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版西方哲学史(下)
一、人群的涌现
尴尬的实情:近代哲学确实是资产阶级的哲学,除却哲学家个人的性情,它还倚赖民族国家的形成和不同的文化。这种哲学必然以普遍的真理和抽象的人性掩盖个体主义的发展,必须到了19世纪中期之后才可能撕碎自由主义(个体)的面纱;对此,黑格尔是清醒的。
19世纪四十年代,或者你可以界定为1848年,一夜之间,城市的大街涌动了无数的人群;现代性由此展开。
在柏林大学,在与如日中天的黑格尔抗衡失败之后,叔本华赌上了自己的寿数;果然,在黑格尔去世之后他多活了三十年,于是迎来了他的时代。“世界是我的表象”,康德所谓不可知的“自在之物”其实只是充盈宇宙的生命意志;被意志支配的人生在欲望的无穷和部分满足之后的空虚之间摇摆出彻底的悲观。直觉、审美、佛教的涅槃……其实,面对时代的变迁和嚣嚷的人群他选择的只是“躲避”;躲避总是不真诚的,且不说需要像他那样的财富和别墅,还需要冷眼旁观的自私。
彼时,走在巴黎的大街,波德莱尔却被涌动的人群所震惊。巴黎,十九世纪的都市;而他选择了游荡,像个拾垃圾者一样搜寻现代社会的垃圾或者珍宝,再用诗歌的语言无望地将这些碎片缝合和熔炼成现代社会的图景。
但哥本哈根是个小城,一个笃信天主教的家庭并不为现代都市所扰动。因此,在克尔凯郭尔那里,生活只是虔诚的内心直面上帝的过程而已,虽则在达至宗教信仰之前一个人还可能会经历审美和伦理两个阶段。写就了关于苏格拉底的博士论文后,他问了自己三个问题:用黑格尔那样的理性哲学能解决人生的问题吗?不能,必须直面自己,哪怕带着恐惧和战栗,毕竟是激情。有所谓人群或集体吗?并没有,都是虚幻的共同体,我永远只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帮我,除了上帝。救赎在哪里?非此即彼的选择,人生终极的一跃。我曾诧异,后世无神论的存在主义,为何选择他做鼻祖;更恰当的难道不是施蒂纳?如果你不信上帝的话。
和克尔凯郭尔同一天生日的马克思面对现代社会则乐观得多。他发展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将一切无情地理解为历史和过程;“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世界是什么?纳入实践的对象世界和立足物质利益的人类社会。根本上讲,孔德、斯宾塞开创的只是静止和抽象的社会学,而马克思用以取代此前语境的是哲学人类学,是以劳动本体论、关系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为不同视角展开的流动整体。如何改变世界?首先得有“批判的武器”,批判任何现存的事物是哲学固有的属性;其次得有“武器的批判”,市民社会、饮食男女,汇聚成巨大的力量;最后,个体主义是行不通的,大街上的人群可以区分成不同阶级,倘若还能有融合的阶级意识就更好了。“让社会动起来吧,我将是提供新福音的普罗米修斯;而无产阶级,请记住唯一的真理是‘团结就是力量’!”
