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小记
王佐良
他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会说几种语言,也善于茶桌上的絮谈, 一慷慨,他会向你坦白他信仰什么,在半夜忏悔什么,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十八世纪的文雅与节制, 女人与性,人与兽,时间与石雕,蜘蛛网, 派别与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马厅的报告与地缘政治的社论。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什么? 他暗中是吻还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关了的门背后 有什么地图,什么山水的速写? 突然间他停住了,惯做姿势的手悬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声…… 他看着你又越过你,一个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诱人的城市,千万个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听见撕裂的声音, 剥光、刺透、燃烧的声音, 震垮、压平、倒毁的声音,放弃和死亡的声音, 所有时代和所有恐惧的声音,在斗室之内, 他听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袁可嘉
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冬夜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象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 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象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 身边天边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象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 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 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象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 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加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 商店伙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孟浪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1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谓黎明。 光捅下来的地方 是天 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 词语,词语 地平线上,谁的嘴唇在升起。
2 幸福的花粉耽于旅行 还是耽于定居,甜蜜的生活呵 它自己却毫无知觉。 刀尖上沾着的花粉 真的可能被带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幸福,不可能太多 比如你也被派到了一份。 切开花儿那幻想的根茎 一把少年的裁纸刀要去殖民。 3 黑夜在一处秘密地点折磨太阳 太阳发出的声声惨叫 第二天一早你才能听到。 我这意外的闯入者 竟也摸到了太阳滚烫的额头 垂死的一刻 我用十万只雄鸡把世界救醒——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连黎明对肮脏的人类也无新意。 4 但是,天穹顶部那颗高贵的头颅呵 地平线上,谁美丽的肩颈在升起!
陆忆敏
出梅入夏 在你的膝上旷日漂泊 迟睡的儿子弹拨着无词的歌 阳台上闲置了几颗灰尘 我闭上眼睛 抚摸怀里的孩子 这几天 正是这几天 有人密谋我们的孩子 夜深人静 谁知道某一张叶下 我储放了一颗果实 谁知道某一条裙衣里 我暗藏了几公顷食物 谁知道我走出这条街 走出乘凉的人们 走到一个地方 蹲在欢快的水边 裹着黑暗絮语 笑 哭泣 直到你找来 抱着我的肩一起听听儿子 咿叽嘎啦的歌 并抱着我的肩回家 这一如常人梦境 这一如阳台上静态的灰尘 我推醒你 趁天色未明 把儿子藏进这张纸里 把薄纸做成魔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