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自己

勒内·马格里特 作品

半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在刷牙，无意间望向镜子。我有些疑惑地发现，镜子里没有人。昨天也是这样吗，三天前也是这样吗，我记不得。我是个邋遢的人，很少照镜子，刮胡子时才会盯一盯镜子。前几次刮胡子，我还可以在脏兮兮的老镜子里望见一个模糊的自己。于是，我沾湿左手擦一擦，镜子上密集的白色污点很难去除，即便稍微干净一些，我仍未从镜子里出现。我有些慌张，放下牙刷，到房间里找抹布。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最后我从衣柜里取下一件本想扔掉的短袖，沾湿后涂上几下肥皂，用力擦起来。我惊愕地看到：我在镜子里消失了。

我快步走回卧室，自拍了一张。我看到照片里只有我的身子，没有我的头，吓得我把手机扔到床上。我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脸，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况且，我刚才也在刷牙，我能看到周围的一切，能听到窗外马路上的车流。我以为这只是错觉，或许是因为昨晚没有好好休息。当我拿起手机，当我再次站在洗漱台，我不得不接受，我看不见自己的头了。

我满心困惑，但我该上班了，再拖下去就会迟到。我匆忙穿好衣服，出门后才猛然想起：要是别人也看不见我的头，该怎么办。我谨慎地走出楼道，生怕被别人看见，但又希望被人看见，我想确定一下具体情况。小区里没什么人，有着夏日清晨那种熟悉的空荡感。当我走到小区门口，那位我曾攀谈过几句的看门人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才放心。

当我走到大路上，我又开始怀疑，因为没有人会看我，不仅是我的头可能不存在，仿佛我整个人都不存在。人们在大街上行色匆匆，都有某个地方要去，没人会关心其他人。我来到办公室，和同事像往常一样寒暄，我才彻底安心。我站在厕所的洗手台前，面对镜子里的一副无头肉身，在疑虑的某个瞬间竟然感到一丝有趣：我看不到自己的头，但别人能看到，我的头究竟属于谁？

身体的消失并没有停下来。几天后，我脱衣睡觉时发现，我开始看不清我的肩膀和胸口了。一个月后，我看不见我的上半身。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彻底看不见自己了。我的身体没有消失，“他”仍旧存在着，能被我触摸，能被我听到，能被我使用，对别人来说也和过去一样，或许只是更衰老了，但是“他”彻底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别人。这太难理解，我害怕被人误解，他们很可能会说我得了精神病。这无疑会破坏我的生活，虽然我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我的工作能让我接触几位还算和气的同事，我能和他们一起聊聊社会新闻。在这座城市，我还有几位老朋友，一年聚上一两次。我还有几位疏于联系的乡下亲戚，每隔几年返乡，我才会见见日益陌生的他们。没有人值得我冒险，我想独自守住这个秘密。

我看不见自己，竟慢慢改变了我的习惯。我变得爱照镜子，每天早上洗漱时，常常会对着镜子里空空的洗漱间做各种表情，想象自己的样子。我开始喜欢逛商场，试穿各种衣服，因为当我站在试衣镜前，我看到衣服悬在半空，随着我的动作翩翩起舞，仿佛我在施展魔术。这个恶趣味有时也让我感到害怕，我觉得商场中被撑起的衣服里装着我的一副又一副身体，看上去神秘而恐怖。

更多时候，我感到困惑，并因这困惑的难解程度而心力交瘁。我快忘记我的样子，我找来以前的照片，让人惊讶的是，我连老照片中的自己也看不见了。我凝视着我的中学毕业照。三四十年过去了，从一张张陌生而遥远的小脸中，我尚能辨识几位早已失联的同学，我想起他们的趣事，不禁觉得开心。当我看到一个空缺的位置，一小团泛黄的空白，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我努力回忆中学时代的自己，记忆里浮现的更多是事件本身，身在其中的我也是一个空空的身形。

近来，我总是不自觉地问自己，我是谁？我怎么就这样消失了？为什么我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迫切地想要答案。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同事一句：“你能看见自己吗？”

“咦。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能看见自己。难道你看不见自己？”

“不不，我当然能。昨天，我看到一个新闻，说南美丛林里的一种人看不见自己，觉得很神奇。”

“看不见自己？这有什么意思，不如别人看不见我，这样就能偷偷做很多事啦。”他说着，脸上浮起怪笑。

这让我受挫，又引发我的猜测。既然我会有这种变化，很可能人人都会有。或许，我的同事还没有到经历这种变化的时候。又或许，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变化，同时学会了伪装。他很可能知道这一切，不然他为什么会反问“难道你看不见自己”。

或许，千百年来，人类一直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在生命的某个时刻，我们开始看不见自己，而人们都不敢明说，只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像之前那样生活下去。又或许，我的身体确实已经消失，我的所触所感只是身体遗留在灵魂里的回忆，在不同的场合被唤起、被触发。而当下的生活只是我的灵魂的生活，是我之前生活的残影。

是吗？一切是不是我所料想的这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仍旧以这种令人困惑的方式存在着，我必须尝试和这个我看不见的自己好好相处。

昨天，领导突然安排很多额外工作，我加班到很晚，疲惫地回到家，匆匆洗漱后便睡下。我做了个梦：我又在盯着镜子，一身衣服浮在空中。我用力想象那个已被我忘记的自己，想好一个模样，又觉得他不像我。我将之否定，再去想象另一副模样……不知怎的，我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成百上千个我在镜子里堆积起来，越来越多，整面镜子被挤压变形，最后嘭的一声碎落在地。

我从梦里惊醒，看了看手机，已是半夜三点，窗外泛着暧昧的光。我想继续睡，但辗转难眠。我起身去小便，当我打开洗漱间的灯，我看见洗漱台上全是镜子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里似乎都有一个我在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