马克思写就《44手稿》的时候,尼采刚刚出生。绚烂的尼采:酒神精神、扎拉图斯特拉、权力意志、上帝死了、超人、永恒轮回、虚无主义……然而尼采只是想让孱弱的人类变得康健,不仅要有高雅的灵魂还有有坚硬的肉体。人是什么——“一种需要被超越的生物”;“我将教给你们超人,让你们学会逃离四溢的群氓,哪怕你不是一个天才,至少可以是一个真实的人”,尼采如是断言。腐败的欧洲文化和基督教的道德让他窒息,宣告了上帝之死后,他将在亚平宁半岛,十年游历,呼吸自由凌冽的空气;经历了骆驼和狮子的变形,他愿意做一个赤子,从“你应该”到“我愿意”,从批判到创建;他愿在虚无主义的黑夜吟唱那首‘夜之歌’,愿在强力意志中高昂自由地上升。“如果形而上学必定以自啮的方式终结”,尼采说,“我愿意做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在超感性领域坍塌的天空,我的鹰和蛇将盘旋两百年,直到新的时代来临。”唯有骄傲的人有能力宽恕,唯有自由让人骄傲,唯有精神让人自由。
二、欧洲的危机
真正的帝国主义只是从1881年到1914年,那是欧洲最后的黄金岁月;尼采所感受到的危机终于还是来了,“让我们拯救哲学、拯救欧洲文化”,半个世纪的哲学家忙碌着这唯一的要务。
“让我们拯救生命!”狄尔泰、齐美尔、柏格森如此呼吁,并断言生命被概念、理论、枯燥的自然科学、广袤的空间所戕害。生命在历史中展开,通过精神的解释成为体验的整体;生命在时间中延展和壮大,“抵制货币”;生命是意识的流,蒙蔽你的只是空间,直觉、记忆是你解毒的良方。
“让我们拯救欧洲文化”,当确认了欧洲科学危机之后,胡塞尔忧心忡忡地说。他耗费了三十年,试图通过现象学的“悬置”、“还原”、“意向性”找寻到新世纪的哲学之石——先验自我——从而替代笛卡尔的未脱经验的“我思”;由此,一切被批判的心理主义、历史主义和自然主义遂成为以往哲学的标签。“最后一个笛卡尔主义者”,这是胡塞尔悲怆的底色,连带卢汶大学档案馆那深奥的手稿作为背景。对于高足海德格尔,胡塞尔的感情是复杂的;然而《存在与时间》和晚期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渊源,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何谓生活世界?要言之,前科学世界、前概念或前理论的世界——有计算性的科学之前,人类对世界就已有认识和体验;换成个人,“人生糊涂识字始”,比如我搞了很多年的哲学。
“形而上学的危机?也许我们需要改变的是知识!”我将一切的实证主义,连带分析哲学和早期维特根斯坦放在这个眉目之下。经验是知识的唯一来源;面对复杂的现代社会,如若没办法再真切地经验,那么对知识本身的分析将成为哲学的内容。“形而上学的危机,只是欧陆哲学的危机而已;笛卡尔那条路中经德国古典哲学,在你们那里已是沉疴宿疾”,或许换个说法更合适:“欧洲已是明日黄花,新大陆将成为引领世界的领袖;自然,英伦半岛本就不算真正的欧洲。”所以,实证的社会学、马赫主义、维也纳学派、实用主义、实在主义、新实用主义……你会发现,不是出于英美,就是从欧洲大陆去了美国。知识只是逻辑和分析,归纳推理、数理逻辑、证实、证伪、命题的演绎——不管你是逻辑原子主义,还是维特根斯坦自认解决一切哲学问题的《逻辑哲学论》——都只是要彻底抛弃传统哲学的抽象概念,奥卡姆剃刀换了个形式。哲学无需触及生命、感情和内向性概念;当然,哲学之外,哲学家可以生活得异常真实和丰富,譬如罗素。
“一战”让欧洲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当皮尔士、詹姆斯、杜威宣讲他们的哲学的时候,对此也许只是朦胧的感觉。新形态的智者学派将穿着牛仔的服装登场。如黑格尔所言,欧洲文化终须解决自主个体和对世界统一的渴望之间的矛盾,虽然最后它承认自己对此无能,“西方的没落”;美国人则不同,未曾有历史的包袱,遂无需对统一有甚渴望,索性单向度个体的滥觞。占有性个体主义,连带着在充满机遇的新大陆驰骋的个体经验,这就是上升时期的美国哲学,一如好莱坞的电影。
“等等,我们也有个体,在行动中反抗不义和荒谬”,萨特和一帮存在主义者愤然申辩。按老式教科书,他们是陷入绝望的优柔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迷惘的一代”;这个标签我体认为褒义。年轻的时候,谁不曾为存在主义所激动呢?“存在先于本质”、“自在与自为的二分”、自由和责任的兼顾下的人道主义——萨特的教义;用肉身去感知世界,思考不可见的——这是梅劳-庞蒂的‘哲学赞词’;末了,我将既是一个‘局外人’,也是一个‘造反者’,推滚巨石的西西弗斯不仅骄傲而且幸福,加缪如此断言。
