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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里谁没有听过清风剑卢一川的名字,你听过他的名字,就一定听过他的故事,当年一人一马闯遍大半个中国,辛丑年月洋鬼子进京的时候,他招了八十四个精壮,急训半月,保了燕郊七七四十九家平安,从此威名大震,被京城武界推崇为中华武道精神的代表人物。所谓中华武道,即是以武止伐,平息干戈,一时间,中国社会又流传开以武救国的口号,全国各地的武坛再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是家是家,国是国,家要散,人还能扶一把,国要亡,只能树倒猢狲散。不管你是长生剑也好,是霸王枪也好,还是碧玉刀也好,面对洋枪洋炮黑洞洞的枪口,也没有半点辙。所以大清国最终是亡了,瘫在那里再也醒不过来,没有半点声息。但是国是国,人是人,卢一川半辈子闯下的基业还在那里,甚至大清国亡了,他却更富有了,帮外国商人倒卖军火,建工厂,操练保安队,一样没落下。也没有人说什么,毕竟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没有王法,一切事能不能干,都只能问你自己的良心。还有,没再听人提起清风剑的名字,卢一川经营的虽然还都是武事,却再没人把他当做一个武人看,甚至后来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绰号、身份。
这是一个武人被鄙视,商人被尊敬的时代,卢一川是个聪明人,不然他也不可能白手起家到现在这个家业,所以他清楚他的选择。但是人心里的想法,就像天下的局势一样,有时往这边偏,有时往那边倒,革命党和民主派掌了权,保皇党和复辟派下了台。卢一川越老就越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他现在宅子也有了,汽车也有了,但他总觉得自己还缺点什么。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直到那一天犯闲,捡起伴了他三十年的清风剑,又一口气把清风四十剑刺了下来,满头大汗,又累又喘的时候,他好像有点明白,清风四十剑就要失传了。
他缺的是一个徒弟。
卢一川不是没有想过收徒,有一段时间寻觅了一阵,要么觉得这个小伙儿懒,那个小伙儿面,剩下的一个虽然不懒不面,但却是带着艺的,总之是没挑到顺眼的,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撂下了。可那天卢一川满头大汗的时候,觉得这清风四十剑就要在他这一代丢了,到时候见了师傅师祖无颜,他就成了个有罪之人,一想通这事,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况且这清风剑虽然在战场上无用,但强身健体,遇到三两个强人防身也是好的。于是卢一川就吩咐了下去,说要收徒,但不是在北平收。叶落归根,人老归乡,他已经大半辈子没有回过故乡,所以这次就回故乡收,顺便为乡亲做些事。
卢一川特地吩咐轻装上阵,故乡都是泥地,开不了汽车,于是一行人都乘了火车,徐徐上路。眼见一路上饿殍遍地,昔日富庶的村庄如今都变了荒地,国家民不聊生,同行之人不免唏嘘不已,这更坚定了卢一川为故乡做些事的决心。
他们坐的是头等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着窗,装点精致。卢一川看窗外看腻了,就开始打量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只见那男人五十几的年纪,一身军装,坐得笔直,一双细长丹凤眼更增添几分英气,右手托着下巴,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的,似是独臂,最让卢一川感到奇怪的是,那人明明一直低着头,却让人感觉他好像什么都察觉到似的。不过看那人不善言谈,卢一川就没打算跟他搭话,只是跟同行的人感慨些时事舆情之类的。眼看火车快到了乡里,那人身体好像没动,却不知他从哪里拿出一条白头帕来,竟用单手三两下就裹在了头上。卢一川知道这是乡里汉子打扮,无独有偶,卢一川这次返乡也带了一条,说着,他也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白头帕,把瓜皮帽取下,把头帕裹上了。
斜眼看着对面那人,卢一川愈发觉得他熟悉,并非长相,毕竟这几十年过去了,任哪个儿时见过的人都长变了样,是气质,气质这种东西会伴随人的一生,那种凌厉犀利的气质,卢一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卢一川好面子,怕认错了人,他想了一个好办法。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哼道:“白云雾,白云梯,攀梯登天三十一……”对面那个军人身子仍是一动不动,口里却哼道:“天上见到玉皇帝,讨个仙丹作个揖,小和尚快活无人比……你是?”卢一川唰地起身,双手抱拳,道:“在下姓卢,名一川,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军人终于动了,他像一座山一样站起来,比卢一川高了一个头,他紧紧地抓住卢一川的胳膊,道:“川哥!川哥!我,是我啊,峰子。”“峰子?”卢一川一时没有想起来,“峰子……李林峰!”他像一个在海边拾到至宝的小男孩一样激动。
李林峰和卢一川都是当时鼎鼎大名的人物,卢一川就不提了,李林峰,现在是国民革命军少校。北伐战争的时候,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炮兵团团长,具体的情况已少有人知,只知道当时他们被孙传芳的部队包围在了琅琊山上,炮兵团死守山间一处古寺,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眼看着敌人就要涌上来了,李林峰下令搬出所有炮弹和火药,准备等敌人进入古寺的时候与敌人同归于尽。据李林峰自己说,当时炮弹和火药堆着跟小山似的,但他最后却活了下来,第二军的搜救部队在琅琊山上歼灭了敌军,最终在血肉堆里找到了还剩一丝生气的李林峰。本来当时报上都刊登了他殉国的消息,没人想到他又复活了,后来军衔给连升了三级。很少有人知道高级国军将领李林峰和北平富商卢一川是同乡,而且他们小时候还很要好。
