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比·安·梅森:《扫墓日》
沃尔蒂的女儿霍莉坐在厨房里的高椅子上,一边晃动着两条腿,一边对她妈妈进行着有关天然食物的演讲。霍莉十岁,人很瘦。
沃尔蒂说:“我得跟你老师谈谈去。她尽往你脑子里灌输些胡说八道。你要吃点肉才能长身体。”
沃尔蒂正用一个肉汁托的尖角拍打着牛肝,好把牛肝弄软。她女儿坚持说自己是个素食主义者。这话沃尔蒂听起来就像从霍莉嘴里听到“玫瑰十字会”这个词一样怪异。霍莉要吃花生,豆腐汉堡和酸奶。沃尔蒂肯定霍莉的这个新口味跟她父亲有关。自从沃尔蒂和乔去年九月离婚之后,乔搬去亚利桑那,在那儿找了个做建筑工的活儿。乔偶尔会给霍莉写信,这些信霍莉从不让沃尔蒂看。圣诞节他送给霍莉一串刻着奇怪符号的印第安铜手链。霍莉告诉沃尔蒂,那些符号是印第安语。沃尔蒂曾经看见霍莉一边看电视一边擦拭手链。
想起乔·穆多克,沃尔蒂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他不是霍莉的父亲,沃尔蒂也许还能够把他忘掉。嫁给他的时候沃尔蒂还太年轻,他那时名声很野。如今她可以再嫁给乔·麦克柯蓝,这个男人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吃晚饭,每次来他都会带些特别的东西,比如烤肉或者甜点。他似乎对东西的价格没什么概念,时不时地送些礼物给霍莉。如果沃尔蒂嫁给了乔,霍莉就会有一个继父——在沃尔蒂看来,这种关系就像用糖精代替白糖。这样的关系转换让沃尔蒂感到混乱。她告诉乔他们应该再等等。她的前夫仍然在她脑子里,就像一场大病之后缠绵不去的后遗症。
乔·麦克柯蓝是个守时并且周到的人。今晚他带了软糖波纹雪糕和半加仑塑料瓶装可乐。他吻了吻沃尔蒂,又拥抱了一下霍莉。
沃尔蒂说:“我们今天晚饭吃洋葱配牛肝。霍莉在怄气呢,就因为我不想做‘超极大豆汉堡’ 。”
“快乐大豆汉堡。”霍莉说。
“哦!真对不起!”
“肝里面全是毒。饲料里面的毒素都沉淀在肝脏里面了。”
“你不想长个儿了吗?”乔拍着霍莉的头,问她。他对沃尔蒂眨眨眼,俏皮地挥舞着他的手杖,像个指挥。乔收集手杖,他有一根杰弗逊·戴维斯用过的古董手杖。手杖上系了一条金色的带子,上面用斜体字写着:杰弗逊·戴维斯。尽管乔才三十岁,可他出门从来不会不带手杖。沃尔蒂怕被人看见自己跟乔在一起,她觉得难为情。
“有时候牛肝会被毒素挤爆,”霍莉说,“毒素就会流出来。”
“哦,霍莉,别说了,真恶心!”沃尔蒂把那片牛肝扔进一个装面粉的盘子里。
“湖边有家餐馆,他们有‘嗜肝之夜’,”乔对霍莉说,“每周二都是嗜肝之夜。”
“真的?”霍莉睁大了眼睛,好像乔正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似的。但是沃尔蒂怀疑乔只是想提一下肯德基湖边那家名叫“波布湾”的餐馆,以此提醒沃尔蒂他曾经试图向她求婚。沃尔蒂不习惯外出吃饭,那天她仔细地研究着菜谱,在选择猪排还是选择T骨牛扒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却突然想都没想就点了一份猫鱼。她非常失望地发现这份猫鱼居然不是当地产的,而是冰冻的咸水猫鱼。“他们干吗要这么做呢?”她不停地说着,来岔开乔求婚的话。“他们就在全世界新鲜猫鱼最多的肯德基湖边啊!”
