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编剧的第一个活儿,是给一个黑社会大佬写剧本(下)
黑总金盆洗手后,开始做生意,失败一次被骗一次,然后吸取经验教训,从汉正街开店到开了几个服装厂,最终获得成功。
听完整个故事,我说:“我已经大概的做了记录,而且录了音,回去我会再好好听听,整理整理,出一个初步的创作思路,下次看您时间再开个会。”
我跟黑总加了微信,黑总的微信昵称叫“爷爷”。黑总说:“我不喜欢用这个鬼东西,也不晓得现在这些人每天没命的玩这个是为么斯(什么)。咱们有事还是最好打电话。”
黑总让金姐给了我300块钱打车回家,我假客气了一下,金姐执意让我收下。
三天后,金姐说黑总希望在外面找个安静点的茶馆聊事,问我方便在哪里。我说汉街那儿有个陆羽会,环境还可以。金姐发来一条语音,说黑总不太喜欢去那些地方,要不就在三阳路。随后,金姐发来一个地址,我一看:三阳路天福茗茶。
店里除了几个服务员以外,没有客人。黑总问我喜欢喝什么茶,我说我不懂茶,随意就好。黑总问服务员这里最好的茶是什么,服务员介绍一番。黑总说来一壶最好的茶,准备落座。服务员说:“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会员制的,您需要先买一款茶叶,我们这边再给您提供专业的沏茶服务。完了您可以把茶带走,也可以把茶存在这里,以后过来免费喝茶。”
黑总皱了一下眉头,跟随服务员的指引来到陈列柜前,买了一款600多块钱的便宜茶叶。
店里没有包间,只有四张茶桌。我们在稍里面有一个屏风的茶座就座。服务员在我们面前沏茶。我开始谈我的想法。
我说:“您本身的故事非常精彩,也很完整。如果我来创作的话,我会先确定主题,这个故事到底讲了什么。如果说是人物的成长史,这是很明显的,而且人物有两次裂变,一次从好变坏,一次从坏变好。不过我想拔高这个主题,能不能跟观众探讨“罪与罚”呢?也就是《无间道》中那句非常著名的台词:“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黑总喝了一口茶,点头道:“不错,这个好!”
服务员插嘴道:“是不是刘德华演的那个电影,我看过,他真帅!你们是搞电影的吗?”
黑总的嘴角得意的翘起来:“好好泡茶。”
我讨厌被打断,而且茶很难喝啊。我小抿一口,继续说:“其实,这是一个宗教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可怕在哪儿?在于主人公杀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而我们这个故事,以您为原型的男主角,他堕落的原因,是不是更多来自于家庭,社会?您讲过您上初中时有一段时间吃不饱肚子,那是人最原始的饱腹需求得不到满足。那时候,学校也是一个小社会,人物处于家庭和社会的双重矛盾之间,于是寄希望于初恋,但是恋情失败,导致了人物的出逃。逃到哪里?江湖之中?但其实,之前在学校的挫败经历就已经预告了人物的最终命运:失败。人物是逃无可逃的!所以,罪是什么,除了人物在闯荡江湖时犯下的那些本罪,还有先天自带的原罪。罚是什么,除了牢狱之苦,还有人物求而不得的真情。人世间最宝贵的三种情,他都得不到:亲情、爱情、友情!”
“来来来,小成,我敬你一杯。太专业了!”黑总向我举起茶杯。
“你呢,好好写,黑总是不会亏待你的。你前面说的都很好,最后我补充一句,我这个故事啊,或者说我之所以要把这个故事拍出来,是带着着社会责任感的。我们一定要告诉大家,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看看,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人,是不是为了望子成龙,很暴力的去教育孩子。那些人就像赌徒,自己混不好,就希望孩子混出头。”
黑总说得郑重其事,但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怎么扯到教育孩子这里来了。我委婉的问:“是不是您希望最后人物从坏变好的那个部分,要加强。比如,人物到底是怎么变好的?变好以后跟以前形成的反差?或者再加一点跟那些曾经一起鬼混的人做一个对比,那些人一成不变,但我们的主角已经获得成长和救赎?”
“可以,可以!就这么办!”黑总又对我举起茶杯。随后,黑总问我写这个剧本要多少钱。
终于来到正题。我觉得我不能先亮招,于是问黑总:“您这一块预算多少?”