李林峰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两根,把其中一根递给了卢一川。卢一川忙道:“我有,我有。”半推半就卢一川还是接下了,李林峰划了一根火柴都点燃了,两人烟一抽,气氛就缓和了许多。卢一川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只抽得惯旱烟,卷烟太麻烦。”李林峰笑了笑,摇头道:“川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手卷烟,机器一开,那卷烟就一根根地往下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说什么。“峰子,”卢一川开口了,“唉,峰子……你看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有这么多话要说,我怎么一句都说不上来。唉……我老了,脑筋转不动了。”卢一川光顾着叹气,他低着头,露出白头帕里的银丝,李林峰觉得他的确是老了。“别急,川哥,东西多了他也挑花了眼,何况这大海似的说不完的话,您没有老,您是心情太激动了,咱们捋一捋。”卢一川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唉,峰子,是,我太激动了,能不激动吗?你想咱们一同离的乡,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呀?胡子还没长呢!现在呢?胡子都白咯。你现在是出息了,当官了,要是在以前,我见了你还要给你下跪磕头呢!”李林峰说:“嗨,过去的礼节,封建的东西,咱们不提那个,现在咱们讲平等,您就是见着了大总统,他也不能让你下跪磕头。况且京城一条龙卢一川的鼎鼎大名哪个没有听过?您是哥,我是弟,我尊敬您,这个一辈子的事,就跟咱小时候一样。”“哎,”卢一川猛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话匣子一开,两人就松活起来,“你手现在怎么样了,一只手还习惯吗?你住院我也没去看你,你们军队的消息,我打听不到。”“习惯,”李林峰举起右手在空中晃了晃,“您没看我刚才盘头帕的那几下,习惯着呢。”“那就好,那就好。”两人边说话边望着窗外,此时已近县城车站,准备下车的人推推搡搡,嚷作一团,一座矮小的山头从窗边远处溜过,二人的心都有些慌张。李林峰指着那座山头道:“唉,川哥你看,那山头不是我们小时候还在上面钓过鱼吗?水塘不见了。”“是,”卢一川眼前一亮,“你还被鱼钩刮破了手,我记起来了。我还记得你的伤口在食指的侧面。”说着,卢一川准备去翻李林峰的手,动作却僵在了空中,他才想起峰子的左手已经没有了。“不好意思……”卢一川低了低头。“没事儿,”李林峰反倒很大方,他一直没有自怜自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功夫去哀叹,“还没问,您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两人只能用不停的对话来消除慌张感。
近乡情更怯,无限逼近一个时间或地点,充满期待却又害怕回乡,旧时的记忆翻涌出来,远离故乡长存于记忆中的温暖与害怕看到现实的锋利相冲突,最终可能发现那些旧事旧物都会像那片干涸的水塘一样消失,最终不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的危机感最终导致了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除了旧时的陪伴能彼此分担,别无其他减轻的方法。卢一川想了很多种回复,最终却只回了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就想回来看看。”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还是故乡的面好吃,水好吃。”卢一川毫不掩饰地当着他从北平带来的仆从说道。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用再顾虑什么,更是因为他确实觉得故乡的东西比北平好。这话是他说给别人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个人庸庸碌碌一辈子,只剩下故乡还能给他最后的慰藉。
在车站与李林峰告别后,卢一川径直回到了乡里,乡里早知道卢一川要回来的消息,因此安排下一桌酒席给他接风洗尘。酒席讲究排场,锅碗瓢盆摆满了桌,但是卢一川知道乡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穷,因为根本没人动摆在桌子中间的大肉,这么一盆肉,可能摆几天席都没人动,只为充充门面。
“那当然,那当然,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长的年纪与卢一川差不多,说起话来胡子一颤一颤,总是喜欢背着手勾着腰,到处走来走去。“卢老爷您在外边风光了一辈子,可不能忘记您是这儿的人。”村长执着卢一川的手,胡子颤个不停。卢一川当然明白村长是什么意思,这也正是他回来的原因之一,他并不觉得村长的话有什么冒犯,毕竟吃过苦的人都知道那种脱离贫穷的渴望。
