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距清明节还有半月久妈妈就想着清明一定要回去的。清明的前一天,狂风大作。我们在大风中穿梭。车窗外是摇摆不定的春天树和乱颤的花枝。鸣宝看见后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表述,“妈妈,它们都是在大疯子里,都是大疯子里。”









大风渐熄,窗外空气清澈下来。路边有人折了柳枝扛回家。路边大田小飞蓬和艾蒿初发的样子,一团一团生动可爱。这些年发展花卉产业,道路沿线村落全部退耕还林了,各种景观树参差披拂,高如银杏,嫩芽初绽。小型金叶榆初发的新枝簌簌垂落,发出蜜色的柔光。玉兰已谢,桃花也由盛而衰,到了颓败的边缘,一朵两朵,大红中显出斑斑点点的锈色。人家的紫藤萝从白色的壁墙探头,正到盛时,飞沫溅玉一般,细碎的粉紫小花聚成粉紫的云雾,在春日飘忽不定的乌云之下袅袅浮动。车窗外,紫云慢慢缩小,再回头来看时,便化作一条玉带飞在人家的屋顶了。一路花木扶疏,一直到玉带桥界,才看见北方田野久违的模样,水平如镜的麦田,一路展开,平整有如燕尾剪过。时至清明,麦子发棵已有尺余,茎杆鼓起来,显出生的茁壮,目之所极是蓊郁的青,麦田被小路大块大块切割,显出深浅不一的色块。偶尔跳脱出的银白色是辣椒的苗床。种植辣椒的人家早在正月里就着手忙碌了。田间远远移动的黑点,是人家在给苗床放气,这时候辣椒苗已有存许,鹅黄青绿交织宛如婴儿,娇嫩的气质未散尽,只能透点空气,还不能适应春天时雨时晴的天气。待清明过后,晴好的天,大田里显出人影幢幢的痕迹,苗床可以完全揭开,大口大口吸食春天的阳光了。
车行至庵赵村,那里是姑姑的家。前面树影幢幢,灰暗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已经是我自己村了。这条从姑家到我家的路径弯弯曲曲变身一条银灰色的水泥路,小时候无数次用脚步丈量过的小路,过去异常遥远的路程,现在看来也仅是一线之隔的距离。过去要越过村小学后的两个河塘,穿过一条幽深的河谷,再越过弯弯曲曲的街巷,才能到达。我和妞儿单独去过来两次,一次是给姑送扫帚,一次是告诉姑,可以去我家牵耕牛。我们一路拔了茅芽,捉了蝌蚪装在玻璃瓶里,揣在怀里一路拿出来看呀看,各种小心翼翼,待我俩越过长长的河谷,摸摸索索到达庵赵村,姑并没在家,我俩放下扫帚,失望地往回走,一直到河谷里有人在张网捉鱼,失落的情绪很快被新奇驱散。河堤上远远有自行车驶来,姑扯着脖子寻我们。看见我俩蹲在河边看鱼,才舒口气送我俩回去。我俩生平第一次吃到那种亮黄色蛋卷,卷起胭脂红的心。那种酥甜中带点糖精过量的微苦滋味在我脑海中停留许多年。再后来我在城里超市见到它时,执意买来过瘾时,也觉得味道很一般。那时候姑结婚几年,随便头上束着辫,俊眉秀目显出清俊的模样。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娃的奶奶了。去年表妹的婚宴上见她,两鬓也微微生出白发来,丢三落四找东西,记性也不好了。
