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外感医案三则
内伤外感,分之则二,合之则一。
张仲景作《伤寒杂病论》,喻人以外感、内伤原密不可分。分外感、内伤,可以知疾病之成因,治疗之先后缓急,是为规矩;合外感、内伤,则思虑之周密,治疗之圆融,是为工巧。后世有李东垣,作《内外伤辨惑论》,详细分辨外感、内伤,作饮食劳倦诸论,实广仲景之论而开后世法门,先圣后圣,其实一也。谨记录内伤外感医案三则,以谢先辈。
1、痔疮便血外感案
吾父,湿热之体,素有痔疮之疾,每因饮食肥甘厚腻之物则加重,发作时痔疮下垂,便血,疼痛难忍。半月前因饮食不节而再发,又因劳倦吹风而感冒。症见:发热,体温39.5℃,恶寒,无汗,头痛,以头两侧及后部为主,全身骨痛,四肢酸软无力,伴咳嗽咽痛,咳黄白痰,痔疮下垂,疼痛,大便时伴鲜血,出血量约小半碗,舌苔黄厚。当时因工作忙,未能为其诊脉。吾父其人素急躁,担心出血多,要求先开药。予下方:
麻黄10g,桂枝10g,石膏30g(先煎),杏仁10g,甘草5g,滑石30g,薏苡仁30g,法半夏15g,柴胡15g,黄芩10g,瓜蒌皮15g,桔梗15g。共两剂,一剂分温两服,共2天。
服第1剂后,体温可下降至38℃,恶寒、全身疼痛感较前减轻,诉舌苔仍黄厚,仍有便血,量减少。嘱第二剂药在上方基础上加 白头翁15g,秦皮15g,地榆15g,葛根20g。继续服第2剂。
服第2剂后,体温可下降至36.8℃,恶寒不明显,咳嗽咽痛好转,仍有头后部刺痛,但非持续性,痔疮下垂未解,便血减少。予诊其脉:脉右关独大,重按力减。予下方:
秦艽10g,防风10g,黄芪30g,白术15g,甘草10g,当归身5g,泽泻10g,黄柏10g,柴胡3g,升麻3g,桃仁10,地榆5g,薏苡仁15g。共2剂。
共服2剂后,痔疮下垂减轻,无便血。头后部仍有刺痛,右关脉较前稍缓和,重按较前有力。予上方加红花3g,细辛3g。共1剂。
服1剂后,诉头痛明显缓解,但再次出现便血,量不多。未诊脉,予下方:
秦艽10g,防风10g,黄芪30g,白术15g,甘草10g,当归身5g,泽泻10g,黄柏10g,柴胡3g,升麻3g,桃仁10,地榆5g,薏苡仁15g,生地15g,银花15g,连翘10g。共3剂。外用马应龙痔疮膏外涂。
服1剂后再无便血,嘱服完3剂。服药完毕后痔疮仍有少部分脱出,质偏硬,嘱继续外用痔疮膏外涂1周。
案:内感、外伤纷至沓来,先治其卒病,后治其痼疾。初虽未诊脉,按症辨为太阳病未解,因素有湿热,已化热传入少阳,且夹湿,即太阳少阳合病而夹湿。仲景有柴胡桂枝汤之治疗太少合病,今用小柴胡汤合麻黄加石膏汤治之,加滑石、薏苡仁利尿祛湿,瓜蒌皮、桔梗宽胸化痰利咽。
案:有便血,可发汗否?伤寒论有“太阳病,脉浮紧,发热,身无汗,自衄者,愈”。又有“太阳病,不发汗,因致衄者,麻黄汤主之”。因阳气重,故衄,今血不出上窍而出下窍,亦当先解表。解表后,阳气内郁减轻,便血亦当减轻。后因考虑其人平素甚急躁,合白头翁汤以清肝,葛根升提胃气,地榆清热收敛止血。
案:初用药未脉诊,始终是心有戚戚。表解后得以脉诊,其右关脉独大,重按不足,是内伤脾胃。故用李东垣秦艽防风汤,治其痔疮便血。秦艽防风汤出于《兰室秘藏》,为李东垣治疗案例之收集,于李东垣卒后25年,由李东垣之弟子罗天益出版。其中有“痔漏论”,其开篇云:
内经曰:因而饱食,筋脉横解,肠澼为痔。夫大肠,庚也,主津,本性燥清,肃杀之气,本位主收,其所司行津,以从足阳明,旺则生化万物者也。足阳明为中州之土,若阳衰亦殒杀万物。故曰:万物生于土而归于土者是也。以手阳明大肠司其化焉。既在西方本位,为之害蜚,司杀之府。因饱食行房,忍泄前阴之气,归于大肠,木乘火势而侮燥金,故火就燥也,大便必闭。其疾甚者,当以苦寒泻火,以辛温和血润燥,疏风止痛,是其治也。以秦艽、当归梢和血润燥,以桃仁润血,以皂角仁除风燥,以地榆破血,以枳实之苦寒补肾以下泄胃实,以泽泻之淡渗使气归于前阴,以补清燥受胃之湿邪也;白术之苦甘,以苦补燥气之不足,其甘味以泻火而益元气也,故曰甘寒泄火,乃假枳实之寒也。古人用药,为下焦如渎,又曰在下者引而竭之。多为大便秘涩,以大黄推去之,其津血益不足。以当归和血及油润之剂,大便自然软利矣。宜作锉汤以与之,是下焦有热,以急治之之法也。以地榆酸苦而坏胃,故宿食消尽。空心作丸服之。
可见其治法为“苦寒泻火,以辛温和血润燥,疏风止痛”。
秦艽防风汤: 秦艽、防风、当归身、白术(各一钱五分)
炙甘草、泽泻(各六分)
黄柏(五分)
大黄(煨)、橘皮(各三分)
柴胡、升麻(各二分)
桃仁(三十个)、 红花(少许)
因其右关脉大,重按不足,故重用黄芪以补脾胃,去大黄、橘皮,加薏仁以除湿热,地榆收敛止血。
秦艽防风汤之秦艽,入胃、肝、胆、小肠、大肠经,其味苦降,尤其为大肠经之独特风药。故李东垣于痔漏门中有秦艽诸方,可见东垣选药之精,不可不知。
其后因其头痛未解,且痔疮下垂,加细辛、红花,是参考“秦艽羌活汤”之用法。用后头痛解,但复便血,考虑细辛、红花辛温活血,故改为生地、银花、连翘清其血分之热。其实痔疮本为静脉之血回流不畅,积郁于下所致,破血生新,去宛陈莝,溃后收敛更快,疗效应更好。但其人甚畏出血,故止之,改外用药物治疗。亦知治病之难,一在辨证,一在用药,亦一在考察人情也。
2、痰饮眩晕外感案
吾婶,平素气血较弱,阳气不足而素有痰饮,发则眩晕、呕吐、颈痛,诊断为“颈椎病”。1周前因公司事务繁忙,操劳过度,继而受凉外感。症见:畏寒,无发热,全身乏力,头颈酸痛,眩晕、呕吐清水,咽痛咽干,吞咽时明显,不欲饮水,胸闷、心悸,夜间睡眠差,时惊醒,需口服安眠药方可入睡,舌瘦小而淡,舌尖稍红,苔白带黄。诊其脉:两寸甚弱,两关尺弦细而带弱。予下方:
茯苓30g,桂枝15g,白术10g,甘草5g,生姜10g,法半夏15g,陈皮5g,葛根20g,川芎10g,党参10g,桔梗10g,升麻3g,柴胡3g。共2剂,日1剂。
服第2剂后,诉畏寒、乏力、颈痛好转,无头晕、呕吐,但仍有咽干,半夜及清晨为主,不欲饮水,夜间心悸而烦,胃有牵扯感。嘱去生姜,加酸枣仁10g,柏子仁10g。再服2剂。
服第3剂后,诉无咽痛,咽干好转,可咳出白痰,且腹中绞痛后水泻1次,泻后自觉乏力减轻,心悸减轻,睡眠稍有改善。嘱继续服完,再拟下方。暂定为归脾汤合温胆汤化裁。