“自然,自然,我回来就是想帮乡亲们解决一些困难。”乡亲们的眼睛里都放了光。酒席吃着喝着,渐渐的,卢一川感觉酒菜有些变味儿了,因为他发现所有人都只叫他“卢老爷”,当年那个“一川”再也回不来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酒席散了,村长背着手跟卢一川一同走在乡间。“带我去看看村里的学校,”卢一川道。村长咳嗽一声,“村里只有一间私塾,一个老师,王愣子,你要去看就走吧。”二人向私塾走去。卢一川注意到路边的田中水牛不少,这阵儿刚割了一季稻,正是农闲的日子,水牛背上常常横卧竖躺着小孩子,百无聊赖,要么吹着叶哨,要么口里哼唱小调。“他们都不去上学?”卢一川用手指了牧童问道。村长佝偻着背,头也不抬,叹一声气,“唉,一言难尽,你去看了学校就知道了。”
所谓学校,不过是几间砖瓦房,围个院子,大的那间,从纸糊的窗望进去,几件桌椅,柱子上挂了两幅字,正中间一张孔圣人的画像,画像上方是泛黄的牌匾:厚德载物。昏暗的屋子中坐了三四个小童,又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袍,耳朵上挂着啤酒瓶底儿眼镜的老先生捧着本《论语》,坐着。卢一川觉得那教书先生有些眼熟,又觉得他好像块朽木一样,似乎一碰就要碎成粉。那教书先生一开口,尖细沙哑的声音更添了屋子里几分陈旧,卢一川想起了冒烟的湿柴。“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故意把最后一个“知”拖得很长,还慢慢地把手向前伸出去,指着前方,好像“知”就摆在他面前一样。“就是说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智慧啊!”老先生一下子又变得很激动,把《论语》举在了空中。“注意最后这个‘知’,要念去声,是智慧的意思。来,把我刚才说的重复一遍。”于是下面的小童都摇头晃脑地把他刚才说的都重复了一遍,一字不落地诵完了,老先生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趁这间隙,村长在门外招手道:“喂,王愣子,先别上课了,看看谁来了。”老先生见是村长,忙把手里的书放下了,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看看,你还认识他么。”村长指着卢一川对王愣子说道。只见王愣子挂上眼镜,由里到外地把卢一川打量了个遍,摇摇头,说:“不认识。”村长摇头道:“嗨,我真是觉得你读书都把自己读傻了,连卢老爷都认不得了。”“卢老爷?”王愣子急得挠起了耳朵,仍是回忆不起来。不过他挠耳朵这一动作却让卢一川记起来了。“猴儿?”这是王愣子小时候的外号,“你是王颖生?”王愣子依旧在那里挠着耳朵。“我是一川啊,卢一川。”“啊,”王愣子大喊一声,好像有人在后面踢了他一脚似的,“一川,我想起来了,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这是卢一川回乡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原来这王颖生,小时候亦是同卢一川、李林峰他们要好的玩伴,他家祖上做过知府,到他父亲这一辈,虽然已无人为官,但家里仍有几间宅子,几本书。小时候他父亲也是想让他考上进士重振家业,便给他请最好的先生,可惜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后来科举停了,他的父母不幸都病死了,宅子也都卖给城里人做了别墅。王颖生没别的本事,四书五经读得熟,会写八股文,村里人看他可怜,就给他辟了几间砖房作私塾,教村里的孩子认字,读经,收几个钱,单身一人,日子也勉勉强强地过。到如今,却已将近花甲之年。之所以叫他王愣子,是因为他一直教书,不时常跟人走动,为人便有些木讷,这是后来的外号,因此卢一川不知道。两人寒暄一阵,卢一川便跟王颖生说明了来意,他想在村里招几个年龄不大的儿童,收作徒弟。王颖生摇头道:“难,一川,难。你看我这么个破地方,也就招来几个孩子,还是农闲的时候。”卢一川笑了笑,他觉得跟王颖生说话很愉快,因为很多跟其他人不能说的话跟他都可以说,“猴儿,咱们还真不一样,不是我说你,你看你这个地方,哪像个学校,科举停了十多年,你教的那些现在都用不上了。我就不一样了,我教的都是有用的功夫,师父师祖传下来的。”“得了吧,”王颖生摆摆手,笑道:“我的学问不是圣人传下来的?教人安身立命的学问没用?关键是现在外头乱,学生学了功夫,他也不敢往外走,再过一阵就开始插晚稻了,家里都指望着孩子干活,没人上学。”卢一川掸掸长袍,笑着道,“北平人爱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大老远这么回来一趟,咱不能空手回去,总得把事儿办成了才行。”王颖生拈着胡须,点点头,“是我认识的那个一川,还是照旧的犟。”
“大名鼎鼎的清风四十剑卢一川卢老爷收徒了,只要是村里的孩子,七岁到十五岁的都可以来,交了学费管吃管住,试教一月,若是吃不了苦的孩子,学费全退!清风四十剑,绝门武功,防身健体,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卢一川的家仆福来扯着嗓子敲着锣喊了整一个上午,众人都只围着看,却没有一个人报名。福来喊得口舌生烟,中午太阳又毒,卢一川便叫福来先歇息歇息。“老爷,”福来搁了锣和告示,大口喝着水,“我看王颖生说的不错。”卢一川蹲在树下,点着旱烟,却不吸。福来知道,老爷这样的时候通常心情很不好,但他觉得就算老爷心情不好他也得说。“老爷,我觉得要不咱们……学传教的洋鬼子那样。”卢一川手快,一烟锅敲在了福来的脑门上。“放屁!我泱泱中华礼仪之邦,从来没有师父给徒弟送东西的道理,你当我什么人了?拿糖骗人的拍花子?千改万改,老祖宗的规矩不能改。”福来捂着脑门,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老爷决定的事,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说动,那就是他自己。