吃晚饭的时候,霍莉偷偷把牛肝挑出来喂猫,被沃尔蒂发现了。但是在乔温和的劝说下,霍莉最后还是吃了三口牛肝,而且没有吐出来。霍莉想讨好乔,就像他是一个碰巧住在附近的电视游戏节目主持人。沃尔蒂认为,家庭成员不能够像俱乐部成员那样变来变去。可是如今他们就是如此,霍莉、沃尔蒂和乔·麦克柯蓝正努力变成一家人。周末有时候乔会留下来,但是霍莉更愿意在乔家里过周末,因为他家有发亮的木地板和一只学唱“银卡-丁卡-多”的鹦鹉。霍莉喜欢收拾行李包外出过夜。
沃尔蒂把雪糕端上餐桌。她突然来了兴致,建议周末出去野餐。“天气要转晴了。”她说。
“我不行,”乔说,“周六是扫墓日。”
“扫墓日?”霍莉和沃尔蒂齐声问道。
“轮到我清扫坟场了。每年春天和秋天都得有人清理坟场。”乔解释说他得负责把天竺葵送到他祖父的坟前。每年冬天他祖母总是把这些天竺葵挪进地下室,到了春天再把它们放到丈夫的坟前,可是她去年十一月去世了。
“我们不能在坟场野餐吗?”沃尔蒂问。
“太阴森了吧!”
“我们从来没有出去野餐过,”霍莉说,“哪儿都没去过。”她看了沃尔蒂一眼。
“行了,那好吧,”乔说,“不过记住了,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别在那儿到处乱跑。”
“我们会很安静的。”霍莉说。
“我是绝对不会去打扰死人的。”沃尔蒂说,一边对自己嘲弄的语气感到惊讶。
吃完晚饭,乔跟霍莉玩米兰牌,沃尔蒂在一边砸山核桃准备做蛋糕用。乔和霍莉一边玩牌一边大笑,高声叫喊着,听上去就像电视节目《让我们来玩一把》里的参赛选手。乔·穆多克曾经拼命想上电视游戏节目,以此一赢致富。为了有机会上电视,也为了有机会在高速公路上开开车,他想过去加州。他参加家用汽车赛,从学会开车起就一直玩加速赛。伊维尔·克尼维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沃尔蒂不能看电视里伊维尔·克尼维尔骑摩托越过峡谷的镜头。她跟乔说了好几次:“他不过是个爱显摆的家伙。如果你想把你那条命玩没了,你就去吧。没人拦你。”没有了乔·穆多克她要自在得多。如果他还在城里的话,他会做出些让她很没面子的事情来,比如把她的名字涂在他的车门上。有一次他就在他的LTD车门上漆了“沃尔蒂”三个巨大的红字,就像纹身一样。也许他去亚利桑那是件好事,虽然她至今仍然闹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
霍莉抱着那只名叫“斯巴克先生”的猫上楼以后,沃尔蒂对乔说:“中国有条法律,规定男人必须帮忙做家务。”她正在洗碗。
乔怪笑了一下:“那是中国。咱们在这儿。”
沃尔蒂用擦碗布打了他一下,乔跳起来抓住她:“如果你嫁给我,我就做家务,”他说,“要是我不做你就叫中国人把我抓起来。”
“你说起话来就跟我前夫一样。满嘴承诺。”
“叫乔的男人都善于承诺。”乔笑着拥抱她。
“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男人都叫乔,”沃尔蒂说,口气带点做作的严肃,“我第一个男朋友就叫乔,那时我才十四岁。”
“你老是提这些,”乔说,“我希望你把他们都忘了。你爱的是我,对吧?”
“当然啦,你这个傻瓜。”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我都说了我只不过想要多考虑一下。”
“如果你爱我的话,还等什么啊?”
“爱是简单的部分,爱情本身很简单。”
《瓦尔顿家族》放到一半的时候,C. W. 雷德蒙和贝蒂·马西斯不请而来。贝蒂是沃尔蒂最好的朋友,跟C.W.住在一起,C.W.又和乔在一个建筑队上班。沃尔蒂关掉电视,把茶几上的杂志清理掉。C.W.和贝蒂刚从弗罗里达回来,满腹来自海洋世界的新闻。贝蒂给沃尔蒂看她那印着杀人鲸图案的手提袋。
“猜猜看我们在路易斯维尔机场看见谁了。”贝蒂说。
“猜不到,”沃尔蒂说。
“桑德斯上校!”
“他起码有八十四岁了。”C.W.加了一句。
“他那套白西装,不可能认错的。”贝蒂说:“我肯定那是他。哦,乔!他拿了一根手杖。他杵着这跟手杖走路。”
“不是开玩笑的吧!”
