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一)
自我记事起,便已经是在这楼里。
楼里的妈妈唤做“如梦”,也算是我半个“娘”。她告诉我,我的亲娘当年是这楼里的花魁,在京城里赫赫有名,红极一时。只可惜啊,恋上一落魄书生,资助其赴考不只,连同一颗痴心托付出去,客也不愿接了,可结果那书生后来似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她害伤心了好一会儿,等着等着也灰心了,可结果发现怀上了你。当时的妈妈劝她打了你,莫要废了这前途,但她不肯,决意要留下你。”
“她说,既然你没了父亲,便要给你一个清白的出身。她用积蓄为自己属了身,又买下了一座小宅子,打算日后一人将你抚养大。唉,可惜她命苦啊,把你生下之后身子亏了,没几天就走了。临走前,她把我唤来,希望我看在曾是一处的姐妹,帮忙照顾一下你。我当时见你们俩实在可怜,便答应了。喏,现在你娘还有一些东西在我这,叫我日后交给你。”
妈妈实在是个明白人。年纪大了,名气渐弱时,便为自己铺下了路。她拿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典当了值钱的首饰,又向姐妹借了些钱盘下了这座青楼。宁愿自己一辈子留在这青楼,也不愿去信男人。
妈妈也算是个好人。从人牙子那买来的漂亮的十三四岁的姑娘,都问过一句愿不愿意留在这,若是不愿意便回去人牙子那换个去处。那些姑娘也明白若不是卖去青楼,便是被卖去富人那当小妾。富人薄情,主妇还狠毒,定会使劲折磨,日子过得还不如在楼里。于是大多数的还是选择留在这。
妈妈跟过许多权势打交道,如今这楼已是有人撑腰,格调高了,接待的也是有钱权的,一般人来不起。
楼里的姑娘也不是一般的卖身。琴棋书画,定有一样精通。小时妈妈为了给我铺路,逼着我学遍了琴棋书画,如今我是无一不精。
从小浸染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是明白了许多人事。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哪个眼里透露出来的不是情欲,来这里还谈“真情”的,还真是可笑。这世间,薄情最是男子,而女子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呵。
十五算那年,我及笄。妈妈为我摆了一席酒,请了楼里所有的姑娘为我庆祝。她们每个人都为我准备了礼物,轮到妈妈时,她拿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一只精致的簪子,两张银票还有娘亲当年的房契。
妈妈拉过我的手,对我说:“这些原本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替你保管了十五年,现在也该还给你了。如今你也长大了,虽然不如世家女子那样有显赫身世,也算是有才情。你母亲生时就不希望你留在这种地方,我虽然不能给你找一个出身好样貌好的夫君,但也可帮你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吏,凭你才情样貌,想来也不会有问题的。你若想找一个有权势的,便是因出身没有正妻之位,但当个贵妾还是可以的。”说罢,已是激动得落下泪来。
我心里酸涩,心里虽也不想沦落风尘,可对一个弱女子来说,这世间对女子如此苛刻,何处不是风尘。
我握紧了她的手,说:“妈妈,这世间凉薄,我已是无处可去,可我也不想嫁人。更何况,妈妈对我有养育深情,我早已把这里当做我的家,您和各位姐姐皆是我的亲人。若是妈妈不嫌弃,我便是留在这里当个清倌也好,还能照顾您。”
“我自是乐意和你一处。只是辜负了你母亲的嘱咐。”说完,眼泪又落了下来。