过了几天,总算是有村里几个家境稍阔的子弟找到了卢一川,愿意跟他学习武艺。这几个子弟虽然资质并不让卢一川满意,但也算是可塑之才。于是卢一川便择了个日子,拜了师。卢一川虽然没做过别人的师父,但他总是被师父带出来的,过了几十年,师父的一招一式仿佛都还历历在目,他的心里也有了底。卢一川只觉得这世间有很多事明明是几十年前发生的,却只如昨日一样,有的事明明是昨日发生的,却又如几十年前的一样,这样的感觉让他不禁想起苏东坡的一首词,其中两句,“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一股悲凉沧桑之感顿时充溢胸中,不抒不快。于是卢一川半句话不说,便抽出清风剑,在空中舞了起来,一招一式,真如疾风斩劲草,有激昂青云之气势,寒光闪耀,分割烟尘,好似一阵无头无尾,无始无终的清风,幻化于凌厉无形之中。旁人看到这叹为观止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直至挥汗如雨,他才将清风剑往天空上一抛,直直地立在原地,正当众人都以为一切都结束之时,才见青光闪耀,那清风剑如鹰击般急速落下,笔直地插在了卢一川面前的黄土之中。过了许久,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经久的叫好声。卢一川摇了摇头,他不是觉得众人庸俗,也不是为了谦虚,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剑刃中倒映的自己。
来的四个孩子,卢一川问了,原来他们以前亦是跟过师父的,没满一年,师父因战乱出走,便留下这么个底子。先前那师父是教拳的,卢一川便先叫一个瘦高的男孩过来打一套,还没过两招,那男孩已打得东倒西歪,拳不成拳,腿不成腿了,另外三个孩子都笑作一团。“笑,笑什么!”卢一川执着荆条,每个人赏了一下,“他打成这样,你们的水平也可想而知,回去。”那男孩灰溜溜地站回队。“说说,你们先前的师父是怎么教你们的?”卢一川指了一个矮胖的男孩。那矮胖男孩摸着脑瓜子,回忆着慢慢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手似流星眼似电,身似游龙腿似箭。”他旁边那个脸上长麻子的男孩接着道:“练劲不练力,劲力打拙力。打拳不遛腿,必是冒失鬼。”剩下的一个男孩又待接着说,卢一川一下打断了他们,“你们这都说的什么?要我说,你们是花拳绣腿,好看无用,光整那些虚的实的有什么用,功夫练的不是嘴。”四个男孩都瞪着卢一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卢一川接着道:“你们四个说说,练武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指了指那个矮胖男孩,说:“你说说看。”矮胖男孩一身金线红衣,红顶的瓜皮帽格外显眼,所以卢一川爱点他。矮胖男孩支支吾吾,过了半天才说:“练武最重要的……是基本功罢。”卢一川摆头道:“怪不得你们练不好,我告诉你们,一个武者最重要的品质不是别的,唯一个礼字。俗话说,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若你们学了武就去做泼皮无赖,那是师父的罪过,一个合格的武者当有除暴安良、兼济天下之心。就算武没学好,也不妨碍你们往后做一个堂堂正正大写的人,故礼是最紧要的。”四个男孩听了,似懂非懂,那瘦高男孩问道:“可师父,这礼摸不着够不着,咱们怎么学啊?”“很简单,”卢一川扬着头道:“今天你们回家,先把父母伺候好了,仆人也别使唤,一切事情亲力亲为,懂得礼让谦逊四个字,这礼也就成了一半。”男孩们都奇怪,他们从没听说有人教武有这么教的。
吩咐了其余的事,卢一川便叫孩子们都走了,孩子们便都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退了出去。卢一川却突然又喝道:“站住!”孩子们都吓了一跳。“你们这就走了?”那矮胖男孩丧着脸道:“师父,不是您让我们走的吗?”只见卢一川伸出荆条,走到男孩们面前,“手来,”他给每个孩子的手心狠狠地来了一下。“叫你们走是我的事儿,对师父不敬是你们的事儿,一码归一码。今天刚教的你们就忘啦?临走该干什么?”那麻子男孩机灵,立即明白了师父打他们的原因,他忙弓下身子,道:“师父您辛苦了,徒弟告辞。”其余的男孩也立马有样学样。“记住!”卢一川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卢一川洗手洗脸的时候立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他人老,心却没老,他留意到今天舞剑、教课的时候,除了这四个男孩以外,暗处还躲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吩咐福来,明天上课的时候留意着点儿,偷学武艺是武林中的大忌。
卢一川的住处后面有一片竹林,福来特地为老爷挑了这么一个住处,他知道老爷特别喜欢竹子,他想或许是因为老爷觉得竹子和清风剑这个外号很般配吧。福来知道,尽管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叫过卢一川清风剑这个外号了,但他依旧对它念念不忘,他甚至在睡梦中都时常念着这个名字。然而只有卢一川自己才知道原因,《山海经》中说:“竹生花,其年便枯。”当土壤和温度的环境恶劣时,竹子就会开花而死,将生存的机会留给下一代。它们决不是文人眼中坚韧不屈,寒傲似冰的君子,它们只是知道为什么而死,人若能像竹子一般能有一样为之死而无憾的东西,那他这辈子也算值了。卢一川在竹林里练剑,他总是喜欢在竹林里练剑,有时候他会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截竹子,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棵竹子。“什么人?”卢一川警觉地立在了原地,因为他听到了其他人踏进竹林的动静。“川哥,”“一川,”两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卢一川认出了那是李林峰和王颖生的声音。随后,只见他们一人端着一桌菜,一人提了两坛酒,从竹林中施施地走了出来。李林峰道:“咱们三兄弟多年没聚在一起了,今晚一醉方休。”王颖生和道:“一定一定。”