“他那根手杖大概是用来杀鸡的。”霍莉说,她正站在旁边。
“那倒真是件值得拥有的东西,”乔说,“哇,一根上校的手杖。”
“你知道我在杂志上看到什么东西了吗?”贝蒂说,“桑德斯上校的农场正在培养一种三条腿的鸡。”
“不对,是四条腿的鸡。”C.W.说。
“就算是吧,管他几条腿呢。”
这些话让沃尔蒂感到吃惊。她一边把冰块弄得哗哗作响,一边寻找着杯子。她在冰箱里找到半瓶打开过的可乐,但是可能已经没什么气了。她还没决定是否要把乔带来的那瓶新可乐打开,C.W.和贝蒂就把装着冰块的杯子从她手里拿走,拿到外面去了。沃尔蒂摇了摇可乐,还有一点气。
“我们全程坐的都是头等舱,”C.W.说,“我老说,如果你不花钱,要假期干嘛?”
“我们花了好大一笔钱,”贝蒂说,“另外,我胖了一吨。”
“天哪,那些大喷气机可真好啊。”C.W.说。
C.W.和贝蒂看上去变了,跟沃尔蒂认识的所有从佛罗里达回来的人一样——带着冒险故事和黑得发亮的皮肤,只不过C.W.和贝蒂没有晒黑,当时那里在下雨。沃尔蒂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坐飞机,也无法想象自己会花掉那么多钱。她的前夫曾经试图让她跟他一起坐一次飞机——一架塞斯纳750——但是她拒绝了。如果霍莉去亚利桑那看他,她就得坐飞机了。亚利桑那大概跟弗罗里达一样远。
C.W.说起周六要去钓鱼,霍莉要求跟他一起去。沃尔蒂提醒她野餐的事情。“你什么都想干。”她说。
“我只不过想出去逛逛。”
“我过几天再带你去钓鱼。”乔说。
“乔要打扫他的坟场。”沃尔蒂说。她想都没想,就邀请了C.W.和贝蒂一起来参加他们的野餐。她转向乔,问他:“行吗?”
“我带啤酒来。”C.W.说,“去他妈的钓鱼。”
“我从来没听说过在坟地里野餐的。”贝蒂说,“不过听着倒是挺不错的。”
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会有活让你干的。”他警告道。
稍后,在厨房里,沃尔蒂给贝蒂又倒了点可乐。霍莉在厨房餐桌上玩着纸牌游戏。贝蒂去拿可乐的时候,她说:“既然C.W.那么想要孩子,就让他带霍莉去钓鱼吧。”她告诉过沃尔蒂她想嫁给C.W.,可是又不想怀上孩子破坏了自己的身材。贝蒂爱抚着那只猫:“这只猫会生小猫吗?”
斯巴克先生此时正蹲在那里,四脚收紧在肚子下面,这副姿势让它看上去有点像只乌龟。
“老天,不会的,”沃尔蒂说,“它长那么胖是因为我让人把它安了。”
“那个字读阉!”霍莉大喊着跳了起来。她抓过斯巴克先生,爬上楼梯走了。
“这个愣头青。”沃尔蒂说。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有一次,霍莉失业的父亲喝多了特奎拉酒,把霍莉从学校的操场拉出来,带着她在镇上到处乱逛。他在“好吃冰店”给她买雪糕,又去“新莓”玩具店给她买了一个“一家子”系列里的玩具娃娃乔伊,上面有逼真的私处。那年霍莉才八岁。乔把她带回家时,两个人都眼含泪水,一声不吭。显然他们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但是沃尔蒂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整个事件的过程。如果乔重施故技,她不会感到惊讶,这一次他会把霍莉抢到亚利桑那去的。她曾经听说过离异的父母绑架他们孩子的故事。
第二天中午乔·麦克柯蓝带了一个比萨饼过来。他正在附近干活,因此有机会跟沃尔蒂共进午餐。比萨饼非常大,够四个人吃的,沃尔蒂还不饿。
“我担心我们到时候只顾到处乱逛,没法把坟地打扫干净。”乔说,“事情真的很多。”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呢?”
“这和家庭有关啊。”
“家庭。哈!”
“你什么意思?”
“我真不知道哪儿跟哪儿了,”沃尔蒂尖叫起来,“我有一个想靠吃花生活命,和猫在一起睡觉的孩子,连圣诞节都见不着父亲。你倒在这儿跟我大谈家庭。你知道什么是家庭?你连家庭的一半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最近怎么了?”
