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师掉过的坑（1）：节制

有人问我：“你这么不爱说话，怎么当了心理咨询师？”

嗯哼，正是因为不爱说话，才干得了这一行。太爱说话的，早晚要憋死。

临床心理学家们，尤其是精神分析流派，总是强调：节制，节制，节制。督导也告诉我，要适当沉默，等待来访者的潜意识自动浮现。最近一次学习，让我对节制的理解，从理性的认识变成了切身的体验。

上咨询实践课，同学们都是新手咨询师，三人一组做练习，分别扮演咨询师、来访者、观察员。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做完练习之后可以探讨一下，咨询师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来访者对此怎么想，以及观察员看到了什么。这相当于下棋之后的复盘。

我扮演来访者，说的问题是，我生某个人的气。扮演咨询师的A同学，非常爱说话，每次我短暂沉默时，她都努力打破沉默，时不时进行总结：“所以你的情况是BLABLA。”我感觉非常难受，每一个话题都没法深入说下去，并且总是要纠正她：“不是这样，而是BLABLA。”话题转换了几次，加上反复纠正她的结论，我感觉非常累，并且有点生气，很快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练习提前结束。

这是一次如车祸现场般的咨询。我们三个一起陷入沉默。

在沉默中，我想到了过去学围棋的经历。要深深体会过自己水平有多渣，才能发现职业棋手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有多好。学咨询也一样，要作为来访者体会过咨询师说话太多有多可怕，才明白节制的必要性。

在我的理解中，所谓节制，包含了耐心倾听，给来访者的表达留出空间；不急于下结论，对人性的复杂保持充分尊重；不特意去做什么来塑造自己在来访者心中的形象……

我问过督导一个问题：“如果来访者没给我作出反馈的机会，那么单纯的倾听是否有效？”督导说:“你也当过来访者，你自己的体会是什么？”或许因为我的咨询师在倾听上做得还不错，我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倾听就像空气，只有当它缺乏时，才能意识到它的意义。

当A同学不停地问问题时，我想对她说：“接下来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听我把话说完，就谢天谢地了。”

另一组的咨询师B同学也没有做到倾听，他说希望能对来访者有帮助，因此问了很多问题，想要尽快找到答案。L老师问：“你为什么那么希望尽快找到答案呢？”B同学说：“我希望她觉得值。”“你怎么知道这样她就会觉得值呢？”

这是个好问题。与其说新手咨询师焦虑的，是怎样帮助来访者，不如说是怎样成为来访者眼中专业的咨询师，这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B同学说，担心自己说话不够专业，所以有些焦虑。来访者对他的反馈是：“我觉得你并没有关注我，你都在关注你自己。”看吧，来访者是很敏锐的，完全可以感知到咨询师的状态。

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当A同学不停地问我问题、试图得出结论时，我感觉她并没有真的想要了解我，只是想通过说话来防御自己的焦虑，让我有被忽视、不被尊重的感觉，进而产生了愤怒。A同学说，她确实是太紧张了，不能忍受沉默，总要试着说点什么。我能理解这种情况，更早一些的我也是这样的。

如果咨询师太焦虑，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关注自己的感受，还拿什么关注来访者呢？所以，与其担忧自己是不是够专业，不如放轻松，先好好了解眼前这个人，效果要好得多。

前些天学家庭治疗时，孟馥老师说：“不要太快下结论，少说所以，多问为什么。” 这句话我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当A同学试图总结我的情况时，我觉得太草率了——这才进行了几分钟，你真的了解我吗？你以为人心这么简单吗？

在我的咨询中，有的来访者会很着急地问我：“我到底是什么问题？”如果收集到的资料并不足以下结论，我就实话实说。过去我曾为此感到过一些愧疚，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不勉强下结论，是对来访者的独特性与复杂性的尊重。

我还有一个体会就是，过于自恋会影响咨询师客观地看问题。A同学觉得自己这次没做好，非常怕给我造成伤害。在我反复强调自己没有受到伤害后，A同学开始反思，说：“你应该没有那么脆弱，我也没有这么大能力。”所以说，过度害怕对来访者没有帮助，或者过度害怕伤害来访者，都是咨询师的自恋，以及对来访者的贬低。

之后三个小组一起讨论，大家都觉得，说话很容易，不说话才是最难的，因为沉默是两个人最直接的接触，没有语言来防御焦虑。L老师开玩笑说：“我做咨询时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每小时收1000？就凭我能扛得住什么都不做的焦虑。”

大一上建筑概论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这么一段：“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当时想说明的问题是：建筑的本质是空间。我觉得，这段关于“无”的论述，也可以用于心理咨询。

一些来访者曾表示，希望从心理咨询中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是理解。我曾经这样想：只是理解吗？听上去并不是很难呢。但是，经历了自己几次不被理解的过程，我感到这看似最容易的事，其实是最难的事。

我们平时的交流太满了。当你对一个人倾诉时，对方可能转而说自己的事，可能换个正能量的话题，可能试图告诉你想开一点，可能提出他觉得有用的建议，可能评论一番……这些都很常见。唯独不带评论的倾听，非常稀有，这就体现了心理咨询的意义。有人说心理咨询师是来访者的容器，那么，当其无，有器之用。

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A同学告诉B同学：“我本来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非常愧疚，但是看到你跟我犯了一样的错误，却能很幽默地讲出来，我觉得自己遇到的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谢谢你。”我们都笑了，说B同学没有帮到自己的来访者，却帮了隔壁组的咨询师。有时候结果就是这样难以预料，欧文亚隆也说过，他猜测哪句话对来访者有效，常常猜错。

这次学习之后，我在咨询中又淡定了一些，能够更踏实地保持沉默，探讨沉默带来了什么，并且更少说“所以”这个词，因为亲身体会过了节制的必要性。倾听，理解，以及咨询师的稳定存在，都是有意义的。我幻想着，自己可以逐渐做到罗杰斯所说的治疗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