卢一川忙把酒菜接过来,在竹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摆好了,三人席地而坐。“我记得咱们小时候,还像模像样地在这片竹林里拜过把子,”王颖生摆头笑着道,“我是大哥,一川是老二,林峰是小的。倒是现在,小的比老的出息。”卢一川看了四围,只觉得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时间觉得心情很畅快,竟不自觉地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一川,你笑什么?”王颖生把酒都打开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扑鼻而来,混着竹林的清香,更加醉人。“我笑,”卢一川兀自收不住,“我笑这人间。”“哦?人间有何可笑?”李林峰摆好三只酒盏。卢一川道:“任它再残酷,咱三兄弟这不还是挺了过来,今天又重聚在了一起?为这一件事,就值得咱们大笑三天。”李林峰接过酒坛,倒了满满的三盏酒,“照川哥这么说,我们好像的确应该笑一笑。”于是李林峰也开始仰天大笑。“要我说,这件事确实值得一笑,”王颖生点点头,“但我却笑不出来。不为别的,请你们看我们的头顶上。”三人抬头望去,只见整片竹林的竹枝尖上都开着红色的小花,好像竹子上挂着饱满的麦穗,在青色的海洋中,蕴藏着一股躁动而不安的气氛。夕阳已经落山,天空立马暗了下来,阴沉的天空好像压到了竹子顶端。王颖生幽幽地道:“竹子开花,活人搬家。今年是民国二十四年,往后十年,不知道天下会有什么变动。”话毕,三人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卢一川才道:“管他活人搬家,死人搬家的,只是今晚,就是天下竹子都开了花,咱们也搬不了家。来,先碰一个。”两人附和,三盏相交的瞬间,一声干雷瞬间爆响,闪电耀眼的光照亮了大地。
到了第二天,昨天来的四个孩子就只剩下了两个,卢一川太严格,许多孩子都怕他,更何况这些从小没受过委屈的富家子弟。然而卢一川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高兴,因为大浪淘沙、披沙拣金,最后剩下的定是金子,这是好事。开始讲了礼,今天卢一川便开始传基本功了。马步、下腰、压肩、劈叉,这些都是苦功夫,能挨过这一关的孩子,便可教把式了,不过八成的孩子都吃不了这个苦,学生害怕,其实卢一川更害怕,他害怕这两个孩子半途而废。
福来在一旁看着,也为学生们捏一把汗,他清楚老爷的心思。在社会的底层摸爬滚打惯了,他看人的本领不错,他觉得这两个孩子挨不过这一关。一边看教,福来也没忘记留意院子外面,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果然,东边的院墙上露出了一撮毛,一对漆黑的眼睛,像只小老鼠似的瞟着这边。福来没有立马发作,他虽然看着老实,心思却极细腻,只见他装作去水井边打水,慢慢地走到了那人视野的死角,随后快步向院外绕过去,只听一声稚嫩的呼喊,还没待院里的人反应过来,福来已拉扯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闯进了院中。“老实点!”福来把他拉在院子中间,只见那小男孩又矮又瘦,一头油污短发,身着粗麻背心,皂蓝短裤,脚蹬一双稻草鞋,一律褴褛不堪,身上煤球似的黑。卢一川却未把这些看在眼里,他只看到那男孩的眼睛如深井一般深邃,井中水泛着清亮的光泽。
卢一川不怒自威,“小朋友,你可知道偷学武功是武学大忌?在过去是要被打断腿的。”那矮瘦男孩一直在福来手中挣扎,他悻悻地道:“没有!我没偷学!”卢一川拈了拈胡须,笑着道:“你没偷学,那你在墙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矮瘦男孩思索了一阵,“我是想来看看你功夫怎么样。”“哦?”卢一川忍俊不禁,用手掩着笑,“那你觉得我功夫怎么样?”那男孩低着头,小声说道:“还……还可以罢……”卢一川摆了摆手,让福来把男孩放开,“那你想不想学?”“学是可以学,”男孩转了转眼睛,“但我可没有钱给你。”卢一川道:“没事儿,我不要你的钱。”“真哒?”男孩兴奋地轻轻一跃。卢一川又道:“嗯,我不要钱,但你要把你觉得最珍贵的一样东西送给我。”男孩抠了抠脑袋,疑惑地道:“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吗?”卢一川点头道:“对我来说什么都可以,但对你来说一定要是最贵重的,这是礼数,坏不得。”男孩旋即又皱起眉,说道:“可以是可以,但还有个问题,我妈要是知道我来你这儿,你不会打断我的腿,但她一定会打断我的腿。”卢一川轻笑一声,道:“没事儿,你妈那里我帮你摆平。”卢一川盯着男孩,欲言又止,随即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搓着手,小声地答道:“小虎。”卢一川看着小虎瘦弱的胳膊,殊不觉他像只老虎。
卢一川之所以愿意不收束脩就教小虎,是因为他在小虎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急欲冲突喷薄而无处可出的力量,凡习武之人,惺惺相惜,卢一川不禁联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这种力量只要经过正确的引导,因势激发,将来必成武才。但若不加合适的引导,则很有可能使他气势太盛,物极则反,心生萎靡邪念,酿成悲剧。卢一川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过了几天,小虎带来了东西。他神神秘秘地从腰后抽出一柄不长的刀递给了卢一川。卢一川拿过来,刀木把上连着一条细皮绳,另一端系在小虎的腰上。卢一川问:“什么刀?”小虎作出好像有人在他身后似的神情,小声地说:“我偷出来的,你看看刃我再告诉你。”卢一川把刀端起来,整把刀刃都磨得线一般细,丝毫不反光,卢一川的脸映在刃面上,如镜子般清楚,又细看,刃面上一道浅浅的细纹,包了钢,是把好刀,卢一川用指头弹了,没有杂音。