沃尔蒂试着跟他解释:“就拿桑德斯上校来说吧。很多年前,他曾经上过《我有一个秘密》节目,那时没人知道他是谁。他的秘密就是把‘肯德基炸鸡’卖给了约翰·Y·布朗【5】,换来钱包里的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可是现在又怎样了呢?虽然他把肯德基卖掉了,但是并没有摆脱它,他没法逃避自己曾经是桑德斯上校这个事实。约翰·Y·也把KFC卖了,可是他也无法摆脱它,尽管他本人是个州长,大家却都叫他‘鸡王’。要我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尊贵的事情。”
“老天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些事跟家庭有什么关系?”
“哦,只不过因为C.W.和贝蒂看见过桑德斯上校,我才想起他。我的意思是:你做一件事的时候要面对的不是单独这一件事,总有其他东西被扯进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互相牵连的。我不可能因为在一张纸上签了字就把我的前夫给摆脱掉了。哪怕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我再也不会见到他。”
乔站起身,他抓住沃尔蒂的手,把她领到到沙发那里。他们一起坐下来,他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会儿。沃尔蒂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乔是一个远行归来的老朋友,很多年已经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彻底改变。她无法理解他的手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要买那么大的一个比萨饼。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乔说,一边亲吻着她。
“明白什么?”沃尔蒂喃喃地问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选择我没那么糟糕。”
沃尔蒂盯着墙纸上的一条缝。
“换了别人,谁会给你剪头发?”他问,玩弄着她的卷发,“我应该去上美容学校才对。”
“我不知道。”
“没人能像我那么会模仿吉米·杜兰特。”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星期六,乔到达的时候沃尔蒂还在床上。他挥舞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黑色手杖,出现在沃尔蒂卧室门口。那根手杖看上去就像一条僵硬的黑色游蛇。
“我睡过头了,”沃尔蒂揉着眼睛说,“一开始睡不着,然后又做了好多噩梦,然后……”
“你说了要准备野餐的。”
“等一下。我这就去做。”
“没时间了,我们还得去接C.W.和贝蒂呢。”
沃尔蒂套上牛仔裤和一件衬衫,拿刷子飞快地刷着头发。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眼睛下方的蓝色眼袋。从镜子里她能看见乔,他那副样子就像一个杂耍演员。
他们走进厨房,霍莉正在那里吃格兰诺拉麦片。“她答应过我要做红萝卜蛋糕的。”霍莉告诉乔。
“什么事都怪在我身上。”沃尔蒂说。她手忙脚乱,却不知道为什么忙。她还没完全清醒。
“你怎么能忘了呢?”乔问,“当初是你最先提出来的啊。”
“我没忘。我不过是睡过头了。”沃尔蒂打开冰箱。她要找个什么东西,她盯着那块火腿发呆。
霍莉离开厨房后,沃尔蒂问乔:“你生我的气了吗?”乔正拿着手杖猛敲地板。
“没有。我只想让这场演出正式开始。”
“我前夫老是说我靠不住,他是对的。可他是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这人没脑子。”
“别提你的前夫了。”
“他也叫乔。你不想喝点果汁吗?”沃尔蒂在找橙汁,可是找不到。
“不对。”乔依着他的手杖,“他早已经是过去时了。你干吗不把他从你的名单上划掉呢?”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做噩梦?回答我。我肯定是害怕什么东西。”
橙汁没了,沃尔蒂关上冰箱门。乔朝她高深莫测地微笑着。她意识到:她害怕的,是到头来这个男人会变成乔·穆多克。她提醒自己,他们只不过是名字相同而已。她一想到自己有一连串的丈夫就感到恶心,她也讨厌把继父看成清谈节目的替补主持人。这让她联想到约翰尼·卡森节目里的众多候补。
“你只不过害怕开始新的尝试,沃尔蒂。”乔说,“你害怕过街。你为什么不去穿耳洞?为什么不去接收难民?为什么不养一只狗?”
