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地名的人
关于旅游的记忆就像收集一颗颗光彩的玻璃珠, 密集的经历浓缩成玻璃珠里五光十色闪现的幻彩片段, 到如今罐子里收集了不少玻璃珠,想起他们就觉得很安心。
从大二开始独自旅行。
虽然一群人一起玩和一个人走各有各的乐趣,但是对于一旦身处人群就会分散过多精力照顾身边人的情绪以及平衡各种关系的我来说,只有一个人行走才能把自我完完全全地投射到山川景色中,对外部感受的深刻程度也直接提高三倍。
第一次自己出去玩是瞒着爸妈的,等到玩结束回家了才告诉他们,直接把我妈气到跳脚。但是好在平安到家,还没忘记给他们带礼物,爸妈也就迅速接受了,只说下次出去玩一定要和朋友一起。其实呐,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期间的每一次,都是爱的牵挂和想要探索世界的心的小小博弈;但也是在这一次次的牵扯中,对彼此有了更多的信任和放手、理解和体谅。这世间做孩子的,必将摆脱父母搭建起来的世界的局限,也要带着他们一起成长。我们爱父母的心,就是一次次拉锯和反复的耐心,而不是甩上门的决绝。有点扯远了,但每次想到我有这么好的父母,就可以小小得意地说这是因为他们也有那么好的我啊!而带领他们携手前行的力量,就是从我的小小旅行开始的。
说起旅行的目的地,有点奇怪,除了北京,几乎没有去过秦岭淮河以北的地方-也就是地理定义上的北方。这可能和我出游的季节有关,因为天性怕热,大学之后我就只在冬天出去玩,夏天躲在家里吹空调。那么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般就不会去更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我不怕冷,也担心因为天气原因关闭部分景区(比如长白山天气不好就会关闭滑雪道之类)。这也导致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于北方有了一般文艺青年的不切实际的想象。比如荒凉粗糙的北方小城,春天冰雪消融野花生长的大草原,天山脚下采葡萄的维族少女,科长笔下绝望萧条边塞城市的无业青年,李娟描绘的又寂寥又广阔、让人心惊的戈壁等等等等。也许是真的没有缘分,2014年冬天定好去乌鲁木齐的机票准备深度游北疆的那次(而且找好了靠谱的小伙伴制定了周密的旅游攻略),因为新疆的动乱被我妈拼死拦截,最后以失败告终。中国的北方去不成,最后我来到了美国的北方……纽约的冬天,从11月到次年4月长达半年,雪经常下得没膝深,暴风雪导致学校停课公司停工,而我在这样的冬天里竟感觉异常幸福。和南方的阴冷比起来,北方的冬天即使下雪也是敞亮的,雪过之后往往是天空一碧如洗的大晴天,天空蓝得晃眼,空气清冽到像在吸薄荷。我由此判定自己应该是适合在北方生活的,而我和北方的缘分一定还没有断,山西、陕西、西藏、新疆、青海、沉没的东三省、辽阔的戈壁滩,总有机会去吹一吹祖国北方粗犷的风。
与独自在冬天的旅行经历相对应的,是高中以前和父母一起在夏天出行的经历。到今天,这些记忆已经全部模糊成一片炫目白光和在烈日炎炎下赶路的烦躁与疲惫、粘滞的汗水、涌动的游客、聒噪的小贩,以至于千岛湖的秀丽、大别山的幽深、三峡的雾、青岛的海、凤凰的民族风情,全部在这样的旅行中被浪费。我大概还是只能在冬天的时候独自出行,或带上三两好友,把最好的山水全部以冬天的样子留在心里,直至这既可谓萧条也可谓安详的景象变成精神版图的一部分。但还有一次小小的例外,是在秋天的时候徒步井冈山。那个时候还在上大班,父亲在江西长期出差,可能是出于抚恤家属的考虑,我和母亲就有了一次去江西旅行的机会。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去江西之前,幼儿园安排了武警官兵来访的活动。我在心里写的字是“五警”,虽然不知道“五”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是特别厉害一般见不到的一种警察。就在我等待了两个星期警察就要来的前两天,母亲突然告诉我要带我去外地玩。