卢一川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刀。”小虎得意地把刀抽了回去,“那当然,我爹用它砍过东南兵的脑袋。”卢一川被逗笑了,“别逗了,你爹,东南兵?”“真的!”小虎挥舞着拳头,急得不行,“他当年在孙大总统的军队里当兵,跟着去打了孙传芳。这把刀,就是他的遗物。”“啊!”卢一川听到小虎的话,呆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下巴收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说:“我信了。”他知道当年峰子出外打拼,带了乡里几个精壮汉子,直到参军几人都未分离,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明白了小虎所言非虚。“你的刀是好刀,你爹是好汉。”卢一川摸了摸小虎的脑袋,“我不要你的刀了,你快把它送回去。”小虎误会了卢一川的意思,一下子急了,眼睛里竟挤出些泪水,“你不是说我把东西拿来就教我吗?怎么反悔?”卢一川叹口气,道:“我说了不教你吗?我只是不要你的刀了。你如果好好学,我还要把我这把剑送给你,我的剑比你的刀还好。”听到这番话,小虎立马又破涕为笑,他即时跪下来朝卢一川磕了三个头,又把刀插在东首的地上,磕了三个头,口里念念有词:“爹,小虎报仇有望了。”
“小虎,别扎马步了,过来休息会儿。”卢一川坐在榕树阴影中的一张太师椅上,端一盏茶。外面是中午毒辣的太阳,太阳底下一个油光光的身影,动也不动。“再一炷香就得啦,师父。”小虎的声音颤抖不已。剩下的两个富家子弟在后来几天也相继退学,如今卢一川便专心带小虎一个徒弟,现在让卢一川担心的不再是小虎受不受得了这个苦,卢一川看得出来小虎吃得苦,但他心气太盛,急功近利,走路脚跟不着地,担心其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他时常跟小虎说:“小虎,要放松。”可每次小虎总是笑着回答道:“没事的,师父。”过了一会儿,小虎收了马步,去吃午饭,纵是吃饭的功夫,他也闲不下来,一直在椅子上压腿。
卢一川已吃过了,便准备在树荫下打一会儿盹。不料刚眯了一会儿,福来匆匆赶来,说李林峰想跟他见一面。卢一川远远望去,李林峰高大的身子立在不远处,好像座小山一样。他忙起身,向李林峰招了招手,李林峰大步朝这边走来,虽然缺了条胳膊,却仍是走得步履稳健、脚下生风。“峰子,中午这么毒的太阳,你说你。”“唉,”李林峰摆了摆手,“行军风吹日晒惯了,你看我,也没挑对时候。”卢一川叫福来又搬了张椅,看了茶。李林峰一边喝茶,一边望向那边吃饭的小虎。“怎么样?”卢一川神情愉悦,他喜欢向别人提起他这个徒弟。“好小子,”李林峰满意地点点头,“有咱们年轻时候的那股干劲儿。”“比咱们年轻的时候强多了,”卢一川道,“咱们这个年纪顶多敢捉两条蛇玩儿。”李林峰没搭话,他只是一边喝着茶,一边点头微笑,口里轻声念着:“好小子……好小子……”他好像陷入了回忆和沉思。二人享受着这午后片刻沉默带来的愉悦。过了一会儿,李林峰缓缓开口道:“川哥,你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么?”“知道,小洋房,小汽车,姨太太,似神仙般地过,”卢一川打趣地笑道。“不开玩笑,川哥,”李林峰的眼光黯淡了下去,“我在医院养伤的时候,百无聊赖,找来了古人的诗读。文人的事儿,咱也不懂,就是瞎读。你知道李清照这个人吧?”“知道,”卢一川点头道:“小时候读私塾那阵儿,就觉得她写的东西咿咿呀呀的,读不下去。”李林峰道:“咱们小时候读的都是抒情的,读不下去自然。我在医院养伤的时候,读了她一首诗叫《夏日绝句》,里面讲的跟那些咿咿呀呀的不一样。整首诗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卢一川拍手道:“不错,我觉得她这首写的比咱们小时候念的好得多,殊不像个女子写的,写出了项羽的骨气。”李林峰接着道:“是,我也这么觉得。后来我又读了杜牧写的一首诗,说的还是项羽。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卢一川听罢,一拍大腿,喝道:“放屁,这杜牧是个男人,怎么写的东西都比不上女人硬气。”李林峰接着道:“古人有古人的看法,咱们不去管,但您知道我读了这两首诗是什么感受吗?”卢一川一动不动,只盯着李林峰,他突然发现峰子头顶冒出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好像瞬间老了许多。“我当年出去打拼,带了七个乡党一起,只是如今,却只有我一人回来,我岂不就是个项羽?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怎么面对乡亲父老,所以我一直害怕回来,但现实最终不得不面对,所以我回来了。那天在火车上见到你,我差点哭出来,那种重逢故知的感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一张旧面孔了。”李林峰的情绪已十分激动。“峰子啊,峰子。”卢一川拍着李林峰的肩膀,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安慰他。
这时,小虎已吃过午饭,快步向卢一川走来,“师父!”他老远就招呼道,“我吃完了!咱们开始吧!”卢一川摆了摆手,道:“小虎,你先过来休息一会儿。”小虎一边向卢一川这边走来,一边喊着:“师父,我不累。”走近了,他才发现师父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而且这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小虎,快来见过你李叔叔。”卢一川给小虎搬了一个板凳,让他坐下。“李叔叔好。”小虎行了一个抱拳礼,旋即坐在了板凳上。李林峰笑着道:“好小子,好小子。”他摸了摸小虎的头,目光有些迷离。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兜里掏了掏,拿出了两粒金色的东西,放到了小虎的手中。“这是什么?”小虎凑近看了看,又闻了闻。“外国的水果糖,把外面这层纸剥开,含着吃,”李林峰解释道。“谢谢叔叔,”小虎谢一声,立马剥开一颗放到了嘴里,过了两秒,笑着说道:“甜的。”他的表情十分陶醉,小虎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李林峰笑着道:“这个黄色的,应该是橘子味儿的,我那还有苹果味儿、桃子味儿的,等下次带给你。”小虎兴奋地拍手道:“好啊好啊。”他毕竟是个孩子。卢一川对小虎说道:“行,糖也吃了,你去把身子擦一擦,困了就睡会儿,我跟李叔叔说会儿话。”小虎应一声,走了。