“你疯了。你在说胡话。”沃尔蒂又搜寻了一遍冰箱,她倒了一杯可乐,看着它冒泡。
他们到达墓地时已经是下午。这之前他们不得不等着C.W.给他的车库门上完漆,贝蒂还在洗澡。他们在路上买了一桶炸鸡。在去乡下的路上,乔唠叨了几句。他不说话的时候,沃尔蒂从来闹不清楚他是在生气呢还是只是冷静下来了。当他把一个冰啤酒用的盒子放进行李箱时,她瞥见那些天竺葵,它们被放在一个带柄的华丽的水泥罐子里,看上去就像一个石化了的复活节花篮。在车上,她合上眼睛,想象他们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墓地位于树林边的一个小坡上,用带刺的铁丝栅栏围起来。一群黑白花牛在附近的牧场上吃草,远处新建的工业园里的烟囱冒着懒洋洋的青烟。沃尔蒂铺开一张毯子,贝蒂传递着开了罐的啤酒,霍莉坐在一棵树下,背朝墓地,打开一本维基·巴尔空姐故事小说。
直到搬完车里的天竺葵,乔才同意坐下来吃东西。他搬弄着那些沉重的花篮,试图找到一个平一点的地方。天竺葵都还没开花。
“如果是塑料花的话不是更容易打理吗?”沃尔蒂问,“那你就不用搬来搬去的了。”墓地上有好几丛塑料花,大部分都从放置它们的容器里掉了出来。
“塑料,恶心!”霍莉叫嚷起来。
“我早该知道说错话了。”沃尔蒂说。
“我祖父喜欢天竺葵。”乔说。
野餐的时候,霍莉只挑卷心菜沙拉和炸鸡腿的皮来吃。沃尔蒂评论道:“斯帕克先生要有大餐吃了。” “你得了个宝贝啊,沃尔蒂。”C.W.说,“大部分孩子都只愿意吃垃圾食品。”
“不知道一个人不吃肉能活多久。”沃尔蒂说,多少轻松了点。但是突然间她为自己对待霍莉的方式感到痛苦。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拐弯抹角,那么不直截了当,那么令人作呕。沃尔蒂把一根鸡骨头狠狠扔向一堆坟墓之中。有一次,她的前夫不愿意埋葬一条被车撞死的狗。那条狗的尸体在一条深沟里躺了一个多星期。她记得乔说了好几次“不知道那条狗是不是还在那儿呢”。他是不会承认自己不想埋葬那条狗的。沃尔蒂也不去埋狗,因为乔说过他要把狗埋了。那是一场神经战。最后沃尔蒂给高速公路部门打了电话,让他们把狗拉走。此刻她想:乔·麦克柯蓝,他绝不会那么残忍。
乔拍拍霍莉的脑袋,说:“我闺女虽然很顽固,但是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做了一个吉米·布兰特的表情,把霍莉逗笑了。然后他拿出一件让她惊喜的礼物:一包混合果脯果仁,里面有山核桃和葡萄干。当霍莉扑过去接礼物的时候,沃尔蒂意识到霍莉没有戴她父亲送给她的印第安手链。沃尔蒂怀疑亚利桑那是否真的有素食者。
蓝天耀眼地透过栅栏边枫树凌乱的春叶。阳光掠过一座座墓碑,那是几块刻着上世纪日期的薄木板以及十一座厚实的大理石和花岗石石块。乔祖母的坟墓还是一个褐色的土堆。
沃尔蒂又打开一罐啤酒。她和贝蒂舒展地躺在一棵枫树下,霍莉在读书。贝蒂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她想继续下去的那项减肥计划。沃尔蒂懒得动,她观看着两个男人干活。C.W.在把树叶扫拢,乔用他带来的装在一个塑料壶里的水洗刷墓碑。他正在擦洗墓碑上的雕刻,让它们还原出本来的面目。他的样子很投入,就像在周六下午洗刷打磨他的车一样。贝蒂拿着一片枫叶用手指撕扯着玩“他—爱—我—他—不—爱—我”的游戏,枫叶的碎片随着柔和的微风飞开去。
贝蒂从她的海洋世界手袋里,抓出印有霍莉·霍比图片的扑克牌来。图片上那个穿着老式衣服,软檐帽遮住了脸庞的孩子跟沃尔蒂自己怪异的女儿正好相反。沃尔蒂看见霍莉在观察着两个男人。他们从一座亮晶晶的粉红色墓碑上各自拿起一罐啤酒,正为乔的曾曾祖父约瑟夫·麦克柯蓝干杯。那块几乎掩埋于枯草之中的墓碑上写着:1841—1862。
“等我死了,他们可以把我火化了,骨灰倒进湖里。”C.W.说。
“我不会,”乔说,“我就想埋在这儿。”
“你想?你打算马上就死啊?”