怎么说呢?欧洲毕竟还是优雅的没落贵族,一如大洋彼岸的美国哲学暴发户。
三、自主性的挫败
主体概念是随着基督教的产生而出现的,在古希腊人那里个体当然有个性、欲望和自我意识,然而没有主体;人依赖于城邦,通过共同体寻求存在感。“主体”内涵了二分、高下、对象化等含义,西方哲学史沿着三条线索展开这个概念,遂演历了三次挫败。
第一次挫败是自柏拉图、笛卡尔及至康德、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认知的主体骄傲地将一切外在事物纳入对象世界,演绎成无所不包的体系;这样的体系拒斥非理性、人被抽象为认识的中心,实则要么是不朽灵魂要么是绝对精神的工具,胡塞尔是其最后的代表,《巴黎演讲》已然封堵了此途。
第二次挫败是启蒙的觉醒和背反。智者学派通过将人确定为“万物的尺度”张扬了人的中心地位,启蒙由此兴焉;除了“那一位”的至高无上,基督教实则给人展开了提升的空间和统率万物的尊严,且不说还有宗教改革下个体的觉醒;培根的自信、斯宾诺莎尊崇理性指导而得的自由、卢梭对外在奴役的批判、康德对自由意志的设定和阐发……汇聚的启蒙思潮成就了现代社会初期的乐观。然而,人类被所发掘的生产力和科技所惊吓;启蒙的吊诡:人类力量和内在的渺小感同时增长,逃避自由,启蒙最终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笔下完成了向神话的倒转,乃至福柯在1984年写就《何为启蒙》时,感觉也只是一声微叹。
第三次挫败是自主性的撤退。人所生活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基督教如是说,哥白尼和伽利略给了他们一击。于是撤退:人是大地一切生物的主宰,达尔文对此表达了异议。那么,人总归是历史和文明的中心吧,随即黑格尔却说是“绝对精神”的演绎,马克思换个版本——“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社会机制自我演绎”的社会有机体——历史的车轮并不在意个体的意志。好吧,至少在我个人的世界,我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等等,先别急着反驳,克尔凯郭尔和存在主义可以为我作证——反方弗洛伊德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将告诉我们倚赖于本能的无意识才是真正支配性的力量,是不是性欲并不打紧,重要的是你自以为是的自主性只是幻觉。只还剩下最后一个自主性的领域,那就是我此刻在意识的支配下写字的玩味感,或者红尘一世总归我还有体认自己、想想理想的自由,结构主义终于还是站出来:罗兰·巴特说不是你在写字,而是字在写你;不是你在说话,而是语言通过你表达;更有甚者,拉康告诉你,你的自我意识其实是不真实的镜像自我,而所谓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都只是小他者、大他者编织和控制的图景而已,欲望被生产出来成就无尽的大他者的链条。人真是可怜,无处可逃、无家可归。
四、哲学的别样思考
严格说叔本华、马克思和克尔凯郭尔已经完成了现代西方哲学的革命,然而还需尼采最后对形而上学展开致命一击。他宣告了自柏拉图以降超感性王座上理念和上帝的死亡,自此后此前一切形式的形而上学都不再可能;然而王座并没有去掉,尼采自诩的强力意志和超人,不管其如何绚烂和超越传统,终归对王座还是觊觎。所以,海德格尔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然而他终归还是!”形而上学的魔力就在于,一旦你以本原和中心的方式展开思考,你就陷入它的控制。
早期海德格尔同样未能避免。《存在与时间》在现象学的帮助下看似激活了前柏拉图时代的西方智慧,指认了一部西方哲学史就是“存在被遮蔽而存在者彰显的历史”,据此哲学(连带真理、时间、空间和历史)被重新改写,这是一百年来哲学最大的事件。然而,晦暗的“存在”不是形而上学的新版本么?而“此在”的优先性如何避免主体中心主义的嫌疑?对此,海德格尔很清醒,于是1936年后,自讲述‘尼采’开始,十年的‘林中路’,他最终完成转向。或许不是转向,而是换一种方式思考哲学。技术的世界被思考为现代的图像,并将人从大地连根拔起;舍弃传统的概念,哲学是诗的语言、思的事情;语言是存在的家,人是存在的看护者,行走大地的人默默体认“存在”的显-隐双向过程,并在其中直观真理、体验命运。
维特根斯坦经历了类似的转变。当年,《逻辑哲学论》首尾两句:“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曾让多少人醍醐灌顶。十年之后,他重返剑桥,倡导语言游戏说,批判了私人语言和一切本质主义的思考方式——同样的批判形而上学。“哲学是一种治疗”,它让你消除困扰精神的伪命题,完成生活方式的转换。
