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隔壁加班的码农,说不定是你的造物主 | 科幻小说
你是否沉迷于过那些小物件?玩具,手办,模型……人类总是利用模型去理解世界,甚至忘记了模型和真实世界的差异。也许在未来,我们今日的笔记本电脑也成为了模型爱好者的热衷对象,他们会如何通过这些小方块来认识我们今天的世界?
那一天,Z收到了外公的神秘遗物,他踏上了发现世界真相的路途。
【 物 狂 】
作者 | 夹缝貉
1
人与人相遇,可能是以小说家为首的浪漫主义团体过度夸张的事。曾有疯掉的哲人说,未来决定过去。因此,对传奇邂逅的幻想恐怕是对漫长相伴的谬解。转角相撞连上红线,吊桥效应产生信赖,人海回眸一见钟情……突发情愫很大程度是当事人对未来无限可能的预设,如此高维情形投影到平凡日常,剩下的希冀成为童话。某光影大师深谙此理,不然无法说出,人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绿野仙踪领队桃乐西睁着水汪汪的绿瞳,正透过巨幅显示屏俯瞰闹市一隅熙攘的跳蚤市场。她保持那甜腻马卡龙般的招牌微笑,毫无起伏念广告词。Z不喜欢这女孩,Z对偶像不感兴趣。勉为其难,Z觉得稻草人更惹怜爱,她的头发总打着卷。
Z以别扭姿势穿行于充斥刺耳叫卖与争论的人流,不时侧脸躲过来势汹汹的唾沫和不怀好意的眼神。肩膀、脚趾、手臂从四面八方生长开,碰撞、踩踢、挤压着Z。Z被抵到散发腐臭的排水沟边,恼怒着反推回去。
你想打架?一个矮壮男人操着不标准的口音气势汹汹,手臂却在身后摸索着人墙缝隙。Z默默凝视他。中学时Z的同桌说,你看别人的目光很可怕。Z问哪里可怕,同桌语塞,眼望一侧低语,不像个活人。现在,Z就用这眼神注视那胆怯的胖子边骂边逃之夭夭。
一旦溶入群体,个人就被稀释,继而消失,Z思索。这时,桃乐西嗲声嗲气的话语从头顶一泻而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Z听腻了这女人用刻意摆嫩的声线推广乱七八糟的化妆品、玩具、小工具和电子游戏。此刻Z正急不可耐寻找的,是另一样东西。
与众不同之物。
人与人如此,人与物亦然。毫不起眼的挂饰,简简单单的文具,没有实用价值的玩具,刹那,对上了眼。你知道那物一直在等的就是你,除你之外再无所求,像水晶鞋等灰姑娘,凤凰尾羽魔杖等哈利,石中剑等亚瑟王。那东西的历史始于与你相遇的一刻,之前的状态则如薛定谔的猫。打开猫箱,进入物我共存的新纪元。酷爱压马路、逛小店的人一定能体会这种充满宿命感的瞬间,毕竟,这是由无数种对未来的憧憬汇聚于当下一点时产生的无可比拟的喜悦。相遇本身作为这种能量转移的通道,相较而言,变得淡然。
阳光挣脱出高楼围成的四方形天牢,尽情把自己泼向每个行色匆匆又神情倦怠的过客。光柱里,跳蚤市场尘封的微粒从稀奇古怪的器具口升腾起舞。
Z摸到一张满是补丁的斗篷下。暗影里横着似乎一碰就散的长桌,上面摆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Z伸手进大衣内袋胡乱掏,手指触到柔软的里子。Z低骂一声。指尖终于抓住那片褶皱,Z使劲一拽,口袋外翻,手里抓的薄片舒展开,下沿撞到桌边。
一缕尘埃扬起。
Z冲长桌后那个邋遢老头报出店名。老头抬眼瞥Z,像在估价。Z知道找对了地方,低声说,我来取留在这里的东西。老头嗓音像破罐底浓稠的汤在晃荡:这里存不住什么。Z报外公名字,老头眼底溜过一丝阴影。
Z等在闷热昏暗的空气里,路人影子投上店铺斗篷,鬼魂般连绵不绝。
老头回来时,向上翻起的指甲尖夹着个长方块。
Z打量那一掌大物件。又干又硬的发霉奶酪,Z想。长方块正面绘着个横卧的椭圆,里面是纵向并排的两个瘦长小椭圆。大椭圆浅粉,小椭圆桃红。Z探身细看,原来那是个抽象的猪鼻孔。
我和西格弗里德的相遇也很普通:寻常逛店,隔着橱窗,我瞪着他,他瞪着我。西格弗里德是一只粉色小猪,可能曾与大灰狼战斗,曾是某农庄的独裁者,曾周身亮绿,曾跳过踢踏舞,曾被一只蜘蛛拯救……不过我想到的不是种种可能的历史,反倒是更多不确定的未来:我们会在一起多久,我旅行时是否会带上他。若放在枕边,清晨睁眼看见他慵懒的模样,我的心情是否会好一点。冬天,将他塞进领口,我是否能收获暖意……天平的指针在过去与未来间摇摆,偏向后者的刹那,我决定带走他。
桃乐西咧开五十米的粉唇微笑,现在她的臂间趴着一只胖嘟嘟充满大半个屏幕的毛绒猪。有些事到哪个年代都不会变,这种玩具就是绝佳例子。
Z出神时,老头强行塞过方块,Z感觉手腕被满是泥垢的指甲划出痕迹。老头抬起一根虬枝盘绕的食指,颤抖着指Z怀里的薄片。纸,老头沙哑说。Z点头,又摇头。
不卖,这是遗嘱,Z提高音量,不确定老头能否理解。Z前倾上身,在老头眼前晃着刚到手的方块问,这是什么?
老头呆滞的瞳孔在浮肿的眼袋上收缩。他扭出一个错位的笑,唾液顺下牙缺口滴到桌面。
诅咒。令人发狂的诅咒,老头说。
Z眯起眼,哼一声,转身掀起斗篷大步离开。
头顶屏幕里,桃乐西怀里那只叫西格弗里德的猪,正用傻乎乎的小眼盯着来往的人流。
2
外公生前不爱喝酒,现在却只能在酒海找到价位适合的墓地。
Z盯着外公,汇报,一切都好,我搬了新公寓,部门经理上周把我的文章推到首页,年底奖金有加成。
Z脑子里却想,全都糟糕透顶。新公寓在城郊,只有原来一半大,像个嵌在水泥山体里的烂铁皮箱,邻居是信道扒手和电音混制师。就那破房,他只能再住两个月。这趟突发的旅程耗去大部分积蓄。部门经理上周在项目群里把他好不容易憋出的文章删掉。你的报道像一大坨生铁,经理说得趾高气昂。
电子屏上的外公保持不变的笑脸,重复几句套话,Z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不是清明,整个大厅没几个活人,灯光昏暗,几千座电子屏整齐排列在四壁,像沉默的见证者。打理得光亮的地板微光摇曳,仿佛正从深渊升起的亡魂。
外公左边屏幕闪烁荧光。Z瞪着里面那年轻女孩。欢迎,不,很抱歉,不过——谢谢你来陪外公,Z咕哝。
女孩露出由算法复原的逼真笑脸,嘴角现出两个酒窝。
Z低声说,你好,这是我外公,一年前去世的。
女孩笑得宛如博物馆里复原的山茶。
Z耳根发烫,不得不继续说:外公当了一辈子底层程序员,是少数用过真正笔记本电脑的人。需求式编程理念普及后,外公这种脚踏实地维护用户可视化界面底层模块的老实人成了幕后英雄。
女孩留着清爽的齐肩发,系统识别出声源,她朝Z转过脸。
Z的话变得连贯:我,呃,不记得亲眼见外公用笔记本电脑,就像我记不起父母去世时的情况。那时太小,你懂吧。对小孩来说,抽象概念朦胧又混沌,记得更多的是泪与笑声。
Z连珠炮似的说,仿佛女孩是阔别多年的挚友:外公晚年搬到城郊养老公寓,我去探望他,总看见一幅全息投影在客厅角落缓慢旋转。那是外公的笔记本电脑。
Z心想,话题怎么在外公的电脑这里打转?
女孩冲他眨眼。
Z挠头,发现自己声音变大了:外公,他是个好人。我老惹事,外公说我需要学的东西很多,但要相信自己的心。嗯,外公喜爱传统音乐形式——巴赫的那些小调。他希望我能成为一名新时代的程序员——该死,你什么都不明白吧!
女孩眼神空洞,一幅蒙了皮的骷髅,Z觉得大厅空调温度太低。这时,余光里有黑影晃动,Z忙转身,见房间对面走来管理员。Z干咳两声,拔腿就走。管理员小快步追来,递上那只绘着猪鼻孔的长方块。
酒海公墓一个月前更新规范,不许家属在电子隔间堆放祭品。月球垃圾够多了。Z抓过方块,头也不回甩开管理员。
3
返程途中,Z来回把玩方块。一声轻响,方块从中间裂开。Z回身张望,客舱里仅有的几个乘客都在蒙头大睡。方块像贝壳,一侧长边相连,另三边开合。Z掰开又合上,再试着从底部拆下一块条状结构。窗外,太空远景漆黑一片,Z觉得那是自己的未来。
遗嘱是Z在经理办公室递交辞呈后回来发现的。那时他翻箱倒柜,想找到还能转卖的东西,最后在柜底挖出医院给的病人物品盒,这张纸躺在盒底。当时Z看都没看一眼,现在却像找着了救命稻草。纸上有个地址,在跳蚤市场。另有一句话——
可以选择的路。
Z觉得现在无路可选。
外公为何留一个不明所以的方块给他?
