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雾雨,再见青山
暮春天,漫天杨絮如雪扑脸,意象虽烂漫至极,于眼睛和鼻息却是另外一回事。长江以南少有栽种这种会飘絮的毛白杨,因而飞絮蒙蒙对于一个来自南岭的人,不免觉得新鲜,会停在路上痴痴地欣赏。而骑着单车呼啸穿过一排杨树时,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旧眼镜,也就多了一重效用。
【一】
在旧眼镜褪色之前的之前,这之前的时空折叠着一方春雨涟涟的南岭。推开窗门,步入阳台,微凉的空气不经意之间俯下身来,紧接着是一个浅而湿润的吻。镜片起了薄薄的雾,就像因害羞而升起红晕的脸颊,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像爱情般,让人如坠云端。
迷蒙的雾雨遮天蔽日,把花给羞掩,把树给晕染,把层层叠叠黧黑的屋檐皴成水墨。湫隘的街衢显微了路人脚底水花的声音,这种声音是潮湿的,会连带发梢间的晶莹水珠、手背上冰凉的脉络,衣服打上雨水而带来的黏乎,一起奔涌进意识暗箱里。
端坐在窗口的木桌边上,我总是要细腻地听着。听檐雨不顾一切地吻别檐额跳下,啪嗒摔在廊沿上一个储满干净雨水的小小蚀洞里,迸溅出贞烈的血,委身于尘泥中。听梁间社燕呢呢喃喃,像是述说经年的旅行见闻;小爪子叩击修椽的笃笃声,不难想象它们顾盼跳跃的优雅身姿,以及那身光洁的漂亮羽毛。听市井里小贩的叫卖声,“豆腐——花”,那个花字拖得很长,长得足够穿过整条小街,直至那个字的韵母熄灭近于无声;再如“茴香鸭脚,卤香鸡蛋”,平仄短促,即使此刻默念之,也觉得口齿噙香,茴香与卤香。
鲁迅《朝花夕拾》的小引里写:“我有一时,曾屡次忆起在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棱角、罗汉豆、茭白。凡这些都是及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正如那茴香、那卤香,在别处不是无法尝到,也并非是故乡所独有的,但总觉得别处的茴香别处的卤香,不管是鸭脚还是鸡蛋,都不够地道,不够有韵味。其实,让我时时反顾的,是包括破旧的街衢、喧嚣的早市,还有雾气袅袅天气在内的茴香与卤香。
【二】
天气好时,街边的骑楼廊下走出,抬眼就可望见被云雾抹额的南岭。
高速公路还没延伸到这片南岭时,小镇仗着一条柏油省道走红,它或许还没意识到她的行将失宠,以及失宠后的没落、凋敝,镇上仍旧川流不息,虹霓迷离。可能今天这里的孩子已经无法理解镇上的骑楼为什么还摇晃晃地悬挂着那么多写着繁体字的广告牌,而残破的霓虹灯管,他们确乎很久没亮过了。
洇红的霓虹下出没着一群打扮俏丽的女子,朱唇,烟熏妆,三五成群,说着俏皮活泼的广东白话。大人议论纷纷,说她们是出卖灵魂的人。
她们也会卸下浓妆,挎着竹篮,逢圩之日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挑挑拣拣,她们爱吃这边的莴笋、荸荠、奈李,还有茅栗。村里挑着担子的婆娘不屑跟这些风尘女子讲价,总是便宜卖给她们。她们掰着莴笋,嗑着茅栗边吃边走、大大咧咧说笑时,看起来就像寻常的村姑。阿婆说,她们也是别人家的闺女,她看着怪心疼。
阿婆要我放学后提着铝皮桶去河边洗衣服,冬天天冷可以在露井舀水洗,开春回暖后,就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有条一代传一代的奇怪习俗,说洗衣人是要站在水里向着岸边,这样就可以观察到岸边的风吹草动,偷人的强盗啊、山里的禽兽啊,警惕之心岂能不有。我挽着裤腿,插进刺骨的水,用木棒在青石上捣衣,然后把衣服拧干再放在石头上沥水。我听到桥上几个姐儿们的银铃般的笑响,广东话那种含含糊糊的腔调很容易听出来是她们。抬眼便看见有个姐儿正跨腿翻越过桥栏——她是要去摘花,桥墩缝里生出一株样子古怪的桃树。
