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戏
戏(戲),起先作为一种宗教仪式,用于表达对部落图腾的原始崇拜与万物有灵的多神信仰,那个时代的权威是洪水与猛兽,正是因为我们灵长类生物骨子里的不自信与蒙昧的懦弱,我们的祖先才会带上兽面禽翎在祭坛前面呼喊奔走,以图部众获得神的青睐与面具之下的虎狼之力。 忘了从哪一天起,先民们拿起了弓箭与长矛,踏上了驯服山川万物的征程,同时也丢弃了兽纹面具。他们的足迹如同秋日的蝗虫大军在麦田过境一样迅速生根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原来人力也是如此强大,洪水可以疏浚,猛兽能够驱逐,洪水猛兽被强弓劲弩、精兵壮马踩在脚下,图腾崇拜也在另一个一人独大、至尊权威的社会中逐渐被个人崇拜所取代,但他们没有丢下戏的传统,没有放弃模仿与伪装。却带上了类似人脸的面具,企图以万民一面的卑微寄予王权无上的崇高。从那一刻起,他们装扮起了人。 他推开一扇半新半旧的门,门里头的堂子里坐满了人,人们都谈笑甚欢,本来他也应该如先前一样说笑着加入其中,可当他还没融进他们的圈子之前,他突然僵在那里,因为眼前这群和他再熟悉不过的亲友怎么会如此陌生。 他还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因为人太多没有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尤其是大部分人中声音最大、面部表情最夸张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浑然忘我地引领着这场盛大的语言表演艺术,他倚在那扇门框边远远地看,远远地听…… 那个声音最大的人叫云德,是他的本家弟兄。云德说着说着慢慢忘记了自己客人的身份,四仰八挺地倒仰在沙发上,一只手还掐着没熄灭的烟,另一只也不顾墙和沙发上的灰尘僵死一般搭在上面,他全然一幅醉汉模样,一只脚直勾勾瞪在前面,一只脚翘在大腿上,不时地碰到旁边人的袖子。旁边那个年纪也不大的后生也不在意这只弄脏了他袖子的黑色皮鞋,也学着和大人一样大声谈笑,说渴了就弓坐着腰喝茶,边喝茶边点头,因为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在座的没有人觉得云德的行为是丑态,反而还觉得云德实在,放得开,不把自己当外人,甚至还觉得他肚量大,是个场面人,不拘小节。 他倚在门框上渐渐觉得不太对劲,慢慢站直了盯着云德的下巴那里看,脸和下巴之间有一条细小地缝隙,缝隙下面隐约看得到一层长着淡黄色毛发的面皮,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走上前去,终于发现,那条缝隙是由于云德激烈的表演动作而崩开的真实的脸与面具之间的缝隙,云德细看竟像是一只带着人皮面具的猴子。 在座的人看他走过来倒了一杯茶与他同往常一样寒暄了起来,他却反常地寡言少语,只是礼貌性地答应着,自顾自地喝茶。 旁边人也觉得无趣于是抱着腿和在座的人说笑了起来,他假装听他们的谈话实际也偷偷盯着旁边人的下巴,虽然如果远远地看确是严丝合缝,可近在咫尺看也能发现,原来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披着一层人皮面具,只是时间久了人皮悄悄地被面具以下真正的皮肤慢慢同化,甚至是长在一起。他们也忘记了自身的本来面目,只是模仿起人的口气相互交谈,可又时不时地漏出面具之下的动物本质。 这场表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每一个人说完或者表演完都会把头转向另一个人,表示想听他说,看他的表演,那个转头的眼神就像江湖耍猴人挥舞起手里的那柄鞭子,如果你也想要用这柄鞭子的权威去支配下一个表演的人,现在你就要乖乖地挨他一鞭,尽情表演。 终于,这柄鞭子挥向了只顾着喝茶却沉默少言的他,他没有防备地挨了一鞭,有一股阵痛随着茶水的苦涩积聚在他的舌尖,麻痹的味蕾被强大的神经刺激吓到而向上膨胀紧紧把声带保护起来,他突然像一个哑巴一样说不出话,只是冲着在座的人竭尽真诚地笑。 