回住所后,Z用全息扫描仪刻录方块,再上传网络搜索。方块色调浑浊暗淡,影响了识别率,搜索结果各式各样。Z躺回床上,思考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诅咒——市场老头浓痰似的话回荡耳畔。话语消失,电子墓中女孩的笑容又幽幽浮现。
Z翻身坐起,打开方块,合上,再打开。
这和外公的笔记本电脑投影很像,Z想着,在检索栏键入“笔记本电脑”。他犹豫起来,斟酌词汇——玩具?赝品?方块?最终输入“模型”。
图片词条弹出瞬间,Z知道找对了方向。笔记本电脑模型——简称“笔电模”。
4
Z从小就喜欢搜索各类电子信息,尤其对数字敏感,数字有限、简洁、明确。
Z不爱与同学交流。当大家争先恐后挤到前排博取老师注意时,Z情愿蜷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做几何题。人类的行为模棱两可,Z总是会错意。Z曾费大力想变得和周围孩子一样,可以毫不在意聊天南地北的垃圾事,最终失败。
很长一段时间,Z被老师视为问题儿童。但Z记忆力好,尤其擅长学习模式化的知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拿他没法。
外公告诉Z,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天赋各异,不必违背天性。
现在,Z要动用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搜集笔电模信息了。有些事是Z早料到的,例如笔电模谱系庞杂。面对各种牌子的模型,Z像是仰望繁星满天,却无力摘取其一。Z想起外公的话:需求式编程能实现不同应用,底层逻辑的模式也大相径庭。分类,是一类智能群体认知力不足的表现。囿于有限的经验,才需将事物可把握的部分与将要探索的部分隔离,再大而化小,逐次切分,直到弄明白每块最小单位的原理。反过来看,分类也意味着一个智能族群拥有上升空间。当一个群体对万物知根知底,便会厌倦分门别类,那离自我毁灭也不远了。
另一些事出乎Z预料。在网络汪洋中游荡多时,Z意识到笔电模在大部分情况下,并不归类于模型,也与“科技”、“博物馆”等专业词汇无关。在多家行星级购物网站,笔电模被划到玩具类,最常见的标签是“潮流玩具”。笔记本电脑,一种风靡于上世纪,却在五十年前因新一轮技术革命而没落的工具,现在摇身一变引领起新奇与惊喜的模型潮流,可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找到关键标签并未解决太多问题。通过网上店铺检索笔电模并不明智,大部分店家为提高浏览量,总把过多标签加到一个模型上。按照关键字,比如品牌名,检索商品,前五十页没多少符合需要的条目。一种策略是按评价找出专营店,从那里摸到品牌主页,再通过主页考察产品线。可惜这实践起来屡屡碰壁。原因很简单,许多笔电模生产商规模有限,以至于无法独揽知名购物网站的店铺。网店总是挂着来自各家公司琳琅满目的模型。笔电模混在其他玩具里,格格不入。
Z想获取外公留下的这款笔电模信息。与其他品牌不同,这方块表面没留下任何标识。Z试着用关键字结合全息图的方式搜索,收效甚微。Z甚至把“诅咒”、“发狂”这些词加入,却得到走样的条目。
Z在公寓有限的空间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是困在笼子里的病兽。隔壁传来敲敲打打的杂音,Z想猛砸墙壁,又在漏过百叶窗的苍白日光里打消念头。水泥复合建筑林立于这片蛮荒区域,远看就是一座座虫巢。公寓格局似船舱,床占去大半空间,舷窗外无阳台,十米远便是对面楼舷窗。正对Z房间的窗并不能激起任何妄念,那里,沾满污渍的窗帘只露中间一丝黝黑窄缝。楼群昔日光鲜的墙面常年日晒雨淋,呈现出波浪起伏的暖灰色。Z随中介过来,举目四望,错觉楼群是亘古之日就存在于此的奇观。
亘古……Z一下跳脱出回忆,再次接入网络展开搜索。这次,他在笔电模全息图后附上推测的年份——从近期产品找不出线索,说不定是模型绝版了。外公恐怕是多年前买入的方块。
Z的瞳孔中映出等待页面跳转时缓慢旋转的箭头。
上,右,下,左,停顿,一个标识映入眼帘:纯黑背景下一丝弯曲的银弧。Z下拉词条,突然发现一幅看上去与手头笔电模极相似的模型缩略图。点击图片,浏览器却跳转到一家公司主页。Z放大标题栏,再次看见那团黑中带银的图案。
“黑鸟”模型制作公司。
原来那银弧是鸟喙……
Z翻阅页面:黑鸟历史悠久,创社可追溯到上世纪初。与那些私人工作室花里胡哨的页面不同,黑鸟的产品图还是二维静态,像躺在历史夹层里的化石。Z随网页链接跳来跳去,没能在任何一张产品下找到购买链接。黑鸟公司似乎不开放个人订购业务。
Z也没找到笔电模主页,悻然退回检索界面,再次点击包含模型缩略图的网址,页面却报错:空页面。Z反复尝试,甚至将检索项翻到底,最后放弃。黑鸟产品线太多,笔电模只是其微乎其微的投入。事实上,这家公司的重点服务似乎是为房地产商制作社区模型,以及为公务楼提供微缩办公场景。
Z扔掉网端连接器,手压笔电模到肚子上,在一团糟的公寓里沉沉睡去。
5
次日,阳光把Z拖回现实时已是下午。面朝北的房间阴冷潮湿,Z裹在一条洗得干瘪的毛毯里不愿坐起。朦胧目光里,笔电模表面印刷的猪鼻孔像两只眼,静静打量Z。他的胃一阵抽搐,最终滚到地上。
Z放弃利用搜索引擎与网店进行太空清理者那般琐碎的采集策略,转而尝试打入论坛。比对过多家工作室底部附带的链接,Z划出几个颇具影响力的论坛,再从中甄选出人数最多的一个,申请账号登入。
那里是另一番天地。以前,Z在书中读到过“城邦”的概念。论坛就是一座城邦。很多人喜欢这种交流形式,恐怕是为寻回古人那种一墙内外亲疏相异的群体归属感。
Z加入的论坛名为“0/1”,是笔电模交流的权威社区。接下来几天,Z一边端着低价叫来的外卖唏哩呼噜,一边抓紧浏览论坛信息。经过摸索,Z总结出住民的兴趣与习惯:“市集”用于二手交易,在这里,不良的倒卖行为会被示众,而特定款模型的价格能得到澄清。住民们一般走私人渠道交易,诚信是第一凝聚力,而守诺的卖家会得到尊敬;“街道”上满是玩家放出的藏品全息图,有些人乐于购买,另一些更爱参观;如果要听听业界的流言蜚语,就得去“酒馆”,那里有各种趣闻和不负责任的新品消息,充斥玩家间流传的“黑话”;不过,一名严肃的收藏家最看重实用信息,所以只到“瞭望塔”去蹲点守着不同工作室的进度。笔电模和其他模型一样,由于生产特定模具的成本较高,且每一批模型总数有限,预订往往成为血雨腥风的抢夺大战,而信息就是制胜关键。
与现实不同,在论坛交友似乎愉快又轻松,或许因为笔电模远未成为现象级产品,聚集于此的“另类”异常团结。新人提再傻的问题也不会被取笑。有时,Z觉得一些小说里才有的乌托邦,早在论坛诞生之时就实现了。关键是,许多人对论坛的喜爱不止于融入,更在于逃离。从现实的“论坛”逃到虚拟的“现实”,然后在某时反行其道。
Z很少接触这种虚拟社交,感到新鲜。他甚至有点忘乎所以,如饥似渴翻阅精选文章,企图找到关于手上这台小猪笔电模的蛛丝马迹。找了一圈,没人在“市集”挂出黑鸟出产的任何笔电模。Z退出论坛,在搜索引擎里使用原先的查找条件检索这台模型,发现命中词条数又变少了,那幅缩略图不再出现——就好像黑鸟员工已察觉有人在检索,临时修改了重定向链接。不过,着迷于新涉足的领域、快速下拉浏览论坛信息时,Z很快把怀疑抛到脑后。
6
住民聚于“0/1”的理由各不相同。许多人浅尝辄止,笔电模只是他们拓宽兴趣面的一条途径。有些人单纯是对笔电模这个概念感兴趣,其中不乏为写稿而展开调查的文字工作者,也有创业人。当他们终于买到一些热销的模型版本,翻来覆去研究,达到目的后便扔一边,着眼起新的人生宏图。另一些人则是偶然看见笔电模这种复古玩具,想买一个摆弄。还有不少人对潮流玩具一窍不通,之所以来论坛打听,是为解决棘手的节日赠礼。笔电模有许多优点,足以作为别出心裁的礼物送出——小巧,精致,多样,且毫不实用。若赠送对象喜欢,以后还能再送新品;若对方不乐意,送的人也不心疼。一些工作室抓住这种心理,特意在模型涂装上做手脚,于是有情人节限定爱心笔电模或新春全家团圆笔电模。第四类玩家是论坛中坚,他们具有人类不可抑制的、近乎强迫的收藏癖好,只是不同个体的收藏倾向不同而已。Z通过这类人长了不少见识——
找死恶魔工作室的扑克牌笔电模就要攒够钱集齐五十四张,尽管这一套模型使用的原型都是HB公司在上世纪早期推出的一款商务电脑;边缘闪现工作室擅长雕刻笔电模细节,推出过许多Peach公司制作的经典原型机,主打含有中文特制键盘的某几台;如果你资金充沛,可以选择跟随CoolComP公司的“经典再现”产品线,C.C.P是规模数一数二专门制作笔电模的公司,而这条产品线出到现在,已累积一百二十八台笔电模;另外,你还可以追求000工作室那些标新立异的产品,每一台模型都经过做旧处理,每条刮痕、每处污渍都栩栩如生;还有一些工作室强调笔电模表面的原创涂鸦,其中佼佼者当属白鸦,他们总有门路联系到形形色色正当红的插画家。另一些工作室则想融入时代的审美,镶边、切角、热塑,以夺人眼球——当然,得冒被斥为异端的风险。