“哈哈哈!”黑总往椅子后面一靠,双手抱臂,说:“小成,这样吧,我们做生意的,讲究个吉利,咱们耍啦(爽快)一点,我给你6个6。”
我在心中默念,6个6?六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我靠?发达了!第一个活能赚这么多?我简直激动的不知所措。
“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块六?你看怎么样?”黑总做了一个六的手势。
“行,那我也不磨叽。”我毫不脱离带水的回应了黑总。虽然跟我幻想的数据有点远,但幻想总是不切实际的嘛。
“希望咱们这个项目一炮打响,也祝你小成以后成为大作家,到时候找你,可不就是真正的6个6了!”黑总再次举杯。
我向黑总道谢,随后说起合同,说我们最好合作前先签好合同,这样对双方都有个保障。黑总说:“行,这种合同,我还没有,你看要不……”
“没事,我有!”我迅速打开电脑,找到事先准备好的合同模板。我把合同发给金姐,黑总又给了金姐一张银行卡,金姐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金姐拿着两份打印好的合同和一个信封回来,递给我,说:“这是黑总给你的定金,六千六百六十六块六。合同你先填一下,等回去盖了章之后再给你一份。”
一切都很顺利嘛。
我2天后回京,大概20多天后,我将第一版故事大纲发给金姐。金姐说:“辛苦了啊!黑总这几天去广西培训去了?可能会看得慢一点。”
“培训什么啊?”我问。
“企业家培训啊。”
我这才翻了一下黑总的朋友圈,翻到很多类似于这样的帖子:
《刘一秒:三大宗教如何领袖》
《刘一秒亲自为您产品代言,你只需把握住质量,共创上市公司》
《刘一秒:你如何才能领导3000人》
《刘一秒导师:七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你知道几项?》
《有一种心情叫做我要见秒哥!》
在黑总这个年龄段,没有发鸡汤和谣言,而是时时刻刻关注企业管理资讯,多么棒啊!那么问题来了,刘一秒是谁?我迅速搜索了一下,发现其人充斥大量负面新闻。
我感到有一丝惶恐。但是不管了,黑总爱干嘛干嘛不关我事,只要按时打钱我就好。不过此时我还是有点埋怨自己,为何当初加微信时不多了解一下。不过后来我又说服我自己,就算了解他是这样的,就不签合同了?
大约10天后,黑总给我打电话。开口第一句话是:“小成你好,我想跟你谈一下你写的……这个问题,问题很多啊。”
“好,黑总,您说。”我诚惶诚恐。
“我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我做这个电影是怀着社会责任感的吧?我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啊,我希望观众看到我的故事以后,能有一些思考,能给人们一些启发。不说能影响成千上万个人,但能影响几个?几十个?几百个?再通过他们去影响身边的人,就足够了!”
“对!没错!所以我在设计人物的时候,尽量做到将从好变坏的这个部分做得自然,让大部分人都有代入感,这样人物的变化观众可以理解,所以变坏的部分就能让人有一定的反思。”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能多写写我现在的样子?你应该多写一点我金盆洗手之后怎么创业?我小时候跟父亲关系不好后面又是怎么跟父亲和好?我怎么样在思考了我的父子关系后去教育我儿子的?这些好的方面为什么不多写写呢?我就是想让人晓得,虽然我以前闯荡江湖,历经了蛮多普通人不理解也没经历过的苦难,但我还不是走过来了,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好人。你要多写一点我的这个‘好’啊?”
好你大爷!我在心里骂道。我感到十分崩溃,没想到曾经叱咤江湖的黑总摇身一变,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代言人,相比之下我显得三观崩坏。
我一再陈述一个好电影的本质,不是思想政治课,而是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去感染人们,让他们进入这个情境,或哭或笑或流泪。哭过笑过之后,他们有思考就有没有就没有,这都取决于个人。我们不能拍一个电影,旁边安个喇叭不停提醒观众:我现在要讲教育问题,你们快学习一下。我说:“观众都是成年人,不喜欢这个强硬的说教。我们得用更高级更柔和的方式,去完成我们的表达。”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也要理解一下我。今天先这样吧,我要忙了。你修改一下发给我,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说。”
此刻,我很想问候一下他的亲戚。我好生气啊!
