己暴露在一个种他自己认为的明显的邪恶之中，却成为了一种神经上的支撑，一个高高直立的容器里储藏着越来越模糊的生命感觉。易卜生在Hjalmar Ekdal 和学位候选人Molvik那里（译注：两个都是《野鸭》中的人物）提出了两个案例（“生命的谎言”）；他们的锚定与社会的支柱没有区别，只是前者的实际经济效益不高。

任何一种文化都是一个宏大且完整的锚定系统，建立在承重的主梁之上的，就是根本性的文化理念。普通的人认同那些集体承重之物，个性为自己去建造，独特的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建设，它们或多或少地根植于那些继承下来的集体承重之物(上帝、教会、国家、道德、命运、生命法则、人民、未来)。某个承重元件越靠近主梁，触碰它的危险就越大。原则上，人们通过刑法和惩罚的威胁(调查、审查、保守的生活方式)来建立直接的保护。

各个元件的承重能力或者取决于其虚拟性质尚未被看穿，或者取决于其是否被认为是必需的。因此，学校里的宗教教育，甚至无神论者也支持这种教育，因为他们不知道任何其他方法可以使儿童融入社会的反应方式。

每当人们意识到这些元件的虚构性或冗余性时，他们就会努力用新的元件来取代它们(“真理的有限寿命”) --- 因此，所有这些精神和文化冲突，连同经济竞争一起，形成了世界历史的动态内容。

对物质商品(权力)的渴望并不那么基于财富带来的直接享受，没人可以坐在超过一把椅子上或吃得比饱更多。相反，财富对生命的价值恰恰在于为拥有者提供了锚定和分心的可任意选择的丰富机会。

无论对于集体还是个人的锚定，这都是成立的，当一个元件断裂时，该元件与主梁之间的距离越近，危机就越严重。在外壁的保护下，这种危机在内心中每天都在发生，而且没有很大的痛苦(“失望”)；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一种戏弄锚定价值的游戏(调侃、术语、酒精)。但在这样的游戏中，一个人可能会不小心在底部撕开一个洞，这一场景立即从欣快转变为恐怖。存在的恐惧盯着我们的眼睛，在一场致命的健谈中，我们察觉到死亡的呼气声，思想挂在自身的旋转上，一个地狱潜伏在它下面。

非常基础的承重元件很少会被更换，如果没有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彻底解体的风险(改革、革命)。在如此动荡的时代，人们越来越多地依靠自己个人的锚定，失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结果就是抑郁、放荡、自杀(战后的德国军官，革命后的中国学生)。

该系统的另一个弱点是，处于不同危险前沿的人往往需要非常不同的承重基础。当我们看到它们逻辑上相互彼此依存，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通约的感觉和思维模式之间的冲突。绝望会通过这些裂痕进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可能会沉迷于破坏性的喜悦，把他整个人造的生命装置都弄得支离破碎，然后以妖娆的恐怖开始把它彻底清扫干净。恐怖来自于所有庇护价值的丧失，而妖娆来自于此时我们对于自身本质最深处的秘密、生物的不健全性、持久的毁灭倾向，达成了一种无情的认同，并与之和谐共处。

我们喜欢锚定对我们的拯救，但也讨厌它们限制了我们的自由感。每当我们感到足够强大时，我们就会高兴地走到一起，配着全套的乐曲埋葬一个过期的价值。物质对象在这里获得了象征的意义(激进的生活方式)。

当一个人消除了那些对他自己可见的锚定，只剩下无意识的锚定，他就会宣称自己具有一种获得了解放的人格。

一种非常流行的保护方式是分心。通过把自己禁锢于来自外部的、专注的、新鲜的印象之中，一个人把他的注意力限制在危急边界之内。在童年这就已经是典型的现象；没有分心，孩子也无法忍受自己。“妈妈，我该做什么。” 一个英国小女孩从她的房间走进来，问她的挪威阿姨:“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照顾小孩的女生往往表现得很好：看，小狗！看，他们正在粉刷宫殿！这种现象太令人熟悉了，不需要进一步论证。分心是，举例来说，“上流社会”的生存策略。它可以被比作一个飞行机器 --- 由金属制成，但一个原理让它只要还工作就能保持在空中。它必须始终处于运动状态，因为空气只能在一瞬间给予它支撑力。飞行员可能会因为习惯而感到舒适，昏昏欲睡，但一旦发动机失灵，危机就会变得十分严重。