固守一个流派不太明智,若追随的系列中断,甚至遇到工作室倒闭,玩家恐怕要捶胸顿足;坚持一种品牌的原型机风险尤甚,当同款原型被不同工作室做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收不收齐是个问题。狡黠的玩家开始在尺寸上下功夫。无论来自哪家工作室,主流笔电模与原型机的比例固定在1:3。但总有一些工作室会突然推出1:4或1:2的纪念款模型。这类玩家便趁机声称只收藏特定比例的模型,花较少的钱也达到了“圆满”。据Z观察,按着自己定义的“种类”来收藏模型的玩家其实挺多,有人只收一种色系的模型,有人只入手圆角模型,还有人每次预订都得先打听模型的历史,声称只收“有故事”的模型。不久,有工作室推出名人笔电模系列,号称其中每款原型机都采集自博物馆,确实是特定名人用过的那台,真实还原名人使用后的种种细节,例如沾着咖啡渍的屏幕,被磨得发光的触摸板,缺个口的机盖,按下去就弹不起来的F5键。玩家里更有甚者,不收静模,独爱动模。顾名思义,静模是保持特定造型的笔电模,一般呈90°机盖直立状,键盘不可按,机盖也不能合上。动模则可开合机盖,有些款式不仅能按动键盘,还可拆卸主要部件。静模适于观赏,动模适于把玩。
最后,第五类住民数量最少,是所谓自给自足型。许多人的职业正是设计师或艺术家,便利用手边材料自制起模型,优秀的创意甚至会被工作室买下。也有不少住民愿意私下定制这些特立独行的原创单品。
随着对每类人日常活跃区域的观察,Z对这论坛的风格愈发适应。实在要说哪里有不协调感,那就是Z手边的小猪笔电模从未出现在论坛任何话题区。在一个以开放及包容标榜自身的庞大城邦,有笔电模——也许是唯一一台——找不到容身之所,真是匪夷所思。更蹊跷的是论坛里鲜少有黑鸟公司的主题文。只一次,有新人发文,咨询可拆卸笔电模最好的公司。下方寥寥无几的回复里,有个不常登陆却等级颇高的账号留言:老公司找黑鸟,新公司找千雏兰。没人跟着留言,这篇文很快沉到后面,不再被人理睬。
7
住民们对模型的热爱,有时达到初涉该领域的人心生怯意的程度。调查中,Z读到不少“圈外”人士对笔电模爱好者的看法。有心理学家认为,沉迷于特定物件是恋物癖的症状,一种对藏品的特殊情感寄托。另外,不计后果购买毫不实用的模型,可能是一种最低限度的炫耀。毕竟,笔电模相比一辆轻型滑空艇,尽管实用性大打折扣,却能为买者带来展示的资本。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模型购买类似奢侈品交易,其扩散程度与经济的高速发展呈正相关。另有人呼吁,应警惕这种物质消费现象,社会恐怕正朝无意义的方向前进。立即有人反驳,笔电模的收集可以带动周边产业发展。例如濒危陈列柜的复兴,全息扫描仪的普及,以及网站流量的激增。进一步,图文产品的推出、博物馆的访问、展会的举办——这些都是笔电模收藏热带来的积极影响。有人类学家认为,这种近乎偏执的收藏兴趣,源于人类进入农耕社会之前、尚处于采集阶段时铭刻在遗传信息中的自保手段。那时,尽可能多地囤积具有特殊意义的事物,例如粮食,是生存之本。这位专家还举出许多上世纪的例子,如成年人收集邮票,孩童收集游戏卡等行为,认为“收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冲动。无论谁,在合适的条件下,都会采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后现代学者觉得,模型收集与把玩是一种目的明确而效果快捷的娱乐,与追逐偶像异曲同工,都反映出现代社会人们渴求最短时间满足最多原始欲望的冲动。也有一些小说家参与进来,讨论模型是不是一种乡愁的象征。现代人没有接触过传统的代码技术,但他们的父辈也许终其一生都在与各种编程语言及环境打交道。于是,笔电模作为一种连接两代甚至多代人的枢纽,被不断制造。笔电模的存在像一种暗示,人们不必深入太多,就能让情感回归到一个世纪前,仿如身临其境。有科幻小说家甚至提出假想,认为人类对不实际事物的喜好是人类的创造者——很可能来自其他星系的外星人——在造人之初植入人类行为模式中的,目的是让人类能保持追本溯源的动力。人类为接近造物者,被这股潜力驱动着发展,总有一天会沿着来路找到外星人的基地。而一位研究远东文化的学者索性将这种弥漫着诡异执念的玩具潮流形容为“物狂”。他认为,当一件事物的意义被群体消解,而事物本身的存在成为群体追逐的目标,这个群体就陷入了“狂”的状态。
Z眼熟的住民里确有不少狂人。QwfwQ先后集齐了塔罗牌系列和桥牌系列笔电模,其中不乏绝版款。他的新目标是麻将系列,总抱怨幺鸡与南风纹饰的笔电模无可觅处。胖貉令人敬佩的地方倒不是收集成果,而是她那敢于果断追随新产品线的勇气。但这些资深玩家和一个登录名为FiveOctalRaccoon的人比都相形见绌。住民昵称其为FOR,此人行事低调,作息时间无规律,从未在“街道”里展览过自己的藏品。FOR的能耐是有求必应。无论什么工作室于何时何地推出的哪一款笔电模,只要有诚心购买的人在“市集”求助,FOR总能把真品搞来。
自己调查不如询问专家,Z的短期目标是与这类老住民搭上话。但是,高等级住民有自己专属的活动区,只有获得一定权限才能进入。这些区域包括“陈列室”与“会议厅”。前者是论坛元老们呕心沥血总结的各家工作室的发展史及产品线,后者则用来进行更私密的交易或信息交换,你永远猜不到一个主题下面留言的人里,有多少正是工作室负责人。
获取更高权限的方法有三:文章好评数达到某值自动升级,元老推荐升级,通过在线考核升级。第一条路太漫长,第二条更不可行,但Z深信第三条正是量身定做。考核题目不易,包含各类笔记本电脑知识,既涉及不同年份的硬件与逻辑阵列,又考察经典的系统与应用软件。Z在公寓里折腾出一块空间,翻箱倒柜挖出外公留下的那些厚重沾灰的纸质技术手册,在纷纷扬扬的尘埃里拼命阅读。Z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好到不像人类,有自信能记下所有知识点。楼上又开始细敲细打,隔壁丝毫没有降低音量的迹象。Z翻出以前赶稿时用的耳塞,通宵啃食着泛黄纸页上晦涩的公式与概念……
越是接触那些诞生于上世纪的古老概念,Z越觉得探寻的真相不可思议。根据字里行间的描述,笔记本电脑像人脑一样工作,有专门存储数据的区域,也有负责处理成批指令的器官。笔记本电脑盖内层嵌有显示屏,像人的双眼。底座上装有键盘,像人的手指触碰周遭获取信息。笔记本电脑的主体还能弹开,接受光盘。在这个物件的侧面排列密集的孔,用于发声。
虽说超越时代的技术与魔法无异,但事实上,滞留的技术有时也满是妖力。
Z把小猪笔电模放在手边,不时翻开观察,愈发惊讶于模型细节逼真。
两周后,Z顺利通过考核。
进入新领域,Z立即展开搜索。令人困惑的事再次发生:即使在“陈列室”里也没任何黑鸟笔电模信息。Z想发文询问,又担心触犯论坛规则,左思右想,决定通过站内信试探老住民。
为不显突兀,Z想先探探每个住民的性格。计划是对目标开展问卷,询问笔电模的来源。
FOR回信最快:关于你的问题,可说是一群玩家创立了笔电模工作室,也可说是几个工作室通过笔电模笼络了一批玩家。最初,这只是几个人私下的兴趣,没想推广后一发不可收拾。严格说,早在2016年末,某家公司推出人形二头身的Peach电脑玩偶,算是笔电模诞生的标志。不过再上溯,新千年尾声已有不少公司制作简陋的笔电模。那时,这类模型大多是为其他模型提供场景或道具支持,既不精致,也不还原。
作为另一极端,QwfwQ回复最短:从你爱上她的那刻。
Z先后问了七、八人,最终把FOR定为切入点。此人看上去见多识广,对新产品态度冷静,对各工作室的动向有正确预判,不像才玩笔电模一两年的狂热新手。
Z绞尽脑汁想出一封长信,估摸着时间合适便发给FOR:感谢你的回答!我想许多玩家聚集于此,并非专家们所言那般夸张而扭曲。也许,大家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找到可以沟通的对象。我的部分生活正被改变。起初,我殷切访问这城邦的各个角落,确实是为收集情报。现在,我单纯只想走在那些地方,看见熟悉或新出现的面孔说着共通的话题。这种比同事亲密,又比现实中的朋友疏远的感觉,像毒液,让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对了,关于我喜欢的笔电模:苏杭工作室擅长细腻的线条处理,ProgressModel Works选择的经典笔电模型总能从远古的尘埃里让现在的年轻人眼前一亮,Spine工作室的宣言是“制作脊梁骨一般的模型”,而狂人院落工作室则喜欢那些正在流行的元素。不过,我的收藏里,最难释怀的是一件朋友相赠的模型,其盒盖绘有猪鼻图案。经查,那是黑鸟公司多年前一款产品,但我没能获取更多信息。见多识广如你,一定知道这款产品详细信息。老实说,此款并非我的最爱,但挚友如今信息寥寥,见物思人,我十分渴望能了解更多该模型的事。
FOR的回信很短:如果想通过这种方式展开交易或套取线索,劝你放弃。黑鸟笔电模带着诅咒。另外,你提到的那款模型是真品吗?