“妈妈,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何况,你养大我于我已是有恩了,何来辜负一说。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要再哭了,不然其他姐妹一会也哭了起来,今天可就没法过了。”妈妈,笑了笑,终是收住了眼泪。接下来,大家又是敬酒,又是玩笑,欢欢喜喜地吃完了饭。
我要当清倌,想要清清白白过完这一生,一般的清倌当然是不可能的,以娘亲留下来的容貌,怕是有人会窥覷。所以,我要做这京城名气最大的清倌,起码让那些只有小小权势的好色之人断了这个念想,也让那些权势更大的人不轻易起异心。
妈妈先是将我引荐给一些品行尚可,有几分才情的世家公子。我的琴技虽好,但来这里的肯定不是只为听个曲子的,为了显现出我的与众不同,我便与他们攀谈起来。上至秦皇往事,下至当今世事,晦涩如孔孟之说,皆能侃侃而谈,还得吟诗作对,才能在他们心里留下特别的印象。
这些当然不是朝夕可以做到的,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不知道花了我多少时间精力,像个书生那样日夜嚼书。不过,小时因为练字抄过不少诗词,在这方面倒是不用花什么精力。
先前很是不适应,应对起来还是很生涩,谈笑间也没有潇洒自在的风度。后来见得多了,谈的多了,也便成熟了。再到后来,齐家公子邀我去他们的诗会添酒磨墨,以作“红袖添香”之意。当时有一公子对不上诗,我一时脱口而出,反倒因此扬了名。
这两年之间,我倒是过得清闲。偶尔受邀外出游玩,或是参加诗会,也算是如意。
可惜还是招来了烦人。
京城里的外姓王爷的儿子,秦世子,不知因何看上了我。一次外出,他突然口出狂言,要纳我为妾。
“世子,我这等风尘女子真的配不上您,您还是另觅良人吧,莫要因此污了您的身份。再者,我既为清倌,便是无意嫁与人的。”我慎言道。
“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要再推三阻四。而且,在这青楼里的,有谁不是出来卖的,你觉得你比她们清高么?”他挑眉讽刺道,“你若是想要金钱地位,我通通可以给你。明日我便向父王禀明,当即下娉礼,择日便将你迎回府。”
呵呵,康王一个异姓王爷,竟然生了如此跋扈的儿子,真不怕哪天皇上借此下手除了他。我心里在嘲讽。“既是如此,我多说也无用了。”
他还真是铁了心,这个消息一天内传遍了京城。
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急得不得了,“晏清,不去你看看齐公子愿不愿意娶你,我看他也是有意的,嫁给他比嫁给那个世子好啊。”
“妈妈,”我叹了一口气,“他既然扬言要纳我为妾,即便是齐公子也不敢和他做对,再不济也是王爷的儿子啊。再者,随便嫁了出去,以后想走就难了。”
没想到那王爷竟然答应了。第二天早上,真的把娉礼抬了过来。我心底暗暗发冷,看来还真得自毁名声。
“妈妈,今晚给我弄一个招婿会,我要在大街上摆。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无论是谁,只要合我眼缘的,我便是和谁春风一度。”我双眼发红,怒言道。
“晏清,你疯了么!你若这样便没了回头路!”妈妈抓住了我的手臂,试图摇醒我。
“不,妈妈,我早已没了回头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我把名声弄丑了,把事件闹大了,那王爷才会记起自己是异姓王,行事需要谨慎。他若记不起,我也会派人送信给他。”
(二)
当晚,街上异常热闹,有来看热闹的,有来看自己能否被选中的。
我带着面纱,身着嫁衣,冷眼看着下面汹涌的人群。
“卓尔,卓尔,你看台上的姑娘漂亮么?听说她本是清倌,如今却要招婿。哎,你觉得我行吗,能被她看入眼吗?”