这种策略经常是完全有意识的。绝望可能就住在下面，在突然的抽泣中骤然冲出。当所有的分心选择都被消耗掉时，“脾脏”就开始起作用，从轻微的冷漠扩展到致命的抑郁。一般来说，女性比男性更不依靠认知，因此更有生活安全感，她们更喜欢分心。

监禁的一个相当大的邪恶之处是剥夺了那些最能令人分心的选择。另外，由于囚犯其他方面的条件也很差，他们往往会处于绝望的边缘。他随之采取的避免最后阶段的行为，在生命原则本身中是有根据的。在这种时刻，他正在一切之中体验他自己的灵魂，除了这个状态的无法持续性之外，不存在别的动机。

纯粹的生命恐慌的例子大概很少发生，因为保护机制是相当完善和自动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适用于任何时间的。但是，即使在邻近的区域也有着死亡的印记，在这里生命需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才能继续。死亡总是作为一种逃避的途径而出现，却忽略了在此之后的可能性，而作为经验的死亡是否是一个正确的解决方案，这取决于一个人的感觉和视角。如果一个处于濒死状态下的人能够做出一个姿态（一首诗，一个手势，站着死去），即最后的锚定，或者最后的分心( 奥斯的死亡【译注：奥斯是皮尔金特里的人物】)，那么这样的命运根本不是最糟糕的。做为服务于隐瞒机制的报纸，总能找到不引起恐慌的理由 ---- “据信，最近小麦价格的下跌..."

当一个人类在抑郁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基于精神原因的自然死亡。现代的“拯救”自杀者的野蛮方式其实建立在对生存本质的错误理解之上。

无论是在工作、社会生活还是娱乐方面，仅仅是很有限的一部分人能够应付那些纯粹的“改变”。精神性的人需要在变化中存在着关系、线索、进步。没有什么在长度上有限的东西可以令人满足，一个人永远前进，收集知识，从事职业。这种现象被称为“渴望”或“超限倾向”。只要一个目标被达到，一个人的渴望就会继续前进；因此，这里追求的不是目标，而是自我的实现 --- 不是绝对的高度，而是生命曲线的梯度。从列兵晋升为下士可能比从上校晋升为将军更有价值。这一重要的心理法则消除了任何支持“进步乐观主义”的理由。

人类的渴望，描述的不仅仅是一种“争取”，同样也是一种“逃避”。如果我们在宗教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只有后一种描述提供了唯一的可能性。因为在这里，还没有人清楚他渴望得到什么，但一个人总会发自内心的意识到自己渴望远离什么，即尘世的泪之谷，一个人自身不可维系的生命状态。如果意识到这种困境来源于灵魂的最深层次，如上所述，为何宗教的渴望被感觉和体验为根本性的东西，这里的原因也就变得很清晰了。那种希望，存在一个神圣的标准，并且其中包含着确认自身的承诺的希望，因为这样的比较，被放置在一种真正忧郁的光线之中了。

对抗恐慌的第四个补救办法，升华，更像是一个转变，而不是一个压制。通过形式上或艺术上的天赋，生活中的痛苦有时确实可以转化为宝贵的体验。积极的冲动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它进入并利用邪恶，牢牢抓住它们里面绘画的、戏剧的、英雄的、抒情的甚至喜剧的一面。

然而，除非苦难的最严重的刺痛被其他方式减弱，或者不再是心灵中至高的东西，否则这种利用是不可能实现的。（图像：只要还感到眩晕与窒息，登山者就不会喜欢他看到的深渊的样子；只有当这种感觉或多或少被克服时，他才能喜欢它 --- 锚定。）要能写一出悲剧，人们首先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摆脱 --- 背叛 --- 那种悲剧的感觉，并从外部（例如美学）的角度来看待它。通过一直更新的讽刺的迷信，这导致了那最狂野的圆舞被变成一个最尴尬的恶性循环。在这里，你可以在众多的梦想中追逐自我，充分享用各种意识层次彼此摧毁的能力。

