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事故
沉船事故 这个小镇的合欢广场逢着像这样的一个残阳晚照的春日傍晚,街角的合欢树上绿叶婆娑,广场入口一排排石楠枝头跳跃着的红色的叶子在微风的抚摸下越发得了意,摇摇摆摆地把圆圆的球状树冠滚动成燃烧的巨型风火轮,等待着它心目中的英雄英姿飒爽地来踩。小孩子们滑着溜冰鞋一趟趟,尖厉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头发花白衣衫陈旧的老年婆婆,纷纷挤在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桂花树下伴着不远处简易音响播放的流行歌曲,翩翩起舞。不远处三五成群是闲汉们在观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直直地盯着舞者中一个穿着墨绿色百褶裙,脚底一双精巧的黑皮鞋,旋转起来裙底生风,俏脸生笑,宛如湖中一柄亭亭玉立的盛开白莲花,在墨绿的荷叶掩映下搔首弄姿。当然也不乏舞姿差的老年女子只是机械地跟着节奏动动手,动动脚,身体僵硬,肚皮腆着,活像一个手忙脚乱地织娘气急败坏地挽着花。众人看得不觉哄堂大笑。这些老年女子的勇气是可嘉的,舍得出丑,也是他们这些绿叶的陪衬,才把那绿裙子辉映得熠熠生辉。闲汉们等待着广场一隅的三五桌台球营业。其中一个黑着眼圈身材魁梧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是台球生意的老主顾,他能够打一通宵,打到店主打着哈欠打烊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球杆,点燃一只烟,走到东南角的公厕去撒了一大泡尿,此时店主早盖上塑料桌布回家睡觉去了,他就胡乱地躺在脏兮兮的台球桌上很快地睡着了。第二天东方鱼白时,他才起身回家补足一觉,到日暮西山时他又吆喝着狐朋狗友红肿着眼睛出现在台球桌前。你要问此人一定是个光棍汉吧。错,他可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两个孩子,平常靠农忙时给人收割庄稼闲暇时一辆面包车载载客啥的,也挣不了多少钱。又不愿意出门打工,非赖在家里看媳妇脸色,好在父母尚身体康健,孩子的开销他们义不容辞地全包,所以妻子只是偶尔在饭桌上唠叨几句他不挣钱吃白饭,急了的时候他也大发雷霆,摔碗掀桌子,慢慢妻子也习惯了,不太管他,只要他不寻事也就相安无事了。他喜爱打台球,也只有在春夏之际晚上消遣,大冬天西北风施虐时广场一个人影也没有,台球桌早撤走了。此人叫田庐。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事事成天一门心思想着天上掉馅饼或者突然传来消息外国有一笔遗产莫名其妙地砸中他,而这个远方亲戚是他所不知道的,这天敞开着白色的衬衣大步走向合欢广场,走到那个灰色的帽子似的闲阁楼时,他突然眼睛一亮,看见河边的栏杆上斜斜地靠着一个胡子拉碴衣衫邋遢的男人,这张脸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异味,是隔夜的饭馊味,夹着男性身上特有的汗酸味,还有宿夜的酒味,混杂在一起,直灌口鼻,他想不到世间还有比他更潦倒更邋遢的人。那人低着眉头地久久凝视着黑色沉郁的河水。 突然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地折转过去,走到那人跟前,拍拍肩膀,兴奋地反复搓着双手脱口而出:“你不是余功臣吗?两年不见了,你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抱着脑袋用力想了一会儿,终于记不起什么,张张嘴问:“你是?不会是我一个远方亲戚的儿子,我表弟吗?”田庐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抬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他肩膀上,呵呵笑着说:“你这臭记性啊!什么远方亲戚,什么表弟,我是你小学同学田庐,我们同桌了三年,你小子发财竟忘记老朋友了。快说说你这两年到哪里快活去了,出国了吗?别墅买在哪里了?如今这样不会是被人下笼子骗了吧。听说前年你爸重庆海难可是赔了一大笔钱呢。”那人用手抚摸起眼前一缕过长的头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哎……一言难尽,老朋友,你还是以前一样,我可是老了许多了……” 若是非要论起余功臣和田庐何时认识最终结成友谊,追溯起来就要说起读初中一年级时他们俩个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放学的路上逮着一向不喜欢,因为长了虱子而被母亲剃了个大秃瓢似的光头的周欢。他们一路追在惊慌失措的周欢后面,扔石头,拍着手口里来来回回地唱着“一枝花,一枝花……”这俩个坏小子一提起当年这个恶作剧就乐不自禁,深深感叹自己不知怎么想出来给人取了个如此绰号,到底还是奇思妙想啊。后来遇见过出挑得水葱似的周欢,对方还悻悻地说起余功臣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口袋里老是有钱,一下课就跑到隔壁副食店买那种玻璃瓶汽水喝,一仰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不知道有多少羡慕的眼光拼命地压下去阵阵如潮水般的汹涌的口水。