“子言,我们明天就要参加会试了,你不好好温习,来凑什么热闹?”青衫男子拽来被有人拉扯住的衣袖,淡淡回答道。
“凑凑热闹,说不定明天脑袋更灵活呢。我们就看一下才回去嘛,现在还早着呢。”那个男子又扯住了青衣男子的衣袖。
男子无奈地望向楼上。只见那女子戴着面纱,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可从那眉眼便可猜到,这女子极美。但是眉眼的冷漠厌恶,又让人觉得这女子极是疏离。
我看着楼下的人群便觉心烦,又想到等一下要做的事,更是恶心。眼睛扫射过人群,看到的都是那些带满情欲的眼睛。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青衣男子,面色极白,眉眼清秀,长得倒是可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龌蹉心思,如果是来看热闹的,借我用一下吧。
我指了指那男子,示意妈妈将他带上来。“晏清,你可是决定了吗?我可记得你母亲不愿你流落风尘。”妈妈面带哀色。我知她是想阻止我的,“妈妈,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子,这世间何处不是风尘。母亲更不愿意我痴心错付吧。”妈妈闻言,知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便下了楼。
“卓尔,卓尔,刚刚那姑娘是不是指向我了?没想到我今天竟然走桃花运了!”男子言语间满是欢喜,但那青衣男子还是淡淡地,“你想多了。”
妈妈穿过了人群,走到那青衣男子面前。
“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想邀你一聚。”男子皱眉,推拒道,“实在是抱歉,明日我有要事,今晚需早回,确实不能应约。”
“姑娘,我家姑娘绝非要占你便宜。实在是有急事,需要公子配合一下。公子只需走上楼,给楼下人群看一下便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麻烦公子好心出手相助一下。”妈妈在他耳边轻言。
男子松了松眉头,算是答应了,跟着妈妈上了楼。
“卓尔,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啊?”被落下的男子笑道。“卓尔,不要浪费良辰美景啊!”
房间里面满眼是艳红,真如女子新房一般。
“公子好啊,不知可否与我对饮一杯?”女子坐在桌前,轻轻摘下面纱,粲然一笑,若有百花,在她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不知姑娘有何要事?若是没有的话,我便要下去了。”男子又皱起眉头。
“要事,当然是有。不知公子可否与我共枕眠?”女子眉上又添笑意。
“抱歉,姑娘,在下实在无意。”说罢便要告辞,那女子已是起身,抓住了男子的衣袖,“多谢公子相助,只是可否多留一会儿,好给下面人群一个假象。实不相瞒,小女名晏清,为躲避一个男子才出此计。希望公子再帮小女子一忙。”随后,又拿起酒杯,潇洒一饮。然后又再斟一杯递给男子,“公子请饮。”
男子接过酒杯,见她脸上真诚,便饮了下去。
他坐在凳子上闭目,只觉得头越来越昏,身体渐渐发热,头脑有根弦似乎断掉了,整个人都有些糊涂。忽然闻到一股香气,耳边似是有人吹气,痒痒的,“公子困了吧,我为公子更衣吧。”说着,便伸手去解衣带。
男子已经不能思考了,由着女子扶他上床,落下帷帐,脱衣。
真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夜无梦。
第二日,男子醒来,只觉得头脑欲裂,再看自己睡在了大红锦被上,一床凌乱,女子已不知去处。再看外面的天色,早已接近隅中,考试早已开始,怕是要结束了。他只觉得恼怒,又是十分无奈。“晏清!你给我出来!”
房门推开了,女子一身浅青色长裙,面容温柔,“公子醒啦,”,“我正想叫你呢。”
“你昨晚做了些什么?”男子面容冷冷,眼里面一片晦暗。“这话可该是我问公子?可要我揭开衣裳让公子看看昨晚发生什么?”说罢,似真的要去解衣带。
“不知你可知我今天要去春闱?”他盯着女子看,可是女子脸色一片镇静。
许久,女子没有任何变态。他先转开了视线,这女子如狐狸般狡猾,从她眼神根本读不出什么。他起身穿好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会,女子吩咐“玉珠,”,一个女子出现,“跟着刚才那公子,等他走远了,将这银票交给他,不许跟他说话,也不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三年后。
京城一片热闹,街上似乎有游行,官府派了许多人马维持秩序,百姓都在欢呼。
我走出去,望向下面。原来是今年的高中的进士在骑马游行。排在最前头的是状元。后背挺直,鲜衣怒马,好不威风。
忽然,他转过头来,逆着阳光,望了过来。我只觉得有些熟悉,可又记不起谁。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又进去了。
男子收回目光,低头沉思。突然,有一官吏走了过来,“哈哈,我就知道是你。虽然错过了三年前的春闱,但现在也不错嘛。”
男子笑了笑,“是啊,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