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时遇到的奇特体验
查看话题 >一篇关于社会主义朝鲜的严肃文学
一
尽管时间不长，但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截止目前最奇幻的一次旅行，来自于各种反常理思维和反常规行为以及信息隔绝。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比听到的更可信。
进入朝鲜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朝鲜不开放个人自由行，但丹东或北京的旅行社可以很方便的办理入境团队游，这次是以参加平壤国际马拉松赛的参赛团身份进入。各种媒体宣扬的神秘国度什么的噱头，其实花上几千元就能来仔细看个究竟（当然，都是他们允许让你看的）。很希望能够在护照上贴上贴纸签证，但是最终办下来的还是另纸的签证，且回程的时候会被收回，连朝方的出入境章都没有留在护照上，护照上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丹东出入戳。
外国人可以办理无墙手机卡，但是办卡费用得200美元，流量1MB0.5美刀，同车有位哥开了个直播加分享热点，200+300美元就被贡献给朝鲜外汇储备了。
二
为了看到相对真实的朝鲜，没有选择北京飞机直飞，而是选择了从丹东坐国际列车直达平壤。途中在新义州办理入境手续和检查，时间长达2小时。朝鲜入关流程和传说中的一样要经过四五个部门的严格检查，然而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也是有很大的水份的：检查人员登记了我们所有手机的数量和品牌，但并没有打开查看相片；打开了我的相机但并不浏览照片，只是在菜单界面装模作样按了几下就还给了我；带有GPS的运动手表完全没被理会；行李箱里的衣物被粗粗翻了一遍，铺位也粗粗摸了一下；带有纸质书的的游客被一本本询问书的内容，但是检查人员似乎并不认识朝鲜语以外的文字，大可以把三国志说成菜谱。
不分国界大家的本性都一样，一份工作罢了，哪怕你信仰的是主体思想。
三
人民币与朝鲜币的官方汇率是1:14，而在黑市上的价格却是1:1400！但是，朝鲜本地的商店不允许外国人使用朝鲜币消费，外国人只能在专门针对外国人的消费场所里使用人民币美元欧元消费。同时朝鲜人也是不被允许使用外国货币的。也就是说，朝鲜人和外国人处在两个不同的经济体系内，所以对普通人来说，无论14还是1400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位在朝鲜进行商务活动的东北大姐，大姐很豪爽地送了我们20000朝币作为纪念，她说这些在她手上也并没有什么卵用，换成人民币只够买几颗白菜。出境时我很紧张地把朝币塞到了鞋垫里，生怕安检突然认真起来把我当作破坏主体思想经济秩序的敌特原地炮决。
四
在主体思想纪念碑下的公厕里，我在前厅的领袖巨画前架起脚压了压刚跑过几十公里略显酸硬的腿，一名工作人员立马从30米开外的办公室里杀来，中方领队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拎起然后对她耸肩 。
西山酒店有一部升降直梯只能到10层为止，第一天我尾行(呵呵)两名本地美女误入这部电梯，两人立即很警觉地用很生硬的英语对我说“this elevator for Korean only”，随后和我一起又降回底层待我出来以后才重新上楼。
我们的团队除了一名常规解说女导游之外，还有一名总是正襟危坐的不解说旅程的男“导游”，据说他们还有相互监视的责任。他的汉语发音不标准，称呼我为“洪(黄)同志”，但是却有一身识人辨人寻人的惊人能力，能够在全团见面后一小时内准确对应上每个人的脸和名字，也能在15秒内反应出哪个人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甚至晚上我到酒店的吧台上喝个酒，他都能连续多个夺命call到我的客房询问我的去向。
入戏太深的结果，基本上都是人生如戏。说给朝鲜人，也说给中国人。
五
早上拉开西山酒店的窗帘，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吓，平壤似乎把火电厂建到了市中心，故而几乎看不到现代工业——当然也可能是不属于能让外国人能看的范围——的平壤市却永远笼罩着华北一样的雾霾。
朝鲜最多的景观就是围绕主体思想、革命事件、劳动党以及领袖的各种碑、塔、殿和宫。两位金将军的照片也几乎悬挂于任何建筑物的正中央。他们对建筑物有着和中国人完全一样的数字赋义强迫症，xx级台阶代表革命xx年，建筑物高xx米代表建党xx年，诸如此类。
市内能够让我们看见和拍摄的地方，都是看起来相对光鲜的，主干道的两侧都是高楼，涂着各色外墙漆。建筑物都是典型的苏式建筑，基本没有现代建筑的影子。街道宽阔，而且干净得令人发指，但街上除了公交车和出租车之外几乎没有另外的车辆，平民出行主要靠公共交通和自行车。多数街道夜晚是没有路灯，骑自行车的人都要在车头绑上一个探照灯。
平壤地铁是此行一个很期待的行程，因为之前读过世界地下轨道工程史，写书的歪果狗对平壤这世界上最深的地铁评价深刻。它是按照核战争标准设计的，列车是五六十年代北京使用的那种老机车。从地面到站台，需要在扶手梯上乘坐三至四分钟。地铁站有着很浮夸的壁画和水晶吊灯，宛如教堂抑或地宫。我们在地铁上装模作样地一手扶着拉杆一手刷没信号的手机，自我解嘲是行为艺术。