摘花的姑娘把妖冶的桃花别在其他女孩的发箍上,互相捏弄着欣赏;她们喜欢晚饭后趴在小桥扶手上看底下的河流。清澈的春水在光洁的青石块上撞出白浪,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桥上不时发出咯咯的说笑声。感觉她们正冲着我笑呢!我站直了腰,禁不住打量这些漂亮姐姐,毕竟学校里的姑娘相比要土气逊色地多。桥上的女孩正年轻,二十上下的光景,她们可以率性到不管不顾所谓名分所谓贞洁,她们也许永远都那么爱美。这群姑娘本来就面容姣好,光鲜靓丽,搽了薄粉,抿着口红,加上一袭华美时新的衣着,直教本地女子黯然失色,然后群起而谄之。
柏油路上闯南走北的汉子忘不了南岭这块温柔乡,总是在某个疲惫的夜晚熄了车,走向洇红的霓虹灯。痴情的汉子总是不忘给姑娘们捎来一份来自海边城市的新鲜玩意儿。片刻欢愉之后,谁拥抱着谁入眠,谁又幻想着救风尘的美梦。
熠熠星芒为何转堕风尘?天空传来这声响亮的追问,不过在沉重的生活面前也只能哑然。
雨收风也散。高速公路穿山越岭铺了过来,柏油省道也渐渐年久失修,省道两边的霓虹灯蒙上灰尘,无力发亮,这个南岭小镇惹上痉挛然后萎缩。姑娘们对着草垛间的里程碑吐了口痰,拖着花花绿绿的行李箱,再没回来。
桥墩上的桃花,依旧在笑着春风。
【三】
南岭的桃花谢了还有梨花,梨花谢了还有杜鹃花。
浅碧深红的杜鹃花漫山遍野,而一座中学便坐落在这青山坳里,似乎故意要离繁华的小镇远一些。
山底小溪,溪上木桥,桥上店家。店家周遭是一湾的大片稻田,湾在南岭方言是很有意思的字,大概如海湾吧:只不过万斛的稻田是那翻涌的绿海。从一圈圈稻田拾级而上便有牌坊似的校门。校门更似山门,入了此门,便两耳不闻山下事,一心只读中考书。而中学修在山腰处,再往上是层林,层林向山头蔓延,山头向峰顶簇尖。
山之下,校之侧,是一片早已弃耕的校田,自生自灭竟出落成偌大的一片草场。有外地人向校方租去,辟为马场。用杉树打桩,再用黄竹片围起了栅栏,不知从哪牵了几匹马,嚯,好一个粗犷的马场。上课的楼顶上,可以俯瞰山脚草场上悠闲散步的几匹红棕色的马。那个高个儿红脸膛的马夫大早上必定要练练这马哥们:马鞭一挥,“驾”的一声,跨着马儿撒欢转圈又跑又跳,堵在走廊的一群青涩男生伸长了脖子看,不断拍手叫好。匹马扬蹄带起的滚滚沙尘最是让少年们壮怀激烈,那时每个少年抽屉里都藏着掖着一本武侠小说。
后来红脸马夫骑马撒欢打圈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懒了,泄气了。马场生意惨淡,濒临关闭,愿意雇马驮运货物或者那些翻山越岭抄近路去邻乡赶集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乡际水泥路修起来了,小贩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三轮车。每次指望着跑到楼顶,却只见这些红枣马儿都栓在杉木上,一边摇着鬃毛尾巴,一边反刍着昨天的美味。终于一天,马儿被牵走。他们应该去北方的大草原上,我们期许道。
可马儿的嘶鸣声似乎仍旧回荡在山脚的河谷中。
到了春天,年年如旧的温润季风吹过绿黄相间的山野,因为马粪的缘故,马场的野草长得异常茂盛,还开了许多颜色缤纷的野花。
一位毕业不久的女师范老师告诉我很多野花的名字。她指着浅蓝色的野花,告诉我那花的名字叫勿忘我。
不会忘的,虽然我七年前从这学校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那个梦想去厦门大学中文系读研的女老师,那个不甘做一个山区教书匠的眼镜女孩。她的愿景是那么明媚:她希望她是抱着书,走在厦门大学茂盛的凤凰木下,迎面吹来咸咸的海风。
我去她办公室交作业时,她总是在备考看书,呵,她要比我们要勤奋得多!一年又一年的考研落榜让她无比忧郁。
青年老师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乡下执教一两年而已。而年年,一朵朵浅蓝的勿忘我洒在绿野中,羞赧地望着空中片片无根的云。
我听说,我的可爱的女老师已经完全丢掉了厚厚的考研资料,回到县城,嫁人,按揭买房,生孩子,开始盘算着全家的衣食住行——生活一如既往琐碎,甚至庸常,是微尘的叠加,是日复一日的滴水蚀石。
从一个倔强的女儿转变为一个安逸的妻子和母亲,这里面的苦涩,会在她读到年轻写的诗和梦想时,趵突般泛起。
【四】
我往往在教室里写诗,做梦,看女生马尾处雪白的脖颈。
我所在的教室,开窗即是一片茂密的松林,一棵松与一棵松站得太近,华盖相接,那山坡总是显得阴翳,早晨阳光从这些松树之间徐徐穿梭,透过在教室窗棂的脏玻璃,投射在黑漆剥离的木黑板上,不规则的光斑内衬托出粗糙的质感。