Z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揣摩回信的意思。FOR一眼识破去信本意,且显然知道内情。从FOR讳莫如深的叙述看,黑鸟对笔电模玩家来说果然是忌讳。不过,FOR这种需要打理大量信件的人,在收到这封提及黑鸟的信后没直接把Z拉入黑名单,而选择回信,一定是动摇了。为何回信?因为很久没人提到黑鸟出品的笔电模?又或许,FOR推测知道黑鸟笔电模的人不是新玩家,而选择观望?
斡旋空间是有的。
Z食指与中指交替轻叩小猪笔电模盖,单调的响声消失在公寓四壁。Z挠挠腮边刺手的胡渣,翻个身到床脚寻找那台满是锈迹的全息扫描仪。操作时,Z两次碰歪机械臂,不得不重头开始。
小猪笔电模的投影渐渐成型。
你看这是真品吗——新发出的信里,Z附上图。
那一夜Z等到凌晨,眼看着对面各色窗帘点缀的舷窗逐渐黯淡成统一的深灰,FOR没回信。
8
接下来三天,Z难得在小区散步,还摇晃到门口小店买吃的。白天,知道对面楼的舷窗后全是空房,Z升起百叶窗,推开舷窗盖,放阳光晒毛毯。房间充满暖烘烘的甜腻味。Z把桌面床下都规整好,每隔十分钟刷新论坛。
坐在变得宽敞的地板上,Z考虑重写简历。
响起一声提示,Z抓过网端连接器扣头上,视网膜映出论坛来信。
FOR写了不少:你传的全息图是黑鸟公司三十年前推出的生肖系列绝版,全太阳系三十台,如果你那台是其中之一,现在的价值不低于三百量子比特金——
Z默默念出金额,一下从地板上站起。
信接下来的内容:这些天,我试图确认这三十台模型的去向。有明确记录的是二十五台,陈列在不同博物馆。但我没能查出剩下五台的情况。因此,对于你声称拥有其中一台这事,我无法反驳,但保留质疑——
Z急不可耐往下翻,等着看见决定性语句。
最后FOR说:若你不觉冒昧,可否与我线下相会。我会带特制仪器对你的模型进行辨识,以彻底弄清真相。
就是这句!
Z取下连接器,来回踱步,磨损的拖鞋几次踢到床脚。火烧云堆到地平线,远处市中心最高的几栋楼染了浅紫。Z下楼吃晚饭,回来关舷窗,见对面楼的灯光一点点黯淡,像里面住户的希望一天天消失,最后只有正对的那扇窗,一如往常透出一丝光。Z重新拉好百叶窗。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急躁,Z在没有开灯的公寓里静坐,揣测网线另一端,未知之处,面貌不详的FOR是否正焦急盼着回信。或者,FOR只想开个玩笑?也许小猪笔电模一文不值,FOR只想看Z知道模型虚假的高价时怎样欣喜若狂?不,Z在黑暗里摇头,FOR不像轻浮的玩家。FOR更像生意人,注重形象,没必要对素未谋面的网友撒谎。而且……300量子比特金……Z向后倒下,被床面弹起,再重重陷入床垫。
想象力竟然跟不上金额,Z倦意顿起,沉沉入睡。
9
见面地点FOR来选,是在工作日也挺热闹的地方,Z同意了。
Z从床下拖出许久不练的杠铃,试几下,肘关节发热,还带点颤。Z又从抽屉里取出个工具箱,打开,把扳手在掌间来回掂量。Z抓过连接器,在购物网里浏览防身喷雾,这个也拿,那个也要,然后清空购物车。Z发出一声短促怒吼,隔壁正传来刺耳的高频杂音,Z挠头,假装呛着了。
小猪笔电模和刚得到时一样脏,Z不确定能否水洗,用棉布蘸水擦表面不敢用力,怕弄花猪鼻子。Z边细细摩挲笔电模粗糙的棱角,边哄着:你是真货?是真货吧?
笔电模像死老鼠或一滩烂泥,没回应。
Z想,外公不像是收藏家,恐怕也买不起什么珍品。
假货!Z断言,把笔电模塞抽屉。对面舷窗的那丝光射过来,把写字台切成两半。Z早早睡了。
约定的咖啡厅里稀疏坐着几桌客,Z一进门就注意到角落那个戴软边礼帽的瘦高男人。等Z坐到面前,男人脱帽点头。与Z想的相似,FOR有一张慎重里透出精明的脸。Z莫名失望。FOR取出一个小巧的立方体黑匣,投来询问目光。Z左右扫一遍,探手取出小猪笔电模放桌上,突然向对面滑去。
FOR忙抬手按住迎面而来的模型,Z盯着那十根干枯细长的指头颤巍巍端着笔电模放入黑匣。
FOR的视线回到匣顶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其实之前他也没几次正眼看Z。这人是夜行动物,天生逃避光,Z想,和我一样,心里竟生了几分亲切,便问那匣子用途。FOR回答时没抬头,他的声音比形象有魅力,轻柔中不乏坚定。
所有模型都在关键部位藏有序列码。黑鸟——FOR提到这个词时稍显迟疑——是一家讲究还原性的公司,不会像其他工作室那样把条码简单压刻在电池背面,而是嵌入显示屏底部,介于机壳与屏幕间。这匣子用来扫描序列号。有了号,一切都好查。
Z点头,大脑一片空白,不清楚期待的结果为何。
匣子抽搐着静止,FOR抬头。Z第一次注视那双眼,发现瞳孔非常清澈,是确定的目光。
FOR又低头,左手食指抵太阳穴来回揉,Z知道那是在用内嵌的电子脑访问私人系统。
小猪笔电模从匣顶弹起,像面包蹦出烤面包机一样,Z立即探身抢过。
等Z手忙脚乱把笔电模塞进最深的口袋,FOR松下双肩,对Z一笑。Z端起杯子挡住脸,咖啡凉了,像苦涩的烂泥难以下咽。Z觉得余光里有五六桌人正鬼鬼祟祟关注这边,不由想快速逃走。
FOR不急不慢收好黑匣,手指交叠放在桌面,正饶有兴趣,甚至有些肆无忌惮打量Z。
FOR说,这是我第一次见真人。
Z放下陶瓷杯,响动很大。
FOR问Z接下来打算怎么办。Z却紧闭着嘴等FOR出招。
头顶传来怪里怪气的电子乐,FOR起身——这时Z意识到他比自己高,但极瘦。FOR说,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Z想,开始了。
10
错开高峰的地铁乘客很少,晃荡的车厢一角是个喝醉酒的秃顶男人,另一边有个看着窗外轻微点头的女学生,显然正连着云端听歌。FOR与Z并排坐在过分宽敞的长椅上。趁这段时间,Z向FOR打听黑鸟。
FOR想扯其他话题,但Z坚持,FOR皱起眉。
黑鸟是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并非专门制作笔电模的小工作室。黑鸟诞生之初的产品是人偶,从静态到可动的都做。可动模型里,又从球形关节到双关节无一不包。笔电模最初进入黑鸟视野,完全是为配合特定场景的人偶而造。
约四十年前,见笔电模市场有利可图,黑鸟专门开了这条生产线。
与其他笔电模工作室不同,黑鸟对于还原笔电原型抱有近乎偏执的趣味。这或许与他们制作逼真人偶的原始理念相关。黑鸟的笔电模既不同于强调艺术感的静模,又不同于强调可玩性的动模。非要归类,只能说是真实系。
FOR问Z有没拆过小猪笔电模,Z摇头。FOR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Z不由摸一下衣袋,感受到笔电模坚硬的触感才放心。
FOR接着讲:黑鸟的笔电模登峰造极。这么说吧,模型上每一颗螺丝,都可用同比例缩小的十字螺丝刀拧下。而当电脑底盘被揭开,里面的部件又全可拆卸——风扇、中央处理器、内存条、显卡、声卡、光驱……
据说,第一个这么去拆黑鸟笔电模的玩家,共耗时一周才将每个部件分解后还原。在回忆那段绞尽脑汁的拼装经历时,她声称那是一种面对永恒才会产生的濒死体验。第二个这么做的人选择直播,在第四天凌晨,那人对着镜头,在追看的几百人面前嚎啕大哭,接着干呕了二十分钟。
即使达到如此程度,黑鸟仍不满意,在其笔电生产线的巅峰时期,终于推出生肖系列。生肖系列声称要出十二款,每款都是黑鸟技术独家设计。
FOR望向Z,开始明显不满Z的迟钝。
独家设计——FOR强调,一字一顿——就是说黑鸟企图重新制造笔记本电脑。不是复古,不是还原,而是再造。用自己的方式,重复一种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文明象征。
但这毫无必要。
人类用现代技术完全可以造金字塔,复原大卫雕塑,或重现蒙娜丽莎的微笑……但那不必要。因为这些伟大奇迹已包含时空要素。它们只有在诞生的那个时代,以那般原始的方式被塑造,才有意义。
黑鸟不知为何,陷入自己设下的泥潭。黑鸟不使用过去的技术,而想以全新方式与材料,造出全新的古物。