鞭子的权威在今天第一次受挫了,鞭子打开了他的皮肉却没有换得一点声响、一个动作,与之前巨大的反差引来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他们要开始进行一场群殴,他们通通挥起了鞭子打向拒绝表演的他,亲友之间的情感也随着一声声鞭响消失在房屋到天空的久远距离中。 沉默是这场表演中最喧嚣的杀手,不管是语言的沉默还是肢体的沉默,作为一个合格的猴戏表演者你要忘记自己可耻的自尊心来适应历史悠久的江湖行业规则,表演是一个以人性征服兽性的自我牺牲仪式,你是人还是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表现得像个人,尽管时时刻刻都有兽类的丑行。 仰倒在沙发上的云德也猛得坐了起来,一只脚蹬的茶几吭哧吭哧的响,淡黄的茶水面上泛起一层战栗的涟漪。这茶几的响声是随之而来的劫杀仪式中的一架丧钟。 云德的人皮面具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微笑表情,他却能透过这张已经露馅的假脸看到云德假笑的人皮之下一个已经张牙舞爪的猛兽僵硬的愤怒。 表演完的看客也摆出一副不干己事、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们的脸上都堆着和云德类似的微笑,可微笑的涟漪之下是一潭血色深渊即将爆发的千篇一律的狰狞。一种非我族类的眼神中的斥力也在悄悄的把他推出几千里之外的一片陌生海岸。 “我突然明白了,这场表演,更像是一种交易,以表演换表演,用秘密套秘密。它把每个人或真或假的一面和面具之下一个个真实的个体绑在一起,不用面对单打独斗的战争场面,不用再害怕面对洪水猛兽时孤军奋战,面具不仅仅是伪装,更像是一种旗帜,他们要通过这场表演仪式来把旗帜下的信众聚集在一起,新的表演者会进来,放弃表演的人将被驱逐,这场能量巨大的狂欢怎么可能会谢幕,因为总有人会牺牲掉那张没太多价值的半兽半人的脸在这里谋一份安全之席。” “我们的先民离开森林的时候放弃了与森林中的佼佼者武力上的匹敌,却带走了谋算与表演,很多年后当他们卷土重来之时那些老迈的蛮力种族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已经进化出智力的猿类后代的对手了,谋算与表演所衍生出的一切智慧助先民们征服了森林的广袤天地,为了掩饰他们种族的劣根性,他们自称为“人”,也欣欣然戴上了人皮面具,这是一个太划算的买卖,一张面具就能够把千军万马召集在一起,一场仪式就足以证实同伴的忠诚,那又为什么要去追索我们曾经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卑躬屈膝并离群索居如森林中的败军之将一样去单打独斗的原罪呢?至于人皮面具之下的面目会被怎样安排,他们无从得知,也兴味索然。” “可他们不是我的亲友吗?我们在没有开始表演之前不就已经注定了亲友的缘分吗?为什么之前所有的亲昵与今日遭到的鞭打、冷遇在头脑中碰撞时会让人如此毛骨悚然?我们是亲友吗,为什么你只爱我带着人皮面具的表演却不肯摘下彼此的面具接受真实的我自己?” 在座的列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表演者了,他们太熟悉该怎么面对一个队伍中的背叛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加入的这个盛大的表演仪队中来的,却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群资深的猴戏表演艺术家对这个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讨伐! 讨伐是从云德开始的,云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他用他父亲的例子来讲述自己基因里不可更改的忠诚,并衬以张牙舞爪的动作,这不仅仅是博人眼球,更是一种相互辨认。 “他一边说眼睛还直勾勾的看着我,我和云德是本家弟兄,过年时贡一个祖宗牌,跪在一个地方磕头,那是没得说。他故意说他爸其实是想一会给我留说话的机会,不仅是帮我从刚才表演欠缺的不安气氛中解脱,更是想趁机壮大声势,他是这场表演的主要领导者,自然要借别人的话来巩固自己的威信,可是我没有。” “我忘了该如何表演,忘了该怎么把有的没的真的假的都说上几句,忘了我为什么要参与这场带着面具的表演,忘了我表演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我表演是因为不敢面对人皮面具下自己的真是面目吗?表演是为了通过融入一个大家庭来确认自己的位置吗?我把人皮面具摘了下来,他们看着我的半人半兽的丑态,虽然我丝毫不觉得尴尬,但在他们眼里,我无异于一个禽兽,他们想要看到的是云德一样的调达,尽管他表演起来言语夸张、行为放纵,这正是一场猴戏表演的本质。人们看惯了丑态,甚至被教育着接受了丑态,于是把丑态当成了常态,却把所有异于常态的状态当作了丑态。” “看客们开始了最后一轮的鞭笞与审讯,他们一个个目光炯炯,眼神的犀利与言语的疾速想一鞭鞭翻看我的窘态,试图让我重新戴上面具以挽回这一不可控的事态。他们还在表演,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夸张,而且表演起来还会时不时地碰到我,他们还会试探着去问我一些简单问题,却屡屡碰壁。于是他们交谈着放声大笑,他们以为笑声可以淹没一切尴尬,却始终没有把我融化。我用沉默与无奈接受这一切,他们终于无计可施了,他们也知道,摘下了人皮面具的猴子永远是一只猴子,哪怕有一天他重新戴上人皮面具,也与根正苗红的“人”之间有一层隔阂与原罪,这层隔阂与原罪会在他们的每一场表演中被不断消费。他们开始无奈地叹气,甚至陆续离开。他们仇恨我给这场仪式带来的不光彩,仇恨我用撕掉他们引以为豪的人皮面具的极端方式来对抗,仇恨我不肯接受他们表演的规矩,仇恨我破坏了他们陶醉在其中的奇妙幻觉。有人要离开了,这场表演很难进行下去了,因为我是一只冥顽不化、野性难驯的猴子,我的不配合伤害了他们作为“人”的优越感,当然他们不会自发的去想为什么我会如此反常,也不会想为什么面具之下的人会是这般模样,只是会惯性地迅速投身于下一场表演,并且我今日的恶魔行径将会是他们新一轮猴戏表演的最好素材,他们即将摩拳擦掌,在另一场仪式中大展拳脚。” 看客们都快走光了,云德盯着他,手里不断地搓着细碎如沙的烟丝,他机械般的动作仿佛在质问,在审视,在怀疑,在确认。云德在看客一个个陆续离场之后竟然放下与看客们的客套,以一个表演者的沉默去对抗一个旁观者的沉默。 云德猛得往后一仰,面具紧紧地贴在脸上,撕去面具的他坐在云德的对面宛若一个离奇的玩笑,他听到了云德僵硬的面具之下那个脸上最轻蔑的讥笑。 “很好笑吧”,他问云德 “这是我和你之间最有意思的一次谈话。”云德面带微笑地说,尽管微笑背后的那张脸上表现的是极致的厌恶。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像个猴子一样在人群之中带着面具表演?”他问 “因为只有在带着面具表演的时候我们才会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可我们是吗?表演谢幕的时候我们不会去看自己真实面目吗?” “你说的那个真实面目,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会有吗?” “会有吧!”他边说边搓手指。 森林边的一片蔚蓝海岸上,新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以沉默为车马,以微笑亲吻云霞。他把沙滩看成书,把沙石看成字,风不仅是把失贞的梳子,还是云彩握在手中的一柄毛笔。他流连在岸边,以海浪的柔波回应森林的喧嚣,以星斗的深遂善待草木的荣枯,以心中的山川风物放逐脚下的朝朝暮暮,灵魂躺在月光照耀的水面上,如同沉睡在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