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触碰的领导舒适区
乾隆五十五年,爱新觉罗·弘历结结实实地开了一次外挂。
事情缘起于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尹壮图的一纸奏折。
尹壮图在奏折中言道:“各地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臣经过地方,体察官吏贤否,商民半皆蹙额兴叹。各省风气,大抵皆然。”
官官相护本是官场中颠扑不破的潜规则,而尹壮图却在奏折里了得罪了几乎全国的省部级领导,对地方干部作风建设、干群关系也是全盘否定。这封旨在要砸无数大员饭碗的奏折,在万马齐喑的乾隆晚期,算得上一鸣惊人。
而尹壮图之所以敢于揭开乾隆盛世一床锦被遮盖下的败絮其中,是因为他“各地督抚声名狼藉……商民半皆蹙额兴叹”的结论直接源自于对直隶、山东、河南、湖广、云贵等省吏情亲身所见,所以在奏折末尾,尹壮图颇为气壮地建议皇帝简派满洲大臣往各省秘密调查亏空。
事情至此,可以说尹壮图是把后半辈子的官运和人脉都押上了,但是白日偏偏不照吾精诚,乾隆览奏大怒,斥责尹壮图并无实据而道听途说,妄图否定乾隆盛世成果,视御宇天下五十年,造大清极盛之世的一代令主,为臣下肆意蒙蔽玩弄的庸主昏君。

乾隆决意要摧毁尹壮图。直接原因无他,只因尹壮图结结实实地触碰了乾隆的心理舒适区。乾隆自然不爽,非常不爽。
而作为御史出身的尹壮图,则估计没怎么好好研习前辈名臣孙嘉淦的《三习一弊疏》。
某种程度上,《三习一弊疏》也可以叫作《论领导心理舒适区的养成》。
乾隆元年,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向二十五岁的乾隆,上《三习一弊疏》。孙在奏疏中非常细致的描述了作为领导,是如何渐渐在感官享受中沦陷而不能自拔的。
所谓“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沤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过……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大致翻译一下就是,领导讲话得到的永远是一片称颂,耳朵听惯了,就只能接受奉承,直言则逆耳反胃;下属各种谄媚恭敬,眼睛看惯了,就只能接受奴才相,稍微有点性格看不顺眼;意见反馈永远是自己正确,内心习惯了,就只能接受被追随追捧,对不同意见反感厌恶。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事实真相如何已经无足轻重。领导的理性认知并不见得被完全蒙蔽,只是基于习惯,心理舒适区的面积则不停扩张,一旦被触碰,理智休眠而感性先行,机体自发性产生一系列防卫。再往后发展,理性服从,乃至服务于感性,甚至可以有条不紊、逻辑严密地生成反击措施,类似于俗话说的“屁股决定脑袋”。
此外,按照孙嘉淦的说法,领导心理舒适区的养成和扩大,是一个渐进渐变的过程。
事实也的确如此。初登大宝的青年乾隆,不久以前还是以皇子身份面对冷峻严苛的父皇雍正。清室家法严重,弘历必须保持谨言慎行、深自谦抑的状态。即位之初,要完成从皇子到皇帝的角色转变,才刚刚上路,而臣子的逢迎谄媚浪潮,也尚未汹涌袭来。所以面对在雍正朝就已经政声卓著的孙嘉淦,自当尊重荣宠,而对于孙嘉淦的奏疏,则心悦嘉纳,孙也由由此升任刑部尚书。
虽然臣下经常恭维皇帝万寿无疆,但恐怕孙嘉淦本人也始料未及,乾隆竟可以在位六十年,直追圣祖康熙。实际执政时间则长达六十三年有余,三代以下,无出其右。
凭借父祖打下的坚实基础,加之自身能力强,乾隆只手将康乾盛世推向极致。而与乾隆盛世相伴始终的是,臣下们逢迎谄媚绵延万里,奴颜婢膝滔滔不绝,俯首从命前仆后继。而乾隆本人的心理舒适区,也从最初皇子时代的几个平方,不断膨胀扩大,乃至到了震古烁今的规模。
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发布《御制古稀说》,把自秦始皇以来年逾古稀的几位皇帝(汉武帝、梁武帝、唐玄宗、宋高宗、元世祖、明太祖)作了一次纵向比。得出结论是元世祖、明太祖作为创业之君,武功赫赫,但是文治就一般般了。而另外四位则要么偏安一隅(宋高宗),要么功过参半(汉武帝、唐玄宗),要么国破身灭(梁武帝),根本摆不上台面。
而作为守成之君,在武功方面乾隆到底是不甘落后于元世祖、明太祖。乾隆五十七年,又作《御制十全记》,把执政以来的军事成就总结为“十全武功”,自己则自诩为“十全老人”。
然而,这“十全武功”(平准噶尔二,定回部一,打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受廓而喀降,合为十)却是注水猪肉,颇多牵强附会。比如大小金川弹丸之地,合族人口不过数万,而清廷投入兵力数十万,阵亡将士则三万有余,耗费国帑七千万两以上。而因作战不力,川陕总督张广泗和军机大臣、大学士讷亲这样的朝廷大员也被法办处死。

乾隆未必不清楚自己“十全武功”到底注了多少水,正如对吏治的败坏,其晚年清明在躬时也承认,各省督抚中廉洁自爱的不过十分之二三罢了。而诸如云贵总督李侍尧、闽浙总督陈辉祖、甘肃布政使王亶望、山东巡抚国泰等贪污大案,动辄以百万计,且往往是通省上下其手,更呈现塌方式腐败,令皇帝对吏治实不敢抱以过多期待。
但当尹壮图真切地把这个事实摆在龙案时,乾隆则毫不犹豫地把“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的皇帝职分抛在脑后,代之以拒谏饰非全面践行孙嘉淦《三习一弊疏》中所总结的定律,并组织全国督抚,有力地开展了一场旨在保卫其心理舒适区的总动员。
论性格的刚愎忌刻,乾隆尤胜乃父雍正,一如尹壮图所请,他指派满洲大臣户部侍郎庆成带同尹壮图成立巡视组,对各省开始盘查。而启动调查之前,则以五百里加急提前通知地方提早准备。
又唯恐地方官员不能体察上意,乾隆明发诏旨,申斥尹壮图沽名钓誉,所以要借助此次“盘查”,一方面证明全国督抚都是清廉自守的好官,亿兆臣民都在沐浴皇恩,并感恩戴德;一方面,要坐实尹壮图的妄言乱政之罪。
这基本上就等同于皇帝与举国官僚通气共谋、开挂作弊,旨在玩死尹壮图。
后来的结果也极其无聊,庆成巡视组每到一处,宴饮吃喝数日,然后走走形式,到府库中做做盘查状;而地方官员则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完美应付;至于尹壮图,则是走一路,忏悔一路,不停地向皇帝服罪乞恩,恳求回京治罪。
这自然是一场闹剧。乾隆的手法殊无新意,几乎是照搬当年雍正对曾静的路数,以向皇帝低头认错状,作全国巡回展览。只不过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曾静是鼓吹反清,而尹壮图一片赤诚,却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
穿越尘封百年的历史,似乎能够听到彼时尹壮图胸中万千羊驼的嘶鸣。
经此一场,尹壮图彻底对乾隆死了心。两年后,以尽孝养母为由,辞职回乡。自此直至嘉庆四年,方始复出。而彼时,乾隆盛世早成过眼云烟,嘉道中衰则颓然上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