没有多少错过了武警的失望,我只感觉一件更大的好事放在了我的面前,感到生活被一件又一件的好事填满,那真的是童年满天满地的快乐,同时还有整个国家欣欣向荣所有人喜气洋洋的沾染。1999年,旅游还不成为一种常见的消费品,我和母亲就在同一种期待中上路了。那一次的旅行,现在似乎以一种破损PPT的格式保存在我的大脑中,其中包括了井冈山长长的坡路,我把一群爬山的大人远远甩在身后;庐山好像永远绕不完的盘山公路和触手可及的浓雾;洞庭湖边眼泪洒落成斑斑点点的湘妃竹;毛主席故居门口的水塘;某饭店后院的沙地和深蓝色的夜幕(因为受不了巨辣的菜偷偷溜出去玩)爬山穿破的一双蓝色布鞋;还有后来在照片里看到的,摔了一跤把长筒袜摔破,在膝盖处涂了红药水站在岳阳楼门口哭丧着一张脸的我。而在这些残损记忆以外,还有一幕特别清晰的,站在洞庭湖边看水的景象。我听到我爸以略微激动的语气叫我过去看湖,然后就被抱着站到了一个水泥堤坝上。那不是一个正式的观景点,左边是树丛,右边是岳阳楼,与“应该看到的洞庭湖”比,我看到的似乎是缝隙里漏出来的并没有以最好的姿态准备被人观看的洞庭湖。空气潮湿,我被新鲜的有点腥味的湖水味道击中。那个水泥台子低矮,湖水翻腾着,离越过这层堤坝似乎只差一点点。但总而言之,我感觉到一种困惑,一种眼前的平淡无奇和大人们口中的宏大的不相符。湖面一望无尽和天际线相连,但视野所及的水域却很小,在想象着某种应该有的宏伟和为之赋予意义的努力中,这一幕在记忆里永远定格。虽然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也许从那时起,潜意识里已经明白,旅行中的观看意味着一种脱离,是人本身和周围一切环境与意义的脱离与再审视。
与旅行的结缘可能还和对地理的兴趣有关。家里老房子的门背上贴了一张简略的中国地图,没有密密麻麻的线,只有被涂成了不同颜色的各个省和自治区。对那时的我来说,颜色和不同形状以及名称的对应是奇妙的。再后来,房间里被摆上了一个特别精美的地球仪,在那个地球仪上可以看到海洋的名字,大洲的名字,国家的名字,还有很多面积太小被标注数字另行注释的国家名字,这个地球仪成为了写作业之余的一项娱乐,太过无聊的时候我就趴在上面找那些小字标注的国家对应的位置。这些经验造就了我对地名的痴迷。在高中的地理课上学习那些洋流的名字、气候的类型,你能感到名字带来的一种亲切,名字背后的一种风貌,一种精神气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如此一种四时风物中生活。我们脚下的泥土,永远沉默而温存地承载人们的喜怒哀乐。而放到自己的国家,地名更是附着了乡土情怀的厚重。当火车驶过一个个站台,报出一个个名字,人们询问着彼此的家乡,凭着依稀的了解构筑一个人和生养ta的那方水土的联系,这样的事在这个被迅速抹平的时代里闪耀着抹不开的深情。在亚洲电影课上,当老师说她从小热爱地理,我意识到对地理的爱与对电影的爱无异,那都是对人类的爱,对流变的山川风物与人类繁衍生息的同情。2014年的暑假,我坐夜间的绿皮火车从苏州出发到河南固城支教。夜色里,车窗外零星的灯光迅速闪过。半夜,车门开启涌入一大波人,喧嚣后又恢复有规律的哐当哐当的宁静。我在微信上和朋友说正在听《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朋友玩笑说她正在为自己那个石家庄男朋友烦恼。不同的空间和时间就在那一刻的车厢中交汇。第二天天亮,窗外的景色已经是北方平坦的农田,河流直白地不带风情地流过。在信阳转车去淮滨县,再从淮滨坐大巴去固城乡,最后到达那个灰扑扑的小村庄。那一趟旅程,我收集了不少地名,还有一条神秘的并未到达的在夜色里流淌的河流。
对远方的寄托缓解了人类本质的孤独,在此时此地无法安置的深情也总可以投射于遥远的故事。在移动的交通工具里,我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和稳妥,只要车门永远不打开,远方如悬置在天边的星星,而晃动的车厢里灯光明亮,人声喧嚣,足够我安全地隐匿。即使梦境结束、车门打开,在陌生之地也总有惊鸿一瞥就戛然而止的新的故事和新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