还有风入松踏空而来的声音,春风啊,裹挟着绵密的松针,发出难以名状的声响。早自习临窗而坐,闭眼出神。阵阵松风像少女松散开来的芬芳发辫,把我的脸吹拂痒痒的;那整个教室像暗黄的画框,镶着两扇窗子里的一幅大画,风吟如潮汐涨落,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上,手臂上,脸上。
窗外南岭青山,常望见山腰白烟屡屡,让人心笙摇动,不禁神往。我见青山多妩媚啊,暌违青山有多久,入山寻访的冲动就有多强烈!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兄长进山拾柴,沿着田埂蜿蜒而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用斗笠盖住脸,往大青石上一歇,好个春日迟迟。
如今我,常常不可思议地灵魂出窍,飞回南岭,俯下身来注视那片净土,怀恋她俊秀挺直的松杉,韵致苍凉的叶毯,也许鸟儿在丛林里顾盼,也许落叶在微飔中翩翩盈际。我时常幻想山林里住了个山神,那应是女神吧,要不,岂有这番宁静!
平芜尽处是春山,旧马场沿河谷走到学校背面围墙处便有大路进山,或者你直接从校墙豁口处翻越,也找得到大路。
我曾在某个春日的午后,鼓起勇气翻越豁口沿着大路跑进山里瞧瞧,那曾是少年时代不可多得的乐趣。在山路某个转角,撞见一幢用毛竹筒和原木搭建的简陋小屋。栅栏是有的,烟囱呢,也有,旁边晒衣杆上还晾着三两件粗布衣服。我生怕有人,比如要是一个村姑绾着油腻板结的头发,歪着头,眼睛盯着你,问你何事跑来此,追问你是哪家的毛孩。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心跳扑通扑通,谨慎地、如履薄冰,挪到柴扉边,觑着眼望望,终究没人。山里的人家,是蛮气了一点,而原始自然朴素的美格外令人怀念。院子里面堆起几汀菜畦,藤架倒散在砖堆上,几绺新长出嫩绿的南瓜藤蔓在土坷垃上匍匐试探。
后来才知道这是守林人的住所。守林人往往是孤僻内向的老头子。我考上大学在村里摆酒,那个老头子特意下山见我,我爷爷搂着他喝了整整一盅当地的米酒,他们原来是发小。老头子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自己婆娘病死后,鳏夫一人无牵无挂,于是跟村主任写军令状上山守林。每个月下山一两次,村里一些孤僻的老头也时常带着酒和煮花生上山找他打卦(方言,聊天)。冬天山上多雨雪,这种天气偷伐柴木的人少,林火也烧不起来,他就下山待在他那破屋里,整日价抱着火笼和村老子搓麻将。
离开这山屋,我沿着窄窄的覆满蕨草的田垄往山头溜达。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爬了上来,那些带着斗笠驱牛耘田的,撸起袖管弯腰莳秧的,把沾满泥水的豆苗拍在田埂上的,从青山顶上看,全变成具体而微的小人儿。回望山头仍有千亩松林,凤尾森森,泱泱欲腾;放眼山下,河川屋宇,春田如茵,尽揽眼底。
不料山上气象万千,即刻乌云腾挪,紫电藏于其中,风呼啸不已,造物主又在酝酿一场快雨。转眼山岚雾雨笼罩山头,雨点淅淅沥沥,视线迷离,山欲倾而树欲倒,山屋如鬼屋,惊悚无比。
遂拔腿飞奔下山,也不顾白衬衣溅了一背泥点。
【五】
很多负笈求学的游子有着同样的感触吧: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还没意识到,这一走,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而窗外,正上演着一场盛大的春天。春风好媒妁,吹得迎春花簇簇鹅黄,杏花疏影,桃花成蹊,静园六院的紫藤开了谢了,盼望很久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明日落红应会满径吧,轻飘的柳絮又会落在哪一方水?
未名湖的春天从北岸的檀心蜡梅扬香启幕,一直到栀子花香沁人心脾、飘满整个园子才谢幕。
只不过,那雾雨,那青山,一直缺席。
2014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