黑格尔以后,显然时间和历史压倒了空间,“空间时间化”是你我日常的体验,也是异化的根源之一。海德格尔延续了此途,更不说说生命哲学和存在主义了;维特根斯坦用“图像”取代了空间,最终将世界界定为活动的生活。对此,结构主义不同意了,他们指认“结构”是超时间和历史的核心概念。就祛除主体中心的痼疾而言,他们与当代哲学一脉相承;但就其实质,“结构”仍然有太浓厚的形而上学意味。于是,列维·斯特劳斯执着于各文明的早期神话和人类学(窃以为,对荣格也可以如是思考)、巴特在一切文本中找寻、福柯剖析了古典时代的所有谱系、拉康则不断演绎无意识的矩阵。十年辉煌,结构主义遂自我瓦解,虽则福柯和拉康已然开启了新的大门。
眼见尼采和海德格尔和结构主义的覆辙,德里达更为明智:形而上学自然需要终结,但是绝不是一个旧瓶装新酒的问题。何谓形而上学?某种“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而已,你可以加一系列的前缀:逻各斯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理性中心主义、语音中心主义……为什么批判之后一定要重建呢?对形而上学的最好处理方式就是不再追问。借用海德格尔的话:“哲学的耻辱’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这个证明,而在于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着、尝试着这样的证明。”于是“幽灵”、“延异”遂成为新的思考路径。
然后,后现代主义终于登场,利奥塔、德里达、德勒兹、罗蒂,智者学派、犬儒主义、怀疑主义的综合;哲学不再是一个理论思考的问题,而是把玩、赏鉴、游戏、犯禁、狂欢,哲学就是生活。
五、当代,我们如何放置激情?
历史和时代并未像黑格尔设想的那样停止,“一战”击碎了欧洲的优越感,“二战”之后却是弥漫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虚无感,一切都印证了尼采的预言。波普尔、哈耶克等试图将自由主义的梦继续做下去,通过对柏拉图、黑格尔和马克思指责和对现实社会主义的批判为我们描画了一个“开放社会”来放置我们的激情。贝尔、曼德尔和福山在指认了发达/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后,相信新的然而更为滞缓的时代已经到来;每个人,也许是“最后的人”将享太平。对此,罗尔斯、泰勒等人表示部分赞同。
然而,“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德里达振臂一呼。其实,对于发达资本主义,近一个世纪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批判从未停止。卢卡奇揭示了当代的异化;阿多诺批判了一切“同一性哲学”、向未来抛出了“文明的漂流瓶”;马尔库塞提醒我们提防“单向度”思维方式和单向度社会对我们的腐蚀,审美救赎、造反有理;萨特的人学辩证法;阿尔图塞对马克思的“保护”;本雅明的“弥赛亚救赎”……没有批判和反抗就没有马克思,甚至没有哲学。所有的激情都在不妥协的抗争中放置。
“不用那么极端,激情只是孤独个体的欺骗”,阿伦特和哈贝马斯如是说。该是重新恢复亚里士多德的共和主义的时候了,既然自由主义和个体主义已然在复杂的当代社会陷入绝境,任凭罗尔斯和诺奇克如何修补也无济于事。于是,阿伦特填补了海德格尔政治哲学的空白,重解康德并注入生命和可能性;哈贝马斯则小心地提出“交往行为理论”,旨在完成黑格尔般的综合。
“让我们为生命斗争”,虽然权力已经控制一切领域,但是在权力的网眼我们仍有可为——这是福柯晚年的倡导。德勒兹则向往着在现代都市中做一个游侠,游牧思想能消解农耕和定居思维所产生的传统哲学;哲学是生活态度的选择,人生是“异轨”的“漂移”。激情无所不在,无需安置。
巴迪欧说,哲学是事件,主体也罢、英雄也罢,我们将在“情境”中放置激情;齐泽克戏谑到,“如果拉康对你而言太难了,那就看希区柯克的电影吧”;在本雅明看到废墟的历史天空,阿甘本看到了被牺牲的“赤裸生命”;而离开了导师阿尔图塞的朗西埃,看到的是被动卷入知识的“劳动群众”和理论哲学家的贫困,要求将激情灌入具体的权力斗争。
当代,我们如何放置我们的激情?一个严肃且不能回避的问题,如果你已然走上了哲学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