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我不知该怎样倾听
秋天街道上一个没有门牌号的地址
音量因胆怯减弱了
在磁针下单调而陌生
近乎事物本来面目,失聪或哑者的祷告
大海在远方的水平面波动
淡水的词从自然的根茎
和死亡的冰块压榨下
手语着汇入暖流与信风的交谈
像动力区车间门口煤渣上逃学的孩子
在马达轰鸣中尽情嬉戏
主观之外图像,高于想象力的视听
犹如镜头忠实纪录
物质复原为现实又脱离现实
在无人观光的外景地
落实到胶片和角膜之前
即便配上伊卡洛斯落水声
毕竟远离我在此地的现状
而别处距此时多远呢
汽笛响过我再也没返回行程
一整车乘客从背后开走了
听觉渐渐丧失功能
或许长时间留在靠椅
也无法换取对方信任,这个站台
所有停留者面对同样的结果
遗忘被默许,需要一场重新到来
才能分辨一堆奇形怪状的声音
像丢弃的音乐盒
在路旁行人嘈杂中声带沙哑
感到从工艺机床
百货店的玻璃柜台
一间女人卧室的桌面上
一起摔落在地的玫瑰花瓶
部件零散的被完整的世界遗爱
清扫工到来之前
十月的雨还在下着
冲刷建筑物上个世纪的霉味
褐色的门在雨点叩问下
等待一把钥匙伸向生锈的锁孔
假如天使重临,并带着海的足音
而假设仅仅是阴雨天
一块褪色木板后急欲会客的心情
巨大立方体的阴影
阁楼的钟静静聆听被囚的巴哈
从复制时代的机械贡献的上帝
广场上零星的几对婚礼
远离神父赐福,沉浸于体面的时装表演
而无心理睬一旁的教堂
昏昏欲睡如沉船中一口箱子
一件海底安卧的乐器
水草随意拨弄着
几乎因黑暗不屑于发声
枝形烛台、帷幕、褐色讲坛、布兰登堡
和休闲唱片,墙壁圣像的眼睛
显映出异国情调的摆设
具体感却被一层蜘蛛网隔开
从药水中提取的照片
在记忆中开始发黄,然而清晰可见
尼古拉•库萨曾在种子看到整棵胡桃树
从圣器、亚麻布、歌斐木
沉默的声音隐蔽的上帝那里
陈列室的典藏,画布上葡萄酒和面饼
在静物的摆布中闪闪发亮
螺旋扶梯残留破损的云雕
传教士升天以后无人解读的咒语
和几摊鸽粪,歇场的唱诗班席地而坐
她们感到体内饥渴,胸腔干哑的领唱者
打着没有指挥棒的手语
在抓不住的抛物线中赐予教徒天上的粮
雨叮叮铛铛敲打窗户
钟摆锈死之处
一本蒙尘的黑皮书
像隐藏的身世拒绝打开
此刻教堂正被室外偷窥
正如梦里梦见的梦
视力变得纯粹客观
无须局外人透过玻璃打量
红砖墙的癌病房,阴森的第六病室
老院长已经熟睡,如胃里安眠的一枚药片
发作的梦与病体世界最终融解
成为可视的夜,解析者周公本人
看见身躯釉面发霉、碎裂
然后被修补,如同解体的苏联
醒来已锈迹斑斑
在来访者面前面目全非
雨依旧啄食光秃的穹顶
没有牙齿,鸟群却被惊醒
从这里飞往西伯利亚的寒冬
水冻成冰,凝结高纬流放的游魂
风中往返的历史是一只善于记忆的候鸟
在退席与出场的同一地点
饥饿的时间中等待生命会饮
从大地的婚礼到天空的葬仪
从此时的别处到此处的彼时
鸟寻找影子,黑暗的灯寻找书房
躲在椅后的贝克特悄声诉说
经过圣昆廷监狱一千四百名囚徒等待
戈多先生明天晚上准来
雨带的商业区无人看守的舞台上
太阳像道具一万次升起然后落下