卢一川问道:“峰子,那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李林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这次回来,主要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把物质上的债还了,烈士的家属,该抚恤的抚恤,该照顾的照顾;第二个,帮帮他们的孩子,没了爹,怕管教不严。我打算带他们去广州念书。”卢一川已听出了些端倪,他接着问道:“这第二个打算,具体是……”李林峰横了心,他知道有些话迟早要说,“当年跟我一起走的七个乡党,有孩子的一共是五家,有两家的孩子病死了,剩下三家,小虎是其中一个。”卢一川亦长舒一口气,拈着胡须,缓缓地道:“你想把小虎带走?”李林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卢一川有午睡的习惯,但今天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却怎么也睡不着,任谁遇到这样的选择都会举棋不定。一边是要好的故交,一边是师门的重担,似乎哪边都不容辜负。卢一川了解李林峰的性格,他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吃亏,为了帮助别人,就是把自己全部搭进去了也乐意。所以他知道如今峰子的身上背了多重的债。小虎既拜了师,决定的权力便完全交在了卢一川的手中。但这样的决定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卢一川的心情有些烦躁,他想出去走走。
现在的光景是乡下最靓丽的时候,天是蓝的,地是绿的,天地相接之处勾勒着起伏的山丘,耀眼的阳光穿过榕树打下水墨似的斑驳亮点,摇摆不定。微风把不远处的竹花送来,不到几天,竹花已经凋谢了。卢一川瞬间感受到一种遗世独立之悲,他觉得人的一生就像这竹花一样,永远高悬在空中,不得安稳,唯有死的时候才能落地。
卢一川点了烟锅,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溜达。偶然地,他又溜达到了王颖生的私塾旁,屋子里传来王颖生尖细沙哑的声音:“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就是:如果你自己都不希望被人此般对待,推己及人,自己也不要那般待人。”卢一川往窗内望去,下面只坐了一个小童,纵是如此,王颖生亦教得有模有样。
看到此情此景,卢一川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教育无疑是荒谬的,你去带给一个地方的孩子他们本不需要的东西,更多的目的是装点你自己的门面。但是你又不能问孩子的想法,因为就连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到了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苍老之后蓦然回首的嬉笑怒骂和嗟叹不已。对于一个师父或是先生来说究竟什么是重要的?是亘古不变的师道尊严、圣人绝学?还是对孩子真正有用的东西?这是卢一川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一边觉得答案是后者,一边又觉得他们小时候难道不是师父先生打骂出来的?如今也都成了气候,或许两者并不冲突。但他旋即明白,如今的时代不一样了,就他和李林峰能带给小虎的东西来说,明显李林峰的更好,现今纵横天下,捭阖四方靠的不再是卢一川当年那股子敢拼敢闯的干劲儿和一身功夫了,现代人需要的是知识文化和技能,这是卢一川给不了小虎的。他们这些人已是时代的强弩之末,或许清风剑是时候入鞘了,卢一川这样一想,不觉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屋子里的王颖生随即留意到了卢一川,本快到放学时间,王颖生便早散了,出来见卢一川。他揣着手,一脸轻松,调侃道:“哟,卢大侠怎么有空到寒舍来了?”卢一川拂了拂手,道:“颖生,别放屁。”他又抽出烟锅点燃了。“我以为到咱们这个年纪之后就不再会有烦心的事儿了。孔圣人说:‘四十而不惑’,可咱们早就过了四十岁。”早在卢一川开口之前,王颖生已看出了他的心情,他道:“孔圣人也说过:‘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所以烦不烦心跟惑不惑是两码事儿。”卢一川闷闷地吸着烟,把烟全部都吃进了肺里,吃得太猛,竟不住地咳嗽起来,王颖生忙进屋给他端出一碗水,卢一川大口喝着,王颖生笑了笑,道:“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只要跟比自己差的人比比心里就平衡了。你看看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时精通诗词歌赋,三十岁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把祖产卖给城里的大老板当别墅。要说惨,有谁比我惨,以前我知道经上的道理,现在呢,我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卢一川缓了过来。王颖生拍了袖子上的灰,笑着道:“我跟你说没用,要真想明白,得亲身体会。我那儿有学生捕虫用的网,咱们小时候常玩儿那个,这么多年没试过了,还真有些手痒。”王颖生说着,便进院子带出了两支长棍的捕虫网,拿来递给卢一川一支。卢一川在手上掂量掂量,这种手感已颇有些陌生,又试着在空中挥了挥。“玩儿嘛,”王颖生卷了袖子,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别顾虑什么,你剑使得比我好,这网子却不见得。”
