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馆逸事——新掌柜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可我一点也没有心情去看这些风景，我和叶清又走散了，只这一方小小的园子，假山嶙峋，长廊幽折，花木茂密，可哪里都找不到她了。
“叶清，叶清，你快出来，不要躲我了，好不好？”
我漫无目的的继续走着，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围着我，圈着我，一个也不认识，吵吵闹闹的，穿着奇装异服，说我听不懂的话。
“叶清，你等等我。”
人群中的女子似乎听见我喊她了，回过头，狐疑的看着我。
她是叶清，却又不像。
“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熟悉的声音，却带疏远生分。
“你也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来？”
“我在哪里都可以，你却不行。”
叶清笑得有些诡异，走过来，把她手上拿着的相机挂在我脖子上，我低头去看，遍体黑色，和我认识的莱卡型号，完全不同，可为什么还是认作了相机？
就在我疑惑的片刻，叶清将我推向一边的池塘。
“你吃错药了吗，你做什么！”
入水冰冷，凉意刺心。
仿佛真的打了一个寒颤，我醒了，又是这个没有来由的噩梦。
梦中的叶清千变万化，飘渺不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走了。
座钟当当响三下，还未天亮，我却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收拾东西，白日里毕业典礼的衣服和证书还摊在桌上。
旗袍还是叶清送我的，荷叶边，倒大袖，虽然是有点过时的样式，但十分秀气文雅。证书上，写着我的名字，叶渺，民国二十一年，毕业于吴县私立乐益女子中学。
毕业典礼上，叶清还在台下坐着为我鼓掌，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这一年，我十七岁，也是叶清收养我的第十年。
叶清留下一封信，说是出去游历采风，还想去北平进学，鬼才信她会如实做。
不过对外宣称，我并无二话。
作为叶清名义上的妹妹，实际上的养女、徒弟、跟班，我接收了她留给我的产业，位于苏州城内观前街上的一间店铺。
一间叫做镜花馆的照相店，自然而然，我成为了新的叶掌柜。
五月初夏，荼蘼满架，我重新将镜花馆开放，对外营业。除去掌柜，店内一切如旧。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沈君存，苏州城内沈氏家族的小少爷。他的哥哥沈君放，姐姐沈君如，都与叶清熟识。
他同我一样，在这年毕业，他毕业于苏州城内颇好的中学，东吴大学附中，按理说，他可以轻松考取东吴大学，可是他似乎想考到更远的地方去。
而我觉得高中毕业已经足够，叶清不在了，我似乎对读书考学，也没多大的兴趣。
认得些许几个字，会加减乘除，完全足够应付我的生活日常。我不像叶清，喜欢看一些奇奇怪怪的西洋文字，古老传说，甚至是古怪的异世幻想，她的脑子里装着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所幸，她并不强加我。
今天，君存是来我这里拍求学用的证件照。
“镜花馆？是什么意思？”趁着我在厅中布置场地，调试灯光的时候，他自顾自的在店中闲逛。
“是上一任掌柜取的，沿用下来，具体什么意思，你不妨自己猜猜。”布置已毕，我想起来客人还晾在一边，便殷勤倒了杯茶水，送到他手上。
“你这几本《良友》、《玲珑》杂志都是老早以前的了，最新的怎么没有？”他倒是大方，不仅翻了书架，还评点起来了。
“那是以前掌柜的，她走后，就没买新的，我也不大看。”
“哦，我还以为你们女孩子都爱看这种杂志呢，我家里好多，都是姐姐买的，总是学里面的穿衣打扮。”
听到姐姐两个字，我有些懊恼。
“来拍吧，都准备好了。”
沈少爷自然不是第一次拍照，他自己坐在镜台前，淡定整理衣冠。还在领前打了个蝴蝶结。
“领结要配西装吧，你这样一身白衬衫不搭。”我叉着手，在他身后道。
“那就听你的，我也觉得怪怪的。”
他又拿起妆台上的一瓶标签模糊的发油，打开闻了闻：“好像是月中桂的头油。”
“你用不着吧？”我上前去看，确实是叶清从月中桂买来的。
“男士也能搽啊，你门口橱窗里好多男的都是溜光丝滑的发型。”
“哦。”我在心里想，是不是该对客人热情点，要多顺着他们。
叶清一直说我不懂得委婉温顺，说十句话，七句要把她气死。
他似乎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的神情，却不动声色的略过。
我看着他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用发油抚平毛躁，倒是十分细致耐心，想起来叶清也是如此，每日里坐在妆台前，涂涂抹抹，好几道工序，且十分乐在其中。
“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
不知怎么的，我念出了她常说的那句话。
“你喜欢读废名？”他停下来问我，似有些兴奋。
“随口说说的，对他不熟。”
他不置可否。
“我这样可以了吧，会不会太流里流气。”
我却不能不置可否，我必须拿出对待第一个客人的诚意了。
走到他面前，仔细观察。
不得不承认，沈少爷是个生的蛮标致的人，眼睛细长有神，鼻梁挺直，嘴唇略薄。脸上未脱学生的稚气，唇角似乎还有些稀疏的胡须。
好像，没什么问题。
我让他用了时下标准的侧身姿势坐在镜头前，略微加大了曝光，能让人看上去面庞更光鲜明亮。这算是一种美化办法。
按下快门的刹那，他嘴角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我快速捕捉并定在了底片上。
沈君存很喜欢这张找照片，说是凭着它，考学也多了分信心，并加印了几份，留下一张说要给店里做广告。
“真是自恋过头的人。”我敷衍他，只将相片夹在了样品本中，在给背面涂胶水的时候，却见有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花馆主人惠存。
原来，叶清不是随便给店铺起名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