红砖碧瓦上的十字架、火焰尖顶的哀悼
为谁而鸣响的丧钟、螺旋上升的圆葱
沉重的肉身足以满足小报记者篡改
意料之外存在,又在砖石掩体
沦陷于锹和锄头的耕作
以至于没有更尖锐的利器
提醒舌头向生者诉说秋天
在雨中,城市冻层之上未成熟的谷物
声音的果实、腐烂的钟、管风琴
流苏剥落的墙、颤栗的骨骼
萨沃那罗拉火中布道的身体
焚烧的词语被浇熄,然后坍塌
有待清扫的天空,工业的云
暗示天象馆观测的连绵阴雨
完全出于复活节葬礼无人祷告的缘故
雨中奔忙的人们并不急需上帝降临
界于楼群与楼群之间
午日无法靠近的建筑
只是一件未完成的手艺和最终的布局
在掘墓者镐下放弃生还的可能
像大海深处打捞的沉船
被遗忘的世界重新获得
存放在北方省会一个潮湿的早晨
一个生者与死者相识的途中
在那儿,一块车窗玻璃之外
打断我运行的站台上
冰凉地独奏来到耳根
并且打动听者的眼睛
突然,又意味某种追忆成份
从卖艺者手风琴的呜咽重现约定的往昔
那个终点接待我的人
醒目的身躯曾驻立此地
在另一场雨中倾听,然后转身离去
只留下空地上的遗址
醒与梦,绝灭与幸存之间
支撑异己的命运
像写字桌上诗人最后的留言
潦草的字迹,期待病体康复的诗
无法暗示面对一道紧闭的门
是否仅仅阻挡了我的去路
短暂而无法依赖时间
迷惑的目光看清一位处女流放的沧桑
在所在之所,市中心音乐广场
一圈铁栅围墙庇护的深睡中
现在是脱离梦的一个背景
一个脱离梦境的梦,健忘的手
夹在茨维塔耶娃诗集的一张书签
与自身遭遇永远是外部事物的感受
面对死者苍白的额头和嘴唇
我无法诉说迟来的悼念
死亡不再要求交换梦境
在没有表白的世界制造追忆
今天仅仅保留着雨
从地面细碎音色倾听天空的修辞
未来消失的语种,我并不比人们
依靠遗忘而残存的想象知道更多
那个俄国人已逃亡法国,并客死巴黎
只剩下一句半生不熟的俄语
流传生者的喉部
广场干哑的水池
在旅游淡季守望泉水喷涌
俄罗斯格调的教堂
镶嵌天国与寒带外部特征
内心却一片瓦砾
像达娜厄的塔感觉雨在舞蹈
并顺着墙壁抚摸饥渴的身体
水和水,雨和喷泉面前
直视的镜子破碎
翅膀掠过,影子寻找黑暗中的谷粒
溺者的名字留给这片海域
落叶的秋天,叶子腐烂然后消失
秋天一片空白,等待另一个词语
从时间错位的别处与事物遭遇
而我不能从这场阵雨两次重来
倾听同一首曲目,这是死者的秋天
梦终究结束在开始的地方
时间过于局限现在
现在是时间的一个措词
是逐渐冰冷的面包进入另一日的腐坏
从今天的明日,明日的昨天
雨清洗一块玻璃的视线
视野之外的界限,位于上帝的理解中
建筑物里的建筑,无法猜穿彩绘玻璃
透视关系,让残损的肢体走进速写
散布星星的穹顶透出天外的阳光和水份
除了脚下的路在碎裂的沥青中延伸
街道纵横交错地切割城市
在规划局图纸上标明一个有碍进程的存在
为某届政府所宽容
而教堂就在人们不需要教堂的地方
就在动迁区索菲亚的名字中
倾听天使振翅和门铃
朝着沉重的肉身正在来临
城市蠕动着
开始这一天清晨街头的叫卖
夜溺的词语,万物消逝并重来的声音
从被中止的结束,时间水位线下考虑溢出
像黑白默片的海浪
在放映机和观众喧杂之外沉默地位移
尽管波及一生的幸福,春天到来之前