卢一川和王颖生沿着河走,也不担心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毕竟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事就不那么重要了。“我记得咱们小时候最爱捉的是蜻蜓、豆娘,”卢一川在岸边的草上搜寻着蜻蜓、豆娘的身影,“每次你一个人捉的比我和峰子两个人捉的都多。”王颖生神秘地笑笑,道:“我之所以捉得多,是因为我有诀窍。有很多道理是触类旁通的,小时候我明白的这么一件小事儿,却让我终身受用。”“什么道理?”卢一川悄悄地靠近了一只蓝身薄翅的公蜻蜓,猛地一网,蜻蜓却已盘旋在他们头顶上了。“网虫子,关键是要顺着风网,这样,稳、快、狠,借了风的力,便无往不利。像这样。”刚才那只蓝蜻蜓又摇摇晃晃地落在一片叶子上,还没立稳,却已被王颖生网在了网子中。王颖生把那蜻蜓捉来看时,只见它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琉璃一般变化多端、光怪陆离,薄翼如丝绸般柔顺,支立在空中,整只蜻蜓身子又大又饱满,端地是一件十全十美的工艺品。若小时候的卢一川见到,定会欢喜得不得了,只是此时卢一川见到那蜻蜓蜷缩着身子,翅膀也有些皴裂,在王颖生手中颇显可怜。二人观赏了一回,“去吧,”王颖生口里念着,便把蜻蜓送了出去,只见那蜻蜓没头脑地转了两圈,随即低飞着向远方而去。两人目送着蜻蜓渐渐远去,都不言语。那蜻蜓飞行忽高忽低,只愿再寻一个落脚处,却好像害怕再被人网了,终于没有落在什么地方,而是直着身子,闯进了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中。过了许久,卢一川才回过神来,“蜻蜓低飞要落雨,咱们回去吧。”
后来几天,卢一川总算拿定了主意。他叫小虎先别练了,这几天休息一下。小虎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叫他这么做,但既然师父这样说,他便照着做。他呆在家里帮工,偶尔也来卢一川这里看看。这天小虎在卢一川家帮忙打扫,正聊着,他讲到了李林峰,“这几天怎么没见李叔叔来,他说好再给我带糖的。”卢一川笑着道:“你又想吃糖了?你早说,师父也可以给你买。”小虎拍着手跳起来,道:“好啊好啊,但您一定要多买橘子味儿的。”卢一川问道:“你喜欢橘子味儿的?”小虎摇头道:“不,主要是因为橘子味儿的糖纸上面有金的光,我要把它们粘在我爹那把刀的刀把上,到时候那把刀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刀。”卢一川笑着道:“那要多少糖纸才够啊?”小虎回忆了一下,道:“我那天比着糖纸数了,粘完整个刀把,怎么也得二十五张糖纸。”卢一川没搭话,只是默默地把这个数字记在了心里。
后来卢一川便让李林峰把小虎带走,一开始小虎死活不愿意,但卢一川说如果你想报你爹的仇,只有跟着李叔叔才能办到,劝了两三回,小虎终于肯了。卢一川便收了清风剑,跟王颖生和李林峰道了别,径直回了北平。此后清风剑再未出过鞘,卢一川也未有收徒的打算了。没过几个月,孙传芳死了,卢一川想,小虎终于没了复仇的目标,不知道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卢一川只是终日饮茶看戏,不再忙碌什么。
然而平淡的日子总是不长久,随后,日本人发动华北事变、七七事变等一系列兵变,动乱席卷了中国北方,利刃与火枪敲开中国人的头颅,失去了国土、自由和尊严,这是一个民族的灾难,人的生命如竹花一般脆弱。卢一川随着人潮来到了西南大后方,便在那里居住了下来。时光似剑刃般锋利,转眼间不觉又划破十年,日本人在中华大地上的肆虐终于被制止了,卢一川已成为一个将近腐朽的老人,他想余生在故乡度过。暂时的和平给了他回到故乡的机会。卢一川只带了些必要的东西,同福来两人,从西南大后方回到了家乡。回来之后他们才得知原来王颖生已于三年前去世了,那辟给他做私塾的房子新作了仓库和商店。他们仍住十年前住的那间屋子,那屋子后的竹林已不知换了几代,现在又比十年前茂盛了许多。福来时常见卢一川背手走到竹林里,独自一人饮酒。福来知道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来说,酒是很不健康的东西,但他却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老爷想做的的事,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说动,那就是他自己。
这一天福来听村里人说小虎回来了,就是专门来看卢一川的。原来他加入国民党的军队,在抗日战争中立了功,现在已是国军少校了。卢一川在当年练武的院子里见到了小虎,只见他模样已生得风流潇洒,油得发亮的头发向后梳去,一身笔挺的军装,走起路来步履生风,竟跟十年前李林峰的气质有些相似。二人嘘寒问暖过后,小虎便问卢一川道:“师父,我看你身体依旧硬朗,最近还练武吗?您的清风剑还在身边吧?现在国家在民间征集有价值的文物古物,您的剑要还在身边的话,就把它上交了吧,不仅可以领一笔钱,对于保护清风剑和建设国家文化都很有意义。我已经打算把我爹的那把刀上交了。”卢一川听罢,一句话都没说,他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缓缓把手伸进了裤兜,把那些橘子味儿的水果糖捏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