本文就是一次典型的升华尝试。提交人没有感觉到痛苦，他正在把纸张填满，并将发表在杂志上。

孤独女性的“殉难”也表现出一种升华 --- 她们由此获得了意义。

然而，升华似乎是这里提到的保护手段中最不常见的一种。

IV

“原始的本性”有没有可能令我们放弃这些抽搐和滑稽的行为，在不被干扰的环境和爱情的喜悦中与自己和谐相处？只要他们还被认为是人，我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例如自然人，关于他们最强有力的说法是他们远比我们非自然人更接近生物的美好理想。到目前为止，即使经历了所有的风暴，我们依然能够拯救大多数人，我们也恰好获得了我们天性中较少地或适度地发展的那一面的帮助。只有在对灵魂能量的生物性有益部分和肉体的自然适应的使用中，这种积极的基础（仅仅是保护不能提供生命，只能防止生命的动摇）才能被找到，而困难在于感官的限制、肉体的虚弱以及为生命与爱而工作的必要性。

而恰恰就在这有限的幸福之地的前沿之中，那正在成长的文明、技术和标准化，有着如此毁灭性的影响。因为随着越来越大的一部分的认知能力在对抗环境的游戏中变得过剩，精神上的失业状态正在上升。技术进步对整个生命事业的价值，必须以它对提升人类精神就业机会的贡献来判断。虽然界限是模糊的，但也许第一个切割工具可以作为一个积极发明的例子。

其他的技术发明只能丰富发明人本人的生活；它们是对人类共同经验储备的粗暴和无情的窃取，如果不顾审查制度的否决而把它公开，就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许多这种罪行中的一项是利用飞行机器探索未知的土地。因此，在一个破坏分子的狼吞虎咽中，他用这种方法破坏了丰富体验的机会，如果每个人都通过努力来获得公平的份额，本可以令非常多的人都受益。

当前生活的慢性发烧特别的受到这种情况的影响。缺乏基于自然的(生物的)的精神活动表现在，例如，无处不在地求助于分心(娱乐、运动、音乐 --- “时代的节奏”)。锚定有着愈加恶化的条件 --- 所有继承下来的集体锚定系统都被批评戳穿了，焦虑、厌恶、困惑、绝望通过破洞渗透进来，就像负重的尸体。共产主义和精神分析，在其他的方面是如此的不可通约，却都企图(共产主义也有一种精神上的反思)以新颖的手段改变旧的逃避路径：分别运用暴力和列举，通过束缚临界认知盈余的办法，使人类变得在生物性上是可用的。两种想法都会导致逻辑上的问题。而且，它也不能产生最终解决办法。虽然故意堕落到一个实际上更具生存能力的低水准，在短期内肯定可以拯救人类这个物种，但它将向往自己的本质，从而无法在这种放弃中找到平静，或用任何方法找到平静。

V

如果我们继续这些考量一直到苦涩的终点，那么结论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人类陷入一种命定的妄想，认为生物学意义上的胜出是决定性的，任何本质的东西都不会改变。随着其数量的增加和精神气氛的愈发紧张，保护技术必然具有越来越残酷的特性。

人类将一直梦想着拯救和确认，以及一个新的救世主。但是，当许多拯救者被钉在树上，被用石头砸死在广场上时，那个最后的救世主将会到来。

作为众人中的第一个，那个将出现的人敢于让自己的灵魂完全赤裸，并把它活生生地交给族群的最激进的思考，那毁灭自身的想法。他是一个从宇宙基础中得到生命的人，他的痛苦是地球的集体痛苦。当他的声音像衣服一样环绕着地球时，即使所有国家的暴徒也无法用愤怒的尖叫要求他一千次的死亡，奇怪的讯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响起:

“--- 世界的生命是一股咆哮的洪流，而地球的生命是一个池塘和一潭死水。

--- 衰落的征兆写在你的眉毛上 --- 你还将要捶打多久的针尖？

--- 但是，存在着一种胜利和一个王冠，一种救赎和一个答案。

--- 你们要了解自己 --- 不要生育，在你们之后，令大地得到安谧。"

当他说完了这段话，人们就在奶嘴制造者和助产士的带领下，扑到他的身上，用自己的指甲把他掩埋。

他是最后一个救世主。儿子继承了父亲，他是水坑旁那个弓箭手的后人。

【译后记】

在我读过的哲学文章中，本文是最“丧”的一篇。它的作者是挪威哲学家Peter Wessel Zapffe，他作为反出生主义的代表人物，对人生的看法比悲观主义的叔本华更加的悲观。Zapffe不只是哲学家和作家，还是一个登山爱好者。就像我一个朋友说的，也许只有在挪威静谧的群山中，在那空无一人的绝美峰巅之上，一个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要生育，在你们之后，令大地得到安谧。”