言及此,FOR突然压低声音瞥一眼车厢两边的流浪汉与学生,他眼神恍惚,仿若中邪。FOR似乎正掂量话语,反复强调接下来说的很多只是传言。
笔电模曾被黑鸟列为重点发展计划,由执行总裁亲自把关,为此还专门成立第17制作组负责生产线。但后来,总裁像被恶魔附体,对模型的要求越发苛刻,最后到了让员工不堪忍受的地步。技术员陆续离去,不仅有被开除的,更多是主动辞职。结果,在黑鸟推出第一款生肖系列产品不久,整条生产线都荒废了。
17组的“遗作”只有三十台,没正式宣传。其一正躺在Z的口袋里。17组本身宛如一树杏花,被笔电模市场突然刮起的春风凛然吹尽。如今,黑鸟的管理模式落后时代太多,只勉强依靠几项传统品牌做企业级交易维持生存,早就放弃个人玩家市场,在百家争鸣的产品竞争中销声匿迹是迟早的事。
FOR昆虫般细密低语时,Z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的肢体语言——细长的臂膀在平板一般的身体两侧晃动,手指有时绞在一起,有时大幅分离。FOR的眼角有几丝褶皱导致的暗影,随着他上下起伏的喉结若隐若现。Z想从蛛丝马迹分辨出哪些是撒谎的表现,哪些又是诚恳的动作……或者说,全是真相,全是谎言?FOR像忘了Z的存在,沉迷于自己的叙述——
17组解散后,一些不甘心的玩家想方设法挖掘内幕。他们坚信这是一次领导层的决策失误,或纯粹是技术问题。后来,有疑似内部员工的匿名网友偷偷留言,称总裁曾说过诡异的话。如果总裁不是一脸严肃,在周会上以明朗果决的语调说出那些话,根本不会有员工相信话的内容。
总裁说,笔电模只是一扇门,打开之后人类会进入新领域,人类现在处于超越的边缘。因为电脑与人脑只是一纸之隔。
透过FOR沙哑的声音与忌讳的表情,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Z心头。Z想象着那位神秘总裁在逝去的某个时间点确实说出暧昧宣言,不明白自己缘何对“黑鸟”的种种同时怀有难以置信的兴趣与排斥。Z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看见火源的幼兽,既想上前,又想逃离。
Z想,不该跟着FOR离开繁华的闹市,这是个圈套。但现在身边只有FOR一人,比自己高但更单薄,不像运动健将,也许体弱多病。Z想,自己并非处于劣势。
FOR说,黑鸟的思想很偏激,在其看来,世界只由三元素构成:能量,物质,触发器。物质决定能量流动方式,能量带动物质做出变化,而触发器标明一个状态的完结与开始。只要合理调配,就能得到三者最理想的结合方式,像古炼金术士妄想的那样。
FOR突然在摇晃的车厢里站起,流浪汉还在一角鼾声大作,女学生不知早在哪一站离去。Z察觉跑在高架桥上的列车来到一个自己不曾涉足的区。这里是成排结构单调的别墅,一律焦黄房顶顶乳白砖,Z联想到很久没吃的廉价汉堡,漫溢油腻的芝士,无福消受的奢侈。一些别墅车库是透明结构,看得到里面的私人空艇。
FOR伸懒腰,缓慢如生锈机器,Z听到骨节脆响。
FOR说,我们去看看不同的东西,新的,而非倒退的。
Z附和,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吧。
两人下了地铁。
11
FOR带Z穿行于别墅群。现在是上班时间,路上遇不到人,更没空艇。FOR在前面走得悠哉,似乎正享受这段闲暇。Z突然想,在这里出什么事都发不了求助。
这里的小楼像是复制粘贴出的,毫无起伏变化,千篇一律直交汇于地平线的黑点。平整的路面被两侧的院墙勾勒着折出规矩的角度,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分岔又合并。偶尔,头顶高耸的电子路牌打出醒目的坐标,靠着这些没有生命的标识以及内置的地图导航,空艇才能在上下班时载着神情淡然的主人自如穿行于这片人造迷宫。
不是人主导物的推进,而是物牵引着人的归宿。
两人转过一个十字路口,Z见FOR径直走向一栋别墅。在门前数米远,FOR突然转向院墙一侧,很快消失于逼仄巷道。Z在巷口犹豫片刻,还是跟上。两侧院墙不高,头顶始终有晴空留下的一缕细长带子。小巷没想象的深,Z刚起疑,就望见出口。FOR绕道别墅后门,正在刷门禁卡。这时,Z才发现这栋别墅除了汉堡形状的主楼,后院还有一栋球状小楼。FOR走上小楼台阶,招手示意Z过去。
FOR再次刷卡,门应声打开。Z伸长脖子探看内部,发出叹息。
显然,这栋楼是FOR的模型陈列室。球体内分三层,每层贴墙排满陈列柜,全是千奇百怪的笔电模。两人走到房间正中,光线黯淡下来,柜灯微光自下而上投到FOR的脸,他看着像苍白的鬼魂。FOR绕陈列柜漫步,充当导游。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四壁藏品偷听。Z产生幻觉,仿佛自己还留在月球南面的公墓大厅。
像是觉得说明稀有笔电模毫无意义,FOR并未对模型赘言,而将重点放在存放模型的器材上。首先是陈列柜,须隔尘、稳固、抗压、抗震。另外,还要考虑光源与除湿器。陈列系列模型所用的支架则是定制。Z看FOR嘴上说得兴奋,却始终没伸手开柜取出模型。FOR就像纯粹为征服而进行杀戮的猎人,并不在意猎物的实用性。
两人从一楼向上走,又沿圆圈回到出发点。FOR对Z说,这里的全部,抵不上一台小猪笔电模。Z谨慎点头,等待FOR的下文。FOR却领Z走出小楼,转身小心翼翼锁好门。
两人回到大街,FOR对Z说,这家男女主人都是程序员,两人是在一次大型网络对黑活动里结识的。Z发现FOR用真名称呼他,露出不舒服的表情。FOR却摊开双臂,显出轻松的样子。
如你所见,我是干这一行的。FOR说着,晃一下手里的门禁卡。Z想起新闻提过有人用这种卡破译密码入室行窃。像是知道Z的想法,FOR从容揣好卡,解释了一番。
事实上,FOR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某笔电模中介组织的称呼——FOR坚称那是中介。这群人里有不少厉害的底层程序员,能通过任何应用软件存储的客户数据窃取私人信息,也就能第一时间知道所有玩家的交易意向。接下来,他们只需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依靠中介费盈利。
FOR取出一块便携电子版,让Z浏览他管辖下的玩家名录,Z找到一些混迹“0/1”论坛的熟人。FOR强调,交易平台本身是合法搭建的。不过,他们也可做到入侵别人系统而不留痕迹。
阳光猛烈起来,Z上下打量FOR,问他的目的。FOR却抬眉,做一个鬼脸:只是告诉你,你被列入我们的名单。这样,我们能追踪你的动向。
一下失去优势,Z惊讶于自己的镇定。他索性摸出笔电模在FOR鼻子底下晃。Z低声说,你不想要这个?还是说三百量子比特金是胡诌?
FOR高举双手满脸惊恐,又合掌把Z的右手连同笔电模包起送回Z胸前。FOR一个劲摇头,营养不良的脸配上现在的表情,显得滑稽。FOR说,现在已没人愿意交易黑鸟笔电模了。他提醒Z注意这个事实:已知的小猪笔电模全放在博物馆。为什么?因为许多私下买入这款笔电模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失踪”了。
Z一把抓住FOR的胳膊,感觉像握住一根锈迹斑斑的栏杆。Z问FOR失踪是什么意思。
FOR叹一口气,说,组织名单上的私人黑鸟笔电模玩家总会逐渐失去联系——起初是不再接入网络,等组织派人线下追踪,发现玩家已搬离住处多日。上一次玩家失踪发生在五年前。可以说,拥有小猪笔电模,就是一种不祥。
Z琢磨:这是故弄玄虚,让我急于低价脱手模型。FOR好容易挣脱Z,边整理衣领边说,组织成员都是资深笔电模玩家,比起交易,大家更好奇此刻唯一一个拥有黑鸟笔电模的个体——你。这本来不关组织的事,但我们还是决定给你一个忠告——
把那台笔电模捐给博物馆!FOR厉声说。Z转身就走。
FOR越强调诚意,Z越起疑。不久,Z便把FOR甩在身后,那瘦高男人突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大吼起来——
那台笔电模是活的!