电车在平壤的公交车中占了很大一部分，有轨和无轨都有。行程中有一个环节是乘坐一世金将军当年乘坐过那部的无轨电车，朝鲜公车每无故障运行5万公里就会在车身上喷上一颗星，这部车创造了违反机械工程原理的奇迹喷上了150多颗星……
六
平壤街头的男性看起来都有营养不良的面相，颧骨高耸两颊瘦削，但是女士都肤白貌美，而且在0～5摄氏度的下雪天气里，街头80%的女性依然坚持裙装丝袜。这些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无力和麻木。
街头随处可见各种大盖帽，包括各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和军人。大盖帽的造型特别突兀，仿佛印度或非洲妇女头上顶个盆。平壤火车站门口偶遇运兵车——五十年代东风卡车的车型——将一车车军人送至火车站，土黄色的军装加蜡黄的脸色，呆滞的眼神齐刷刷地在车上一起向我们这些外国人张望，整体状态更接近囚徒而不是拥有核武器的军队。
西山饭店酒吧吧台的服务员，用生硬的中文加比划告诉我们她曾经被派去北京学过钢琴，回程的时候在新义州上车过境的几个漂亮姑娘站在我们旁边，她们说去丹东工作，但交流很快被他们领队阿姨用眼神制止。朝鲜年轻人的渴望，似乎在颓唐的眼神下很容易被掩盖。
我们在喧嚣中孤独，他们在孤独中孤独。
另，在羊角岛酒店顶层旋转餐厅（应该是全国最高档的餐厅之一），我们的邻桌却是两对本国年轻人，男的肥胖加金链，女的貌美使用国际品牌，神采奕奕，高谈阔论，吃牛排喝洋酒。这不能算贫富差距了，应该是特权阶级。
七
新义州至平壤全程，因为是铁路沿线所以连农舍都漆上了统一的鲜艳颜色，虽如此却没有看见一座工厂，没看见一台现代化农业设备，偶尔见到开始春耕的地老牛拉犁，木制的电线杆七扭八歪，水利设施陈旧得像传说中的德制青岛下水道。是否可以推断出这个国家非但没有工业化，连农业机械化都还没有普及？平壤市内所有走过和乘车路过的地方，商店的数量两只手数得过来，商店里货架上商品品种单一，可见商业活动也十分不活跃。
在集体所有制下，铁路沿线农田里少数正在耕地的农民站得笔直，挥舞锄头的角度不超过45度，平壤街头正在维护绿植的市政工人20分钟内大约种了3颗草，甚至于说话有气无力的导游，几乎给人感觉都处在一种出工不出力——或是没有力气出工——的工作状态。
唯一让人觉得在奋力工作的只有被称作最美风景的平壤街头制服短裙女交警了，不断用标准军姿向左转向右转和用爆发力很强的标准手势指挥交通，15秒钟要重复一次，我们在外文书店门口站着的20分钟内她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没有间断。
这才是真正社会主义的色彩，或许这星球上这里已是遗孤。
八
突然的3天与世隔绝，我觉得我数年来第一次能够在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环境里思考、冥想。我们的泡沫社会和我们的垃圾信息，我们的盲从式的生活导向，至少对于不愿意将思维方式局限在门户头条抢红包朋友圈的人来说，已经是不堪负荷了。作为一名信息产业资深从业人员，我从来都对信息化给我们构建的新生活方式感到悲观。所谓的资讯和便捷只是用更复杂的流程和隐私作为代价，来解决原本并不是生存难题的些许不便利。给生存设置阻碍的永远是人心而不是方式。
当回程的列车进入新义州的一瞬，三大运营商的信号又如同鬼魅一般笼罩在头上，短信微信各种app推送突然间如同洪流一般通过手机提示音暴力冲击我们的大脑，用同行朋友的话来说，那一瞬真的想把所有的手机全部扔进鸭绿江。
九
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和朝鲜人有任何的区别吗？他们拥护的某个图腾，他们每天挂在嘴上的言语，他们的思考方式，他们对待外部世界的不允许异议的态度，他们自卑至极而催生的自负，以及一切意识形态上的行为，都可以用我们的模式里的词语来进行等量替换，且没有任何的违和感。盯着他们的那双眼睛，在我们这使用了更复杂更隐藏在技术进步里的方式来具象化。
打住。
十
如果要说我追求这一次神奇的旅程体验没有情怀，那是瞎话。
我的爷爷，68年前，背着破落望族的绝望，放下笔扛起枪，渡过鸭绿江，用赌上性命的方式来换取家族生存和复兴的种子。在万岁38军，很幸运地赌赢了50%的生还率，也就有了后来的故事。我老记得他对老爸说他当年在上甘岭和联合国军土耳其旅正面开干，战斗结束以后清理战场，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对方士兵躺在地上指着自己的心脏让他给解脱的一枪，老爸问那你开枪了没有，老爷子“嘿嘿”了一声不再往下说。战争哪方正义哪方胜利轮不到我评价，军人让我仰慕的无关嘴里的口号或是谁指挥手中的枪，以命相搏的最接近生物本能的勇敢和骨子里的责任感才是真正男人的勋章。17年夏天的时候他弥留在床上，我对他说，我明年要去朝鲜跑马拉松比赛，他说，“很好，去看看”。再后来，我挺后悔那天没能带一块磁铁，从他的骨灰里吸出他相伴了几十年的韩战弹片。在平壤，我很认真地在志愿军烈士纪念碑前献花鞠躬，在烈士名册上翻看想着或许这里面哪个名字当初就帮他挡过子弹，彼时我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他的“嘿嘿”。
离开朝鲜的途中我一直在流泪，我是真的挺想他。
一只倾听再度洪水的鸽子 | A pigeon that listened to the other fl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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