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箋情事 林道群

在校園裏唸書的時候,讀魯迅鄭振鐸通信,談翻刻《十竹齋箋譜》,那時童蒙未開,又沒看到真的箋譜,魯迅譽為「明末清初士大夫清玩文化之最高成就」的木刻餖版水印詩箋,只是一頭霧水。後來偶爾讀到黃裳《珠還記幸》,先是北京三聯版,後來又買了香港版,書中有不少名家手書的詩箋插圖,圖版黑白印刷,但黃裳文章好看,故事曲折而溫馨,又能一睹朱自清沈雁冰俞平伯沈尹默巴金錢鍾書楊絳等學人的手書墨蹟,至今難忘。
一九四七年前後,黃裳在巴金家,看到魯迅《立此存照》手稿,靈機一觸,去榮寶齋買了幾盒詩箋,開始找名家在詩箋上寫字,積之既久,漸具規模。未料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來,這種文人小資清玩,數十位現代名家的手蹟詩箋,遂逃不過被抄的厄運,悉數籍沒。文革後撥亂反正被發還,只剩下其中的一部分,黃裳為記其幸,寫了這樣的三十多篇文章結集成書。初版整整二十年後,這本《珠還記幸》二○○六年重印修訂本,所有的詩箋這次終於都彩色印刷,封面用了翰文齋木刻的「心香一瓣」,封底用榮寶齋木刻張大千高士圖。距今十三年前的當時,黃裳說,書中作者只有巴金楊絳張充和和他還健在。
後來,巴金走了,黃裳走了,楊絳張充和都走了,這本《珠還記幸》不知何故也再沒有重印了。「依舊江山,無邊雲樹,六朝陳跡知何處?荒亭古木正棲鴉,猶似春城煙柳夕陽斜。」然而我總想啊,這麼精緻的文化,這麼美好的文人傳統是不會中斷的吧。
前些日子我們真的讀到了董橋的《字裏相逢》了,《字裏相逢》收董先生毛筆墨寫詩箋八十三枚,蘇富比藝術空間知道它的好,去年曾經情商收藏這批詩箋的劉先生,借出展覽過。我雖阮囊羞澀,實在經不起誘惑,用幾萬塊錢向蘇富比訂購了一枚詩箋,現在就掛在書房裏,清谿明月,玉人倚闌干,董先生一手何紹基文人字,濃淡相宜美不勝收。歸休後董先生有閑情,筆墨伺候,天天寫筆記寫詩箋,一枚一枚寫出來,遠觀月明星稀,很有點景色了。
這樣又快一年了,這個十八日下個星期三,蘇富比再次展覽董橋藏書手稿、牛津發佈董橋新書《我的筆記》,董先生記得他的讀者,寫了六枚詩箋,那天要帶來送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