时至清明,来往的车辆多起来,车辙碾过路边蒲公英的小黄花,一部分白花球飘飘挂在麦稍上,蒙蒙一层白气。乡道在此时显出狭窄来,我们不停地等车汇车,挤挤挨挨上了河堤,河岸上不时有人来折柳枝。柳枝上一粒一粒的柔夷花絮显出温柔的明黄。大片大片的野生苔菜(紫瑾),斑驳开出空濛的粉。细细的管状花梗,疏阔地聚成总状花序,从柄部到花苞颜色依次过渡从粉白色,紫色,最终凝成一朵绛紫色齿花。小时候喜欢掐作两段,露出白色花管来,吸它的甜味。夹在大块粉紫色块中间的白色斑点,是夏至草拙朴的小白花。轮伞状花序凝结细细的小绒刺。间或一小段开出一节,一节一节续出尺余。小时候有绿头蜻蜓飞时,掐一段草花,花茎上打了孔,用了狗尾巴草的茎串起来,架在手里吹口气,呼啦啦转成一支白色小风车。
以前河岸上广值杨柳,入夏披了青青翠色,郁郁葱葱和茁壮。间或有野刺梨,酸枣木,高低不一,显出葱茏的繁盛来,夏天夜里也成群结队到河滩上摸爬叉。前几年发展旅游业,河滩一律改种成蟠桃了,桃花开的季节,两岸胭脂玉色,蓊蓊郁郁也有成群的人来看。到底是结出的蟠桃歪歪扭扭,卖不上价钱。这几年南水北调,河岸被清理一空,重新植了树木,修理了河岸,开出梯田。挤挤挨挨变成连片的油菜花。这时节油菜正盛,油黄色块广布两岸,和河面上斑驳生出了水藻绿,深深浅浅相映成趣。鸣宝非要下车去看小河,我们在新修的河西大桥上停下车。小时候的破败的青石桥终于在去年推倒重建。从我有记忆始,旧桥的石栏杆就三三两两倒在荒草中了桥面也坑洼不平,经常见凯大爷推了小车来修补。听妈妈说凯大爷这两年行动不便,已经住敬老院了。我们来回屯南镇上去赶集,总要从破石桥上跨过,胆小如我总是走在桥中央,生怕失足落水,更是不敢摸着石栏去探看河底的游鱼了。正月镇上唱庙会,胆大的男生扛着甘蔗晃悠悠走在桥边上,还要像悟空一样让甘蔗在背上翻过来。我总是远远走开的那个,生怕被扫进水里。冬天回来时,新桥尚未通车,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河底踩出一条起伏的临时过道,河上河下,坡度极大。一到此我就开始紧绷神经,鸣宝倒是每次兴奋异常,“妈妈,我们要到风息堡了吗?爬山喽!”庆幸新桥已经通车。宽展的桥面上视线很好。上游水闸放了水,河面上青青碧色取代了丛生的荒草。
“妈妈,小河里有什么呀?”并不等我回答,自顾说着,“河里有小鱼,有大白鹅,有乌龟……”
河岸上和有才青黄相间的是成片的野艾蒿,离端午尚远,青艾只生出三五片青白裂叶,还未发枝。我们摘了大把的野蒿,准备蒸艾窝窝。日已过午时,终于到家了。鸣宝一进院子,放了风一样,左瞧右看,终于搜寻出自己熟悉的旧西瓜球,抱在手里很开心。我们吃了午饭,风又大起来,杨树稍有柔夷穗落下,一粒粒很饱满缀下来。“你们是毛毛虫吗?里面坐个毛虫,毛虫出来咕茸,咕咕茸”她最近在念一首关于毛虫的童谣,任何时候都能生发同类联想。这些一弯一弯落下的柔夷穗,被太阳烘烤炸裂,不久就变成白花花的杨絮,到处乱飘,过去觉得白花花像蒙蒙细雪。最近几年青杨横生,一入暮春白絮漫天,粘了衣服奇痒无比,鸣宝到此时满身红点,也是苦不堪言。姥姥姥爷在院门口坑塘边种艾蒿,大风卷起姥姥的头发,鸣宝词不达意地大叫“姥姥姥爷是在疯子里面!”