Z停下脚步,回头看FOR。
FOR左手叉腰,等气喘匀,快步上前说,你回去试,如果这真是黑鸟的产品——当然,至少我已确认——那么就能运行,像真的笔记本电脑一样。Z嘴角抽搐,低声说你是在小看我吗?Z做过论坛的检测题,知道不是所有材料同比例缩小后都能实现同样功能。小猪笔电模只有巴掌大,如果有内置磁头,也肯定小得可怜,根本无法读盘,更别提运算器与控制器上密布的逻辑单元能否拥有功能了。
FOR左手使劲向后抹一把头发,Z不清楚他现在的这股焦虑是不是逼真的演技。FOR连连摇头。你不是真的喜欢笔电模——FOR重复这句,语气里透出深深的失望——你不真正喜欢这种模型。FOR倒退几步,像是第一次看透了Z。Z感到奇怪,现在的情形好似FOR更害怕。Z静静注视对方,果然,FOR变得局促不安,眉头紧蹙,就像Z在跳蚤市场遇到的那个逃跑的矮胖男人。
Z突然想到外公房间角落的笔记本电脑全息投影。外公从没提过自己喜欢模型,但Z就确信,外公对自己笔记本电脑尤为怜爱。这种羁绊很像上世纪电影里描绘的那样,牛仔爱着左轮,英雄爱着剑,警察爱着枪,哲学家爱着自己的头脑。有一瞬,外公的形象和FOR重叠,Z恍惚着也退后一步。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执着于笔电模?因为这是外公留下的线索?因为这线索能带来足够的财富,比如三百量子比特金?让Z梦想成真的鉴定人,此刻却在奉劝他放弃笔电模。
小猪笔电模真有那么可疑?如果连FOR组织都无能为力,只能说有一股足够庞大的势力在严密注视着黑鸟笔电模去向。只有强大到一定程度的势力,才能大隐于世……
Z干咳一声,FOR摇着头,眼睛瞪得滚圆,连说:真奇怪,你这人……
FOR低下头,咕哝出后一句:……就像个模型,没有生命力。
也许吧。Z不理睬FOR拙劣的比喻,干巴巴说完,迈步快速离开。FOR没再追上。
小猪笔电模在口袋深处翻转,棱角抵到Z的肋部,产生一股迟滞的苦涩感。
12
地铁晃荡到终点站时,天空已如浓稠墨汁般乌得压抑。Z出站,迅速挤过比往日更嘈杂混乱的商铺,远望见虫巢一般的楼群底黑压压一片人头。这些人穿搭得乱七八糟,有裹着睡袍的,有穿工作装的,有便装的,也有奇装异服的,推推搡搡,场面壮观得像是几十个剧组的群众演员在抢盒饭。不少人举着摄影条,加之由远及近的呼喊,又像是给演唱会明星打节奏的观众。在这种时候,人头之上无声矗立的楼群更显颓败,仿佛被虫豸啃食出大小孔穴的朽木。Z想,水平排列着整齐别墅的小区与垂直包容着纷繁众生的楼群,本质是一样的。这是把一个人血淋淋的内脏翻出来和光鲜的肌肤摆在一起,两者的分界清晰又模糊,互为依存,互生厌恶。
然而,急迫的现状容不得Z多想,眼前是一个战场。
Z感到胸闷,赶紧深吸一气,低头快速冲入人群,鞋底狠命对抗坑坑洼洼的地面,走过伸长脖子仰头张望的人群,走过四五个朝旁边挤的工程队员,走过一脸严肃询问状况的调查员,走过五六支新闻摄影条的取景框,走过一地的垃圾罐头与再生纸盒,走过一片愁云惨淡,感觉踩到什么又稠又滑的液体。
这座城是欲望的坟场,密密麻麻立满人型石碑,有些还散发着前世的腐气。
Z一分神,立即被前后左右的肩头、臂膀夹击。人肉洪流企图将他裹挟回出发点。Z伸出双手,开始抓着一座座小丘似的肩头攀越。突然,人群化为成片成片竖立的笔电模。人的目光便是散发刺眼光亮的屏幕,笔电模开合着盖子,释放热切又冷漠的讯号。
Z想,这场战争注定会失败,但他必须活着离开。
于是他发了狂般推进,伴着咒骂、呵欠与询问声突出重围,跑入楼道,随电梯一路上升,上升到飘飘然的半空,然后跌入廊道。
没想这时间走廊也站满人。Z远远便瞥见隔壁的混音师,那家伙的爆炸头总乱成鸡窝,永远是一件洗掉色的衬衫罩在瘦骨嶙峋的身上。Z想着是什么风把这人吹到室外,却发现其他房客也和混音师差不多,端着大碗小碗杂七杂八的晚饭,目瞪口呆望着自家门内。Z侧身挤过一条条油腻的胳膊,钻进自己房间。
出门时忘拉下百叶窗,Z进门一抬头,好似见着一张怪物的口,深不见底,不由打个颤。
天已黑透。开灯费电,Z摸索着往床上一躺,胡乱扯开领口,心里嘀咕今天的房间怎么格外黑暗,随手摆弄起笔电模。这次,他试着像FOR说的那样,这边按按,那边推推。笔电模凸起的地方都试一遍,却得不到任何反馈。
明明是个死物——Z心头烦躁,一把扔小猪笔电模到桌上。Z戴起连接器登录论坛,发现FOR在白天做了几笔交易。那时间Z明明在旁边,没见FOR有操作私人云端的手势。恐怕对方确实是个组织,多人共享一个账号。不过,FOR既没再私下回信给Z,也没在论坛里提到黑鸟笔电模的事,按兵不动。
Z想起FOR说黑鸟制造人偶,便沿这方向搜索,果然在人偶玩家的论坛找到一些黑鸟相关话题。在那边住民口中,黑鸟不过是一家过气的玩具厂,关闭个人购买平台后,检索率已非常低。
Z甩掉鞋,在床上翻个身,试着查找可以交易小猪笔电模的平台,一无所获。想也知道,低知名度玩家开口要做一笔三百量子比特金的私人交易非常困难。反过来,Z也信不过愿意付钱的私人玩家。Z终于意识到FOR依靠信用累积制造的交易垄断是如此强大。Z恍然大悟:许多玩家一定都清楚FOR在交易背后使用了违法技术,但大部分人沉默,不是因为受到威胁,而是因为FOR已成为论坛乃至整个笔电模玩家结构中重要的一环。房间里的大象,Z想起这个概念。
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说话声,那群人似乎专为了交流跑出房间,Z想着两个月后自己就会离开,脾气也消了,只静静躺在没有光照的床上。
他又想到一种稍微绕弯的方法:委托博物馆做鉴定。但这么做只会引来更多关注,尤其当FOR已确认笔电模是真品时,这么做的结局可想而知。Z不想把自己卷到更复杂的关系网里,焦虑起来:这就像三门问题,FOR打开了一扇门,把选择权重新交给Z……
门外的交流变得肆无忌惮。平时,这个时间大家都闷在房间里各搞各的,有些人已开始在公共洗漱间里刷牙抹脸。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Z想起回来时楼下莫名堆积的人,不由爬到窗边向下望。
一片黑暗里有几点红光闪烁,估计是调查员的空艇灯。微弱光影里可见人群没有散去,反倒更密集,人头来回涌动宛如月光下的浪潮。
Z披上外套猛拉开门,来回扫视,发现走廊里的人脸上全露出奇怪表情,兼具茫然与兴奋。Z碰上混音师的目光,便问发生了什么。
鸡窝头露出嘲讽的眼神,仿佛Z犯了什么常识性错误。他懒散抬手,指向自己房间。Z一时不解,再望向其他房客,发现那些人也在看他,带着不耐烦的目光。
突然,身后亮起一片明黄光芒,Z条件反射闪躲到门外,侧身回看舷窗。正对面的舷窗被一片椭圆光晕笼罩,走廊里的人骚动起来。光晕慢慢向右平移,Z终于看见——
有个年轻女人正趴在两扇舷窗之间。
去捡东西,被困住了。混音师沙哑的声音憋出一句话。
这个距离看不清女人脸色。不过,Z还是注意到她右手紧抓一个黑色薄片,像是入职卡。
风。混音师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孩,用浓厚的声音缓慢吐字:风把什么吹到外墙缝,她去捡。
混音师缓慢扭头,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直勾勾看向Z。
回不去了。混音师说。
Z迅速开启私人云平台搜索:如果有物件落到难以企及的地方,可以联系工程队来取。但对面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自己爬了出去。
要么是黑户担心被进一步调查,要么是没足够的钱交工程队出勤费。Z轻轻点头,满意自己得出的结论。
他再抬眼,见对面有两名工程队员从楼顶沿滑索吊下,开始一点点挪向被困的女人。
强光照耀下,只穿着内衣短裤的女人周身散发一片恍惚白雾,仿若置身云中。她纤长的腿与小臂似乎覆了一层光滑的膜,竟如塑料般在光照下熠熠生辉,远看整个像人偶。
原来如此,Z默想,这就是模型啊。对面高楼布景下、舷窗边摇摇欲坠的女人偶,不过是楼脚与廊道上成百上千个玩家津津有味品鉴的模型。
工程队其中一人向女子探出手——
啊。混音师干巴巴发出一声呻吟。
伴随一声闷响,整个空间如同爬满蚊蝇般嗡嗡交错。Z发现混音师正偷瞥自己,他眼中那股奇怪的期待让Z不爽。
坠落了。混音师气若游丝,眼球来回跳动,再懒得多说一个字。
Z转脸望回自己的舷窗,对面,强光消散,工程队员在阴影里沿绳索悉悉索索升到视线外。之前留着一丝缝的那扇窗在月光下洞开,半边窗帘飘散在濡湿的暖风里。窗内没有星光的深空。
以后只能自己开灯了,Z对混音师说,按下开关。房间一下亮得刺眼,Z低头躲光,发现混音师露出惊讶的神情,像在看人类之外的怪物。Z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不紧不慢返身关上房门。
13
第二天,Z从噩梦里醒来,摸一下桌边的小猪笔电模,翻身戴上连接器。
一封邮件弹到眼前,是FOR对论坛发出的邀请。FOR手上有下周末内行星笔电模玩展的门票,可以免费限额赠送。Z想,这也是FOR积攒人气的做法——不时施与小恩小惠。这展览Z倒耳熟能详,在“陈列室”了解过,是颇具权威的展会。展会为买家提供可靠的实体交易平台,为工作室提供商机,为独立艺术家提供机遇,为新人提供入口,也为一些好奇心旺盛的入门者提供瞠目结舌的机会。当然,大部分人进去后主要做的事只有两件:排队与刷码付账。Z百无聊赖翻着展览的摊位信息,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图标——
黑色背景下一抹银弧。
Z翻身坐起,用手势拉近画面。没错,黑鸟公司在展会也有一个摊位。
神秘的黑鸟公司。
Z犹豫了。
FOR在这时发布这种信息,是针对我吗?Z惴惴不安。但FOR是在论坛发布的消息,所有人都能看见。也许——Z无可奈何想——我在FOR的客户列表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就不要自作多情了。Z从床上爬下来,到狭窄的洗漱间抹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切是从何时开始出错的?是辞职,还是从外公留下的盒子里翻出那份隐藏的遗嘱,亦或沿着遗嘱得到小猪笔电模?