雨季过后屋内便进入冰天雪地
这块宽容的地板上
索菲亚也容忍自己,像仓库里的坛子
岩层的陶罐,以便同诞生和解
消除某些考古者的误会
耽心从出生地走失
在城市的酸雨里
对地图上的一座孤堡丧失记忆
泥水四溅的轿车从曼哈顿大街侧身驶过
教堂驻足静立,并没有雨雾中弯道的里程
邓肯或加缪相同的告别方式
除了那辆进城贩菜的马车迈着迟缓地碎步
在交警审视下离开清扫工地吆喝
通往购物天堂的街道
走到最后的参拜者躲闪前方维修的路
剧终的列侬和韦伯恩
从操纵遥控器的手中随机倒下
夜幕消声,不再言说的事物只是无名
无名而存在,就像一颗流弹
从理性大脑不可思议地穿行
带着沉闷地语音
矛盾而合逻辑的接近词
接近贞洁的异教徒
寻求自由的避难者
被熟悉掌握于上个世纪
在倒车镜中显得碍眼
暴露出设计者的过失
近乎驱迫,然而逼视阅读者眼睛
像荒原删除的部分
一个有待行家认领的战争遗孤
这是流放者的北方,是异乡
潮湿中丧失发言权的乐器
朝着避雷针方向寻找云间的乐手
词与物极至的分离和触电
金质的圣器,器皿中的器皿
事物的语言思虑语言中的事物
借助光的微量元素,创世到瓦砾
从黑暗的第一天便开始有
可视并且闪亮
蛇的眼睛,赎罪的血和肉
词语占据又重新发明
如同文本呈现的具体
成为语言事实,不可质疑的器皿质地
但言语者是谁
死者停留的秋天,颤动的弦诉说事物
在另一个世界倾听诉说
天空的颜料,成吨的盐分
从神圣的口腔发出
内心空洞而无名的敞开
像隔岸观海的房子
被说出的话、等候结尾的诗
可以把玩的器具、即兴弹拨的曲子
词语彰显两重蓝色空间和打动自己的身体
秋天的岩石和沥青
秋天在街道旁若无人演奏乐器
聋子的耳朵、盲人的眼睛、死者的手指
事物表达真实的面目
从雨中倾诉的嘴唇
花岗岩基座上最柔软的部分
这时诗人已转身离去
整个清晨天空流行洪水
拉开观众与墙体敬畏的距离
我倾听自己听不到的声音
室内的雨,室外无声地哭泣
更大的水滴砸向头顶,砸在鸟
打断行程的人、音乐的建筑上
硬壳脱落的秋天
核的沉默在上帝的居所中被剥夺
然后用语言的锤子砸碎
尽管1969年伍德斯托克
巴哈也在摇滚,圣昆廷犯人更像群圣徒
而哈一百透笼市场上空
萨克斯风至今不间歇
吹拂过往的灵魂
没有遗容的肖像
火焰旋转的穹顶
失去方向的十字路标
这场晨雨不会下得太久
风雨侵蚀的教堂无非是老式家具
在狭小的租界
众多街道与店铺围观中
显得过时的典雅
像罗马更古的梵蒂冈
一座废墟的守灵人
烛光昏暗的枝形吊灯下
沿着墙壁花纹抚摸漩涡状的宿命
灵魂时刻游说自己
附体醒来的梦和催眠的伴奏
鸽子向北飞去
鸽子所不眷恋的地方
普世的音调回响驻立者阵痛的耳膜
这是我倾听的声响
也是他者的声音
来自拼写的建筑,从未进去的屋
霎间雨停和静止的钟
广场之外行人穿过围墙
穿过围墙的殿堂
穿过音乐中的沉寂和周末
没有谁考虑把什么样的礼物
甚至诅咒奉献给索菲亚
大教堂像一株突兀的树
在匆匆脚步和尾气中
被谪于暮年的枯朽
或轮回
97.10作于哈尔滨麦可作研会
98.10改于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