逢到高兴的时候,余功臣也会把大半瓶汽水省下来给田庐喝,田庐当时拿袖头胡乱地抹几下瓶口,也学着余功臣的模样,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咽下去,冰凉刺激的气味在他食管里乱窜,寻不着出路,终于逼出一个长长的气嗝,内心才平复下来。田庐是农民的儿子,余功臣的母亲在医院妇科做主任,父亲在供销社里卖,卖什么都无从考究了。就是印象中就是他父亲老是系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跑到医院里唤值夜班的余功臣母亲钟爱吃饭。母亲钟爱一辈子仿佛只会上班,家务活啥的都是功臣爸爸老余一手张罗。老余天生一副碎碎嘴,饭桌上就听见他一天到晚地数落钟爱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科室里谁有困难就替人值班,也不落好,人善被人欺,一牵涉到谁利益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都快。但凡听他一句话,不做这个做事在前利益靠后的妇产科主任也罢,何苦做这个忙得不着家科室光受气回家老嚷累脸拉得比驴长背地里抹眼泪,何苦呢?钟爱嘻嘻笑着不接他的话,只待他唠叨到无趣自然闭嘴吃饭。功臣早已习惯这种饭桌会议,他看看母亲一副局外人的表情,父亲一脸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只是旁听,没有发言权,他也不想选队站。只是他从小还是更喜欢母亲,打小在医院妇产科出出进进,对待那些医学专业术语他耳熟能详,宫口开到几指孩子才能生出来,手术引产需几个月,他母亲和几个老姨妈不绝于口的,他多少都知道些。他这种在妇产科厮混长大的,对待女性已经没有了神秘感,有的只是躺在产床上大声呻吟被见怪不怪的老姨妈们训斥得疼得死去活来也只能小声哼哼。功臣小时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爱母亲这一个女人,却没想到自己的初恋竟然在十九岁那年,医院上班才一年,他如痴如醉地爱上了母亲科室新报到三天的外地女孩明心。这明心身高不足一米五,瘦瘦的,五官小巧,左额头若隐若现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跟男孩打架留下的,问到底不低男孩,她答曰错,那男孩高出我一头,还被我打哭了,至于疤痕,不过是为了躲开凶神恶煞的妈妈自己私定一番苦肉计,偷偷在桌子上磕出来的。然后是狡黠的一笑,白白净净的脸上安静如午后悄悄飞过的鸽影。功臣上学时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孩,甚至动情时,他爱看她额头上的伤疤,恍惚间他看见那个打了架衣衫不整脸脏兮兮的女孩怀着一副破釜沉舟大无畏狠命地拿头往桌子上碰。他觉得她的疤痕事件也有他共同见证。不久医院里举行马拉松接力比赛。个子矮小的明心非要参加。而且要命的是穿了一双笨头笨脑的皮鞋。她刚跑了几步,一只鞋子跑飞了,她顾不得穿鞋,索性踢掉另外一只鞋,光着脚丫脱鞘剑一般跑完了全程。她在前面呲牙咧嘴地跑,后面功臣跟在后面抱着灰层噗噗的她的鞋子一路吆喝着“穿上再跑”,她回头一掠短短的黑发假小子似的咧嘴一笑不说话继续跑。最终她代表的妇产科得了第一名,只是她双脚上打了两个大血泡,走路一瘸一拐,逗人发笑 。而功臣对明心的单相思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镇。许多人都觉得两人不配。功臣一米八五,瘦高伟岸,明心一米四八,矮小伶俐,两人一块站就是个高楼与矮梯的差距。钟爱开始也打心眼不愿意。功臣是她唯一的儿子,怎么着她也得为子孙后代的基因有所考虑吧,老话不是说爹高高一个娘矮矮一窝。可功臣不听啊。身边漂亮女孩多了,他硬是不入法眼。他甚至那走下坡路苦苦要挟,不让他接近明心可以啊,他就和街上一帮认识的不认识的地痞流氓混到一起,没事凑到一块打架斗殴,有一次甚至喝酒喝到把胆汁都吐出来,整个脸都绿了,人事不省的时候还喃喃自语:“明心,明心……”,钟爱这才知道儿子功臣不是一时痴恋明心,而是真真切切地动了心,不惜拿自己身家性命逼着父母成全,于是钟爱只好流着眼泪找到明心,希望她抽空见见大醉酩酊的功臣,劝劝他悬崖勒马,至于感情的事情可以商量。其实功臣喜欢明心,她是知道的;而钟爱不接纳她,她是不知道的。她心里还摇摆不定。她不是不喜欢功臣的单纯,只是当时她还有一份感情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是她初中的班主任,足足大她十岁。对方有家庭,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上卫校的时候她的一封信,不过是对班主任当初对她苦心栽培的一封感谢信,谁知班主任误解了 以为情窦初开的明心对他一往情深。于是乎买各种礼物讨好她,隔三差五地跑到学校里纠缠她。明心只是淡淡地不乏礼节地对待他。可他却把她当成了一个成人看待,把对结发妻子的厌恶对婚姻的绝望一股脑倾泻给涉世未深的女孩。看着老师额头日渐稀落的头发,看着老师口口声声诉说着的痛苦连同脸上凝固的一团阴郁,爱心突然好想嚎啕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