乔笑起来:“不是,不过如果轮到我,那就该是我。我不会害怕的。”
“我估计这样看待这件事情才是对的。”
贝蒂对沃尔蒂说:“如果我愿意为他生孩子,他会娶我的。”
“可是你怎么就决定了不要孩子呢?”沃尔蒂正在洗牌,五十二个一模一样的戴软檐帽的小孩。
“谁说我决定了?你应该顺其自然。对你自己有好处就行。”贝蒂手拿她的啤酒罐喝着酒。
“大多数人做事情都是反着来的,”沃尔蒂说,“他们想都不想就要了孩子。”
“说到决定,”贝蒂继续道,“你看过那集谈论棕榈泉的《六十分钟》吗?那些富人是怎么生活的?有一个女人有好几百条裙子,莫利·赛夫问她,到底怎么才能决定要穿哪条裙子。他简直就是在她衣橱里溜达,他完全可以在那儿打高尔夫。”
“有钱人啥也不懂,”沃尔蒂说。她喝了点啤酒,把扑克牌分发出去,好玩“红心”。每发一张牌贝蒂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来,而沃尔蒂却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牌。牛在牧场上走动起来,天空失去了原先的蓝色。霍莉似乎沉浸于她的书本之中,两个男人在高声大笑着。C.W.被一块藏在草里的墓基石绊了一下,摔倒在一座坟墓上。他翻过身去,笑得缩成一团。
“你们不要命了。”沃尔蒂说,喊声穿过坟场。
乔让C.W.收敛一点。“我们还要干活呢。”他说。
乔望着沃尔蒂,喃喃地说着什么。是“我爱你”?她突然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三K党人。那人在一次游行中被逮捕了,当他被铐上手铐带走的时候,他对着镜头外的什么人说着话,结尾就是一句庄严的“我爱你”。他其实是在摄像机前演戏,好像在说:看看,我是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个人让沃尔蒂毛骨悚然。沃尔蒂想:这人也可以是乔·穆多克,但不会是乔·麦克柯蓝。也许她终于开始闹清楚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打动她的方式是不同的。
沃尔蒂和贝蒂玩了几手“红心”,又喝了好多啤酒。贝蒂不会打牌,连输三次。沃尔蒂也无法专心玩牌,她只不过是凑巧赢了而已。她无法专心是因为那些坟墓,乔站在那里对她说“我爱你”。如果她嫁给乔,并且不再离婚的话,他们俩都将会被埋葬在这里。她选了一处有可能成为他们坟墓的地方,想象着那上面的墓基,绿色的地毯,以及有一天将会覆盖那座双人合墓的褐色树叶。C.W.正在把叶子运到坟场中央,把它们堆在沃尔蒂选中的那块地方。沃尔蒂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象征婚姻承诺的,应该是这坟场里的一小块地,而不是钻石戒指。不过这个想法里包含了某种让人感到欣慰的东西,她试图解释给贝蒂听。
“哦,真恶心。”贝蒂说。她打出一张红心,赢了。
沃尔蒂花了很长时间来洗牌。落叶堆正急速增长。乔和C.W.一人占据着坟场一端,正在比赛。在沃尔蒂看来,似乎她半辈子时间都在看着名叫乔的男人们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有一次,沃尔蒂才十四岁,她曾和乔·绥特一起划着一只租来的带桨船,在湖上约会。如今每当沃尔蒂在他工作的银行见到他,总会想起那只船,想起他们怎样整个下午都呆在银蓝色的湖上,不顾岸上的人们招手让他们返航。等到他们终于返回后,乔欠下了十美金的租船超时费。他连着工作了好几个周六,为别人的园子剪草,来为这次胡闹埋单。只有最近一次在银行里,当他们一起想起过去而发笑的时候,他告诉她那一切是值得的,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和沃尔蒂一起划着一只带桨船约会,除了湖和时间,什么都没有。
贝蒂说:“我们可以好好生个篝火烤香肠了——你要干什么?”
沃尔蒂已经把鞋脱掉,她像个撑杆跳高运动员一样,做了个长长的起跑,然后,她飞跃而起,落入一堆巨大的一直没过她肘关节的落叶之中。落叶飞舞,每个人都围着她,神情严肃,形成一个圈子。霍莉, 握拳抓着已经合上的书,正在说:“你难道什么都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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