我花三天时间说服了我自己。这三天里,第一天我晚上失眠,恨自己为什么碰到这种奇葩。第二天我找司空太浪吐槽,司空太浪劝我为了赚钱,先忍。第三天,银行自动扣了我下个月的房租费,而我跟隔壁的幽灵邻居不和,非常想搬走,而搬家又得大动干戈花好多钱,此外我因为长期腰肌劳损,一时冲动办了一张瑜伽卡。我很需要钱钱啊,我得忍忍忍忍忍。
小不忍则穷穷穷穷穷。
两周后,我将修改的故事大纲发过去。又过了十天,黑总给我打电话:“小成啊,你看这一版就好多了。但是,我有一种感觉,虽然你写的都是我讲给你的那些人物,但我怎么总觉得隔着呢?就好像不是我们,有点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我先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他的亲戚,然后调整语气悠然的说:“黑总,这只是故事大纲,大纲只是一个故事的要点,发生了哪些事,一二三四五六七给列出来。后面会进入电影分场,会详细一些,在哪些场景具体发生了哪些事。最后就是电影剧本,就会细致完整的呈现所有细节。”
“哦,晓得了。那你就按照你的写吧。”
“行,黑总。那我就进分场了。”
“辛苦!”
“没事,应该的。那麻烦您把大纲款给安排一下,您支付宝或微信转账都可以。”这时候,我的语调非常像世上最有礼貌的小孩。
“这些鬼东西我平时都不用的。”
“那你银行转账吧。”
“好的,我有空就去转给你。”
“或者您安排金姐也行,您那么忙。”
“好的。”
然而当我的分场已经写到30多场时,我还没收到黑总或金姐的转账。我问金姐怎么回事,金姐说我也不知道,黑总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我打黑总的电话,接通,但无人接听。
我又打,还是无人接听。
我连续打了10天,在各个不同时间段都打过,一直无人接听。
我通过刘一秒查到了他的老师陈安之。有一天我在一个群里看见别人发了陈安之的名片,我加了陈安之。于是我马上给黑总打电话,照样无人接听。我给黑总发微信:“黑总,我有陈安之老师的微信,他是刘一秒的老师,您要吗?”
无回复。
年关将近。
黑总终于给我回了电话:“小成啊,这几个月我太忙了,从广西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南昌、长沙……哦对还有台州、现在我在昆明。过几天我就回去,你过年回武汉吗?”
“回啊。”
“那就好,回武汉我请你吃饭,吃点好的。”
“那之前那笔大纲款?”
“见面给你嘛。”
我怀着无比幽怨的心情回到武汉,跟黑总约好在年前的26号见面。那天我按照金姐发我的地址,到了三眼桥一家叫闲云野鹤的餐馆。约好的下午6点,却一直没人来。我打黑总电话,没人接听。我打金姐电话,持续占线。
饭还没吃我直接气饱了。
我问服务员,这里办不办会员卡。服务员说可以办。我说你帮我查一下黑**,看他卡里还有没有钱,我怕一会点菜超额。服务员查了一下,说对不起,您确定是黑**吗,我们没有这个会员。我在心里叹道:死穷鬼!
晚上回家,我生气的入睡了。在梦里,我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怎么找黑总要回我劳动的血汗钱。忽然之间,手机响了。金姐打来的。
“成啊,不好了!”金姐语气急迫。
“怎么了?”我揉了一下睡眼。
“黑总被人捅死了!”
“蛤?怎么回事?”
“他本来不是约好了6点在三眼桥吃饭吗,结果4点忽然接到他小舅子电话,叫去他开的那个旅店解决一个事。他小舅子在硚口开了一家旅店,那一阵有几个人总去闹事。黑总就忙慌赶过去了,手机也没带。到了之后,黑总本想好好跟那帮人谈一下,结果那帮人看见黑总就冲上来了,操起刀就朝黑总捅。捅完人就跑了,小舅子赶紧把黑总送到医院。”
“后来呢?”我急忙问。
“那几个人心狠手辣啊,捅的都是要害部位。黑总一送到医院,结果还碰上排长队。因为过年嘛,很多人放假,有很多人喝酒酒精中毒什么的,小舅子跟医院发了脾气又塞了红包,这才把黑总送进病房。”
“那黑总现在怎么样?”我看了一下我的手机,23:50分。
“还在重症监护室呢,比较严重。”
“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好在报警及时,警察很快把那几个混蛋抓到了。”
“他们为什么要捅黑总呢?”
“听说,他们几个以前都是干编剧的,黑总在找我介绍人之前,找过他们写剧本,后来都不了了之。那几个人说,黑总还欠着他们的稿费,到现在没给。当时一看到黑总,一冲动就捅了他。”
“啊!”我惊叫道。
“唉。明天就要过年了,你说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真是……唉!”金姐连连叹气。“唉,你等着等着,我电话进来了,先这样。”金姐挂断电话。
我彻底清醒,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很快,金姐电话再次打来:“成啊,黑总走了!啊啊啊啊啊!”
我迅速看了一眼手机,23:59分。
“金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我平复语气。
“什么?”
“欠稿费不给的,都活不到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