我个人并不同意Zapffe的观点。我想我的本性是乐观的，我喜欢空无一人的绝美峰巅，但也喜欢热闹的漂浮着羊肉串香气的嘈杂夜市。我觉得我们永远无法说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也同样永远无法证明生命的无意义。我们无法说无法证明其意义的生命，既然还在延续，这本身也许就说明了生命是有意义的，至少存在着如此的可能。

不过作为一个读者，无论是否同意文中的观点，都会从中得到很多东西。一篇文字重要的往往不是它想说什么，而是它如何去说。即使无法证明生命整体上的无意义，我觉得本文最触动我的地方，是他证明了很多支持我们继续生活的事情，只是不敢正视生活真相的逃避措施，这也就是文中说的：孤立、分心、锚定和升华。当我把自己的日常活动依照这四类进行分析，例如读书这件对我很重要的事，在读网络小说时它是一种分心，让我可以摆脱低落的情绪，不去想不开心的事；在我因为朋友的推荐，或者因为流行、奖项、评价，或者因为艺术价值（或者是哲学/科学/宗教/文化的价值）来读一些书的时候，它是一种锚定，读这些书令我产生一种安全感，我把自己和其他人，或者其他什么固定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而有些时候通过读书，我得到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它可以是感动、是激情、是神秘的体验，这应该算是升华。再譬如说是爱，当一个人爱他参与的组织、他的国家、他的家庭，这似乎以一种锚定，有时也许可以算作升华。当他爱一个异性，有时可能只是为了分心，有时发展成一种锚定，极少数的爱情也会升华。

这样看来，如果我们所有的生命活动，都只是孤立、分心、锚定和升华，都只是对生命真相的逃避，那么我们很自然地会感到某种程度的绝望。这也就是悲观主义的Zapffe的看法，这四种类型只是不同的逃避方式，他们的组合可以更有效的应付不同种类的绝望，四种类型的区分只在于效果上的不同。作为本质上乐观的人，我却不怎么看。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我把Zapffe在文中的顺序调换了，在我看来从孤立到分心，分心到锚定，锚定到升华，其中有一个渐进的趋向生命意义的过程，而这个趋向是和生命改进自身的本质相联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不同的文化和族群中，升华的价值都大于锚定，而锚定的价值大于分心，分心的价值又大于孤立。我认为Zapffe看到了现象，把它正确的分类，但是却给出了一个错误的解释。人类推崇升华，不是因为升华的逃避效果好于锚定和分心，而是因为它最接近生命的意义。升华也不是这个趋向生命意义的过程的终点，终点应该是更进一步真实的触摸到不可说的生命意义。然而，我的这个想法也完全可以被悲观的看作只是另一种锚定或升华的企图。从某个角度讲，人类乐观或悲观的本性对于他/她的人生哲学，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也许远远超过理性思考可能产生的任何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乐观和悲观的情绪交替出现的人，可能是从一个更完整的视角在看待自己的生命。

乐观者更加容易存活，悲观者更能看清真相。在抑郁如潮水把一个人彻底淹没之前，他/她会有很短一段时间摆脱所有的孤立、分心、锚定和升华，拥有一个机会完全赤裸地观看生命，在那里如果他/她看到了意义，就会继续生活，反之就会选择离开。

那么，一个人如果自信生命是有意义的，那么他是否应该放弃所有的孤立、分心、锚定和升华，去赤裸裸地看一看自己的生命？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还缺乏足够的勇气，我不能确信自己在那样的虚无与黑暗中，依然可以保持乐观，看到生命的意义。希望在有生之年，我可以拥有足够的勇气，抛下一切去看上一眼。

据我所知，这篇重要的反出生主义文献似乎还没有完整的中文翻译。我这里的译文参照了挪威语原文和英译的版本。因为太久没有使用挪威语，很多语感都模糊了，翻译得很慢，错漏可能也在所难免。我的译文和英译并不完全吻合，有些我觉得英译不那么准确，就根据挪威语原文修改了。

这里是挪威语原文：http://www.homoludens.no/2007/12/26/den-siste-messias/

这里是我参考的英译版：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45/The_Last_Messi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