案:气血不足而素有痰饮,虽有外感,而实以内伤为主。诊其脉两寸甚弱,两关尺弦细而带弱,可知其上焦阳气不足,有阳微阴弦之意。欲治其外感,当考虑其痼疾,痰饮不除,外感必不愈。且虚人当顾其阳气,不可随意攻伐。治疗当遵仲景“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予苓桂术甘汤合二陈汤,加党参以补虚,升、柴、葛、桔升提阳气以达表。
案:后因心悸而烦,考虑其心阴亦不足,加酸枣仁、柏子仁养心血。若是“胃不和,烦而悸”,可考虑加栀子豉汤。服药后腹泻水样便,咳出白痰,为痰饮去,故乏力、心悸减轻。但仍有口干而不欲饮水,可知痰饮未全去也。若痰饮已去,亦应稍稍与饮之,不可多饮水。
3、阳虚咳嗽外感案
吾之祖父,年近九十,高龄之人,阳气渐减。然其年幼多病,幸其一生知节,避风寒,节饮食,故得高寿,亦我之楷模。三日前诉咳嗽咽痛,痰白而清,无发热、畏寒,不渴,二便正常,舌淡而有白苔。诊其脉:两关脉浮滑,重按稍减,右寸脉浮,两尺稍弱。予下方:
党参10g,白术15g,茯苓30g,甘草5g,五味子10g,生姜10g,细辛3g,法半夏15g,杏仁10g,白芍15g。共2剂,先服1剂后观察。
服药后咳嗽稍减,仍有咳嗽时咽痛。后因清明全家致陵园祭祖,操劳当风,复感外邪。昨日中午突发恶寒,发热,体温38.2℃,全身乏力,头痛,头晕,咽痛,咳嗽,胸闷,呕吐清水一次,小便不多,大便欲解而因头晕而不敢解。查体:双肺呼吸音清,右肺呼吸音弱,双下肺可闻及少许湿罗音,心律尚整齐。急诊其脉:两寸关脉浮滑,重按稍减,两尺稍弱。
问:第二剂药可曾服?答:未服,已在煲中,待煮。
遂急买:麻黄10g,桂枝15g,甘草5g,熟附子10g。药店告知无熟附子,更无生附子,无可奈何,只加麻黄10g,桂枝15g,甘草5g于前药中,并加生姜5g。予水三碗半,5分钟猛火烧开后转微火继续煮15分钟,得药两碗。
先服1碗,服药后半小时,遂全身温暖而汗出,出汗持续约1小时,后服稀粥1碗,测体温37.5℃,乏力、头痛、头晕、胸闷减轻,人亦精神。嘱其更换衣服后安睡。2小时后再服药1碗,服药后得微汗,再服稀粥1碗。后测体温37℃,唯有咳嗽时咽痛,咳嗽、咳痰亦已清爽。查体见双肺呼吸音清,两肺湿罗音已不见,今日询问已无复发热,嘱继续喝粥养胃。
案:服小青龙汤合四君子汤后6小时即完全退热,仲景之方药果真神妙。服药热退后亦无再发热,较之西药之退热效果,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西药退热,可保证热退,而不保证热不再发,而中医辨证论治,退热后往往不再复发,此中医之所长,当努力发扬。
案:此本阳虚咳嗽,用四君子汤合苓甘五味姜辛汤半夏杏仁汤,加白芍以利水敛阴,不欲发散过度。后因外感,遂在前方基础上加麻黄、桂枝,即为小青龙汤合四君子汤。加甘草,是避免发散太过,而因脉两尺稍弱,又是阳虚之体,欲加熟附子以温阳,但因药房缺药,只得作罢,心亦有不安。幸得发汗而无伤正,又以稀粥养其津液,邪去而正安。
案:此病其脉,初时左寸不浮,右寸浮,两关浮滑,重按而减,是内伤也。后复外感,则见左寸亦浮,且两寸浮关而有力,虽重按稍减,但因见表证,且药中有四君子汤,故亦敢于用小青龙汤发汗解表以行水。可见治病欲胆大,必先心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