下午村里的车越来越多了,村后坟地上有鞭炮响起,爸爸也扛着铁锹去给爷爷奶奶添坟去。鸣宝追在后面。我一路把她追回来,指着一株盛开的泡桐花给她看,坑塘那边玲婶儿一家已经搬走多年了,坑塘边无人修理,荒草漫生。有人扔了成堆辣椒棵在那里,一堆一堆,去年的是褐色,今年又堆上去,显出明黄的色。宽展的河塘显出拥挤的颜色,两株泡桐郁郁盛放,底下柳树构树间杂,妈妈和其他人家开出的菜园,园口丛生的酸模丝丝缕缕与青蒜交织,显出整洁与慌乱的和谐来。各种新发的春色,扑面而来,正如这一路所见,破败与新生并存。前面邻居大爷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无人居住,院子瞬间破败下来,他家院墙留存着唯一一截土墙,土墙下是匍匐而生的醋浆草,星星挂起玲珑穗朵。地莓(蓬蘽就是野草莓)油亮的绿地开着白色小花,鹅黄花苞缵成小小的锥形朵,星星点灯般,很可爱。这些花到夏天会结出凄厉的猩红色鸡心果。毛刺绒绒,很唬人,确是不能食用的。门口砖缝上小飞蓬像是被孩子遗落的鸡毛毽,一丛一丛,特别旺盛。打碗花(野牵牛)柔嫩的茎曲曲显出攀爬的模样,端午蓟开紫花时,它的青白粉白喇叭花也会玲玲珑珑缀满了。猪秧秧匍匐成阵,攀着横倒的枯杨木往上爬,这种东西生出锯齿状茸刺,隔衣服也能拉出一道猩红。以前喂猪都不稀罕用它。和它旁边逶迤丛生的葎草一个品性,生命力强大,侵蚀性强,所到之处,庄稼委落。是农人最不喜的野草。院墙边伏地而生的是鹅肠草(繁缕),《本草纲目》记载:此草茎蔓甚繁,中有一缕,故而得名。草曰鹅肠,华于仲春。柔枝弱本,杏叶兰茎。名字古雅有诗意。待我拿着手机在丛生的荒草里寻找这些少年熟悉的“朋友”。爸爸也拿了柳枝回来了,在门楣上插了柳,行人三三两两添坟归来,清明的气息慢慢起来了。
夜里落了一场雨。半夜听见雨穿杨叶的滴答声,想着明天要去给姥爷舅舅上坟,就迷迷糊糊又睡了。早起雨仍在落,门口的白牡丹花苞未开,雨里晃悠悠滑落,又在叶柄上挂住了。我们越过新西桥,在镇上小店买了冥纸和祭品。清明镇上的店铺热闹起来,门口堆满各种清明祭品。锡纸折的元宝山,花花绿绿的冥币堆在纸箱里。成箱的果品食物。来往车辆停下来,复又开走了。姨和二舅在外地没能回来,妈妈买了三份纸钱和一份鞭炮。车窗外雨静静落着,田里的绿模糊映在车窗上。坟地上零星有人撑着雨伞在烧坟,有鞭炮升空。响声在雨里浑浊了许多。
到大舅家时,舅舅和舅妈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他们昨天从城里回来,门口丢着昨天新拔起的荒草,院子里各种蔬菜露出生机勃勃的模样。舅妈准备了腊肉,橘子,蒸肉各种祭品。大舅说,“爹肯定啃不动的,在世时牙也不好。”舅妈说,“给他朋友吃呀!爹喜欢找人下方。”我拿出带来的一些橙子放在祭品篮里,姥爷生前贩卖一点水果,留下橘子给我们吃,橙子他不曾见过的。我们穿过麦田,逶逶迤迤到达坟地时,建成舅已经姥爷的坟前烧了纸钱,用木棍拨了灰让它烧透。“叔,捡钱吧,要多花,现在有钱了,不要不舍得”建成舅往回走了。舅舅昨天已经在坟前平出了一块地来,我用伞挡住雨,摆了祭品,重新烧了纸钱和元宝山。舅舅说“爹,捡钱啦,三弟也去陪你啦,今年你不孤单啦,”舅舅说的三弟是我最小的舅舅,我小舅舅年少学习特别好,家里贫困,偷偷辍学去南方打工,后来多年开出租,终于买了房子,生活显出安稳的迹象。我上高中时他带姥爷去县城看病,带我吃了大碗的麻辣烫和脆皮雪糕,留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妈妈批评我,舅舅给姥爷看病已经花了许多钱了。后来我上大学,舅舅再寄学费给我,我都会把它退回去。我们又给舅舅舔了坟,妈妈喊着舅舅的小名儿,要他在地下照顾好姥爷,我已经伏在草丛,隐隐生出隔世之感。
我们离了坟地,远远回头,坟脊上松柏林划出一道浑浊的灰线。远处隐隐有鞭炮响起,火花和雨光影影绰绰。去世的人们已经在灰线外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