Z把冷藏柜里两周前买的几样水果剥去皮、切成块扔搅拌机里转成浆,再一口吞下。肚子发出危险的响声。Z想起昨天坠楼的女人,忍不住冲到窗边干呕一阵。回到床旁,Z见对面窗户五颜六色的帘又拉开,像什么事没发生,隔壁传来金属碎屑刮擦树皮的噪音。Z接入网络,在FOR的活动里留言。
14
展会设在二环外新建的艺术展馆,像一条巨型法式长棍包。离展馆还有三条主干道,炽热的气氛已扑面而来,自驾而来的人堵在这里,再向前一厘米都找不到空闲艇位。Z跟随节日游行般五彩缤纷又吵吵嚷嚷的队伍一点点向前挪。周围大部分人背着结实的双肩包,脖颈上挂着两到三个摄影条。许多人身穿绘有不同型号笔电的衬衫,看上去是定制的衣服,也可能来自某些工作室的会员年终奖励。另一些人更夸张,拖着巨大提箱,一副攻城拔寨的姿态。还有把自己扮成笔电的人,Z的左前方就有一个这样的奇装异服爱好者。那人的身子整个套在使用轻便材料打印出的矩形外壳里,矩形被设计成笔电底盘形状。
按我,按我——“笔电人”上下挥动双手,向周围的人发出邀请。
有个小男孩挤过去,高举双手拍打着笔电人腹部附近的键,按出qwert。笔电人假装收到信息,神情变得僵硬,开始用早期的机械翻译腔朗朗发音。在他身后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捂嘴笑起来,她的斜挎包上坠满不同笔电模的挂饰,叮叮当当互相敲击出悦耳的脆响。
在女学生身后,Z突然和一双眼对上。那是个穿着普通,样貌有些邋遢的老人。像是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他越过无数肩膀望过来。
他的目光定在Z脸上,一段不短的时间。
身后的人推搡着Z向前走。Z扭头找寻,没有看见老人。
人流缓慢汇入大厅,由轻音乐改编的电音曲响彻高而空旷的天顶,Z的心跳跟随视野逐渐扩散,整个人宛若漂浮在半空。
Z想,即使自己灵魂离体,才思泉涌,也无法用文字刻画出眼前的场面吧。Z原以为跨行星规模的展会,展厅就像一块大陆,上面是座座城邦,各自繁华。
错了。
展厅是宇宙,充满耀眼的新星。
各家工作室都使出浑身解数。
DOMIRO工作室带来前所未见的巨型多米诺骨牌电脑套装,一共有一万三千台量产Peach的空气型超薄笔电模,比例全是1:5,在巨大的哥德堡装置驱动中,反复倒下、立起。本土的Spine毫无逊色,推出限量款“瓶装地狱”,这款电脑的原型机是HS1000型,亮点在于整台模型被完好放置于一个精致的窄颈玻璃瓶中。据说这命名是向古代环太平洋西北区某位作家的同名小说致敬。在这款成品旁,有五名工作室人员正拼装新的瓶中模型。另一些静模大户则将雕刻与喷绘发挥到登峰造极,ZEN境工作室推出1:10的超微型笔电模型,透过显微镜,参观者将在笔电壳上阅读完整的维摩诘经。与这般精致相比,边缘闪现推出的世界名画系列仍不逊色。
在参观道路前方,突然有群人滞留不前,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Z迟疑片刻,决定凑过去。那是千雏兰的展位。整个展位呈半球形,中央立着三根金属支架,顶端固定一台1:2笔电模型的底盘。在模型四周,有一圈环状支架,从支架上探出八只机械臂。在一片拍照声中,八只机械臂各司其职,正伴随隐隐可感的节奏,将正中间的笔电模反复拆卸、重装。拆卸的部件分门别类放到后方的陈列架上。有的观众抱着手臂直摇头,露出欲走还留的神情。Z想起FOR说过,一些玩家不喜欢这种过度的还原。
Z再往后走,模型变得越发新颖。例如一家叫FEUER的火星公司带来那片遥远地域亲自培植的植物笔电模。经过刻意塑造,各色菌落顺着笔电模的框架自然生长,最终形成覆盖表面的特殊图案。FEUER将这样的模型安装在布置好的微缩自然景观间,仿佛笔电不是人类所造,而是自然产物。类似的还有另一家公司的鱼缸模型。
另一些公司则在用户体验上下功夫,C.C.P推出私人订制笔电。用户可以设计笔电的形状、图案、纹饰乃至显示屏上的画面。PamBai公司推出可拼装的笔电,这种笔电的价格比其他模型便宜许多,趣味在于玩家需要使用水口钳与磨刀亲自将模型剪下拼在一起。NOVELLE推出的讲故事笔电,则将一些名著的片段藏在笔电模内部,想读完一本书,必须与不同玩家交换信息。煜㷋工作室首次推出可以使用真实电池的笔电,这些笔电在开启后能在屏幕上显示一组固定影片,大部分是博物馆授权的古人产品发布会片段。另一些小工作室用了更讨巧的策略:兜售模型散件,成堆米粒一样的内存条与巧克力形状的电池被装在诱人的篮子里称重出售。还有玩家正排队等待喷涂键盘。
不过,整个展会如此多琳琅满目的模型里,最令Z印象深刻——想必也令其他人难忘的——要数Σ&Ω公司为公益募捐建造的迷宫笔电模。整个模型占地约5500平方米,放置在展馆外。模型如此庞大,以至于大部分人在进门时都没注意到那是个笔记本电脑,而不是一栋新展馆。更绝的是,参观者可以穿过模型底端一侧的USB插口进入内部,里面是比例更小一些的各种部件及详解。这些部件上附有荧光灯,灯火流泻仿佛数据奔涌。一些解说版立在各处,解释笔电模的诞生流程——概念设计、三维绘图、原型雕刻、上色渲染、铸造模具、批量成型、喷涂抛光等等。
Z站在人声鼎沸的展馆正中,头晕目眩。Z想着,这就是现实。
这不是博尔赫斯的虚构,不是卡尔维诺的虚构,不是米尔豪瑟的虚构,不是科塔萨尔的虚构。这,就是现实,如今自己身在其中。
直到这时,Z终于注意到角落里不起眼的黑鸟展位。
那展位暗淡无光,规模类似上世纪的街边电话亭。但立牌映出的确实是黑鸟公司标志。
像被一股奇妙力量推动,Z迈开双腿,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
黑鸟展位没员工,只一台自动贩售机寂寞立着,像一片孤岛,一座墓碑。从一侧贴着的图解可知,贩售机里装的也非笔电模,而是类似擦拭布之类的维护小道具。
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吗,Z默默皱眉。也许,应该去看看更有意思的东西——Z决定离开,不仅是离开这个展位,更是远离黑鸟这个名词,最好能把自己这个月的霉运一并留在此地。但是,就在Z转身重新挤入人群时,贩售机侧面印的联系邮箱还是蹦入余光,鲜明得像一束强光。突然,Z察觉一丝视线,脖颈不禁微冷。Z张望周围,人来人往,只有炽热的声浪。Z不再细想,小跑向拥挤的人流。
15
展馆一侧的会客厅已是座无虚席,台上坐着三个造型随性的嘉宾。Z一点点挤过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站到房间一侧的角落。
三个嘉宾身前是个全息投影屏,此刻正交替播放着此次展会中出现的各种笔电模幻影,影像优雅地旋转着,逐渐褪色为暗影,再切换到下一个模型。暗影像在顺时针旋转,又像走着逆时针。三位嘉宾的身后是一张略显简陋的投影屏,屏幕上写着他们讨论的话题:模型之魅。
Z进去时,三个嘉宾正争论一个宗教问题,尽管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从模型发散出过于广阔的联想。
最左边的嘉宾提出神的全能悖论变体。大意是说,神是全能的,因此神能制造出超越神的存在,既然超越了神,神就不可能是全能的,因而与前提自相矛盾。这个变体的有趣之处在于其漂亮的对称性。如果先假设神创造的东西造出了超越那东西自身的存在,而神却不能创造出超越自己的存在,那么可以说那东西超越了神,这么一来神就可以创造出超越自己的存在,因而神仍然是全能的。注意到,悖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神全能”与“神的某项具体能力”永远无法放置在同一位置进行比较。
嘉宾之所以争论玩起这种古老的思维游戏,是因为有听众在提问时将人类制造模型的行为解释为一种创世纪。其中,人类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创造了微缩的景观。
从景观一词,这些嘉宾又开始讨论到底哪些东西适合成为模型。首先应该是那些庞大到不能直接陈列在一个有限空间的东西。例如房开商需要楼盘模型,军队需要阵地模型,学校需要各种教学模型。不过,其中一个嘉宾立即指出一些极其微小的东西也满足条件,例如细胞模型,原子模型。另一嘉宾总结,模型是能够在有限的时空里表达其他时空事物的投影。这看上去有点像地图。事实上,地图也是一种模型。至少算变体——很多人热衷于收藏地图。
见另外两人陷入沉思,这个嘉宾突然问听众,什么东西算是真理。台下传来稀稀落落的回答。这嘉宾滔滔不绝,在他看来,真理是一种对整个世界的概括。这个世界非常大,既包含了我们能抵达的、认为理所当然持续运转着的这个宇宙,也包含着假想中的平行宇宙,我们观测不到的空间,以及我们的梦魇。你尽可以不停地想象,超出你想象尽头的边界非常远的地方,仍然只占这整个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段距离。真理,就是要尽可能用压缩过的、高浓度的信息,对这样的世界进行描述。而模型,事实上就是人类对各种东西进行概括的尝试。模型的尽头,所谓终极目标,或许正是人类对这整个世界的塑造。那时,将会有一个足够详尽的模型,能包容万事万物于其中。
这时,另一个嘉宾插话,认为这种观点很像是杯中滴墨。人类在观赏模型时,带着一种安全的优越感,一种因为能对所有状况绝对控制而抱持的自信。就像在一杯纯净水里滴入一滴墨,墨汁如何扩散具有混沌性,根据环境,墨汁到底呈现怎样的形状是不定的。但这个端详着墨汁的人却非常清楚知道墨汁不会扩散到杯壁外侧。现在的问题是,人类所存在的这个宇宙,是作为墨汁存在于实验中,还是作为水存在?如果是前者,你可以说自由意志最终取得了胜利,因为墨汁的扩散是多变而复杂的,每一处痕迹的流溢都是极其偶然的选择。如果是后者,你会说还原论才是终极真理,而我们现在的每一种革新,只不过是让墨汁在有限的容器中苟延残喘。
最后,墨与水混成墨水。动变成静,陷入死寂。
第三个嘉宾立即反驳,这样的例子是不正确的。一个例子,并不能等同于原本的事物,例子是有概括性的。现在的问题仍然是,整个世界的真相是否能被概括成一种真理。也许,真相本身就是真理,所谓真理多余。用“水果”能一下概括苹果、梨与香蕉,但是信息在浓缩的过程中丢失了。总结就是,枚举会耗费极大时间,而压缩又会耗费广袤的空间。因此,想要完成能代表整个世界的模型,是不可能的。
不过,Z认为第三位嘉宾的结论过于武断。也许是他略有颤抖的嗓音出卖了镇静的表情。事实上,他——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确定真相是否就等同于真理。能否制造这样的模型,只能是没有根基的探讨。
但是,Z又想到他们所说的神与超越者的问题。如果人类制造出能够超越自身的存在,神会无动于衷吗?
16
在展馆内设的餐厅吃过简单午餐,没了上午一探究竟的动力,又有点不舍离场,Z便独自在各个展区闲逛,不知不觉又绕回黑鸟的贩售亭前。
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这人个子不高,微胖,起皱的皮肤上有杂驳的老年斑,待他回头,Z发现那张红润的脸上有一圈浓密的白络腮胡。是上午排队时盯着Z看的老人。
Z想离开,却发现老人的眼神像根无形的绳索,正拉扯他过去。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怀着一点抵触,Z故意抬头挺胸大步走过去。待Z站到老人旁边,他却不再看Z,而是专注打量黑鸟那台孤单的自动贩售机。从上次离开到此刻,有人买过里面的小道具吗?
人类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老人突然开口问。他的喉音浑浊不清,像有异物卡在咽部。Z猜他去听了之前的嘉宾讨论。
Z像老人那样望着贩售机,思索起来。标准答案或许是:物质充足,能量充沛。
老人一下转脸,Z对上一副锐利的目光。老人的眼球是清晰的褐色,Z甚至能看到黑暗瞳孔外围虹膜上一丝一丝的肌理。如此清澈,就像玻璃眼珠一样——Z暗想。老人面无表情说,维持存在不能算根本需求。
Z注意到他垂在裤管边的手背有突起的筋,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老人不等Z接话,兀自说下去。或许他根本没想和Z交流。
老人说,人类需要的是意义与原因。如果没有存在意义,没有诞生原因,人类就没必要继续活下去。
人类有着刨根究底的天性,这可能源于人这一生物的诞生方式。无论是试管培育还是自然生产,婴儿总是从一个具体的源头生出来。这种“发生”不是婴儿自我意识的结果,相反,那是由父母决定的。人越成长,越体会到其中矛盾——由别人决定的自身存在,却要凭自己的意志去延续。人是擅长推己及彼的生物,于是联想到周遭万物的产生与延续。人类不可避免发现,从未遇到无中生有的情况。
不过——老人这时完全转向Z,Z不由向后退半步,但他立即逼上来——有一样东西是例外。那是个显而易见到被忽略的东西,存在却没有原因。对人类来说,那东西自被感知时起,就是作为结果摆在眼前的。
这东西正是世界——老人脸上露出邪教徒一般痴迷而有些茫然的神情——囊括一切的宇宙。
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类,终于创造了神。只因天地间再没参照物定位自己,就暂时虚构一个原因安到世界这个结果的头顶。这样才说得通,才是合情合理的。
要命的是,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为何寻找终极原因这种麻烦的事只有人类能意识到?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神选中的是人——而非其他生物——来察觉这源头的缺失?于是,人类试图从探寻万物之因回归自省。这绝非注意力转向,而是达成终极目标的必经之路。
人类,开始思索自己为何独一无二。
证明方法分岔为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条向外,面对繁星浩渺,在茫茫宇宙间探索其他智慧文明。另一条向内,挖掘自身本质,即模仿自然造人以制造新的智能。
就在Z的视野随老人的话语飞升到远离眼前的一片朦胧暗淡,抵达真理尽头的光明之时,环绕大厅的音乐静下来,跟着连人声都稀疏了。Z惊觉不久前人山人海的地方,此刻只剩零星玩家。人潮已涌到远处的特价区,Z与老人站在过分空旷的角落,消失在普通人视野外,像不存在于世的异域。
老人的眼角抽搐着,Z指尖冰凉,拼命思考如何摆脱他。这时,老人已毫不顾忌滔滔不绝,他的口气喷到Z脸上,带着腐败植物的味道——
即使人类造出与自身拥有相似智慧的产物,人类仍独一无二。因为就“制造”而言,人类始终高于那个新产物。就像神始终凌驾于人之上。
由此推测,针对全能悖论给出的各种解答里,大能之神说是比较靠谱的。神只在高于人的系统之上有所为,但神也有属于自己的系统,且无法超越那系统。
神外,还有神。
老人苍白的髭须在空气中轻微震颤,整个人仿佛陷入魔怔,眼球来回快移,紧张盯向Z右肩斜后方。Z吞吞吐吐说着要去找同伴,快速转身——但左臂被一只有力的手瞬间抓住。Z扭头,见老人周身散发出骇人的狂躁气焰,像要一口吞下Z。
黑鸟17组并未解散,黑鸟的研究没有违背全能悖论!老人几乎是在咆哮。
Z再也忍受不了,使劲甩开那只如枯蔓虬枝的手,跌跌撞撞冲向人群。在一堆背包、摄影条与彩旗的丛林里,Z的头脑混乱不堪,漫无目的挤来挤去,直到黑鸟标志在人们来回挪移的头顶消失,才长舒一气。
17
Z被一阵饥饿感折磨着醒来,仰头见百叶窗缝隙呈深灰,探手拨开窗叶,见外面浓云密布,一团团像要塌下。展会回来,Z在床上躺去两天,一动不动,只眼角随投进房的阳光从地板这头扫到那头。现在肚子里像有两颗齿轮交错转动,Z不得不挣扎坐起。Z登录论坛浏览,那里倒是老样子,FOR与其他玩家的注意力还在展会淘到的宝贝上,Z却失了参与的兴致。
在展会遭遇疯狂又莫名的老人后,一块深色、粘稠、不干不脆的异物就梗在Z胸口,排遣不了。
制作笔电模的黑鸟小组还存在……这可能吗?
刚回房时,Z查资料,老人提到的总裁是在三十年前宣布退休,联系笔电模产品线停工,两者间若隐若现的联系令Z动摇。Z有些后悔没能详细询问老人黑鸟的事,当时老人像魔鬼附身般大谈宇宙与人类,不免令人厌烦。不过,也正因老人出现,Z突然有个想法。
当所有人——去世的外公,资深玩家FOR,以及痴狂的老人——都无法说清小猪笔电模的源头与归宿,还有个地方可以咨询。
展会当夜,在不再有一丝光亮点缀的黑暗房间里,Z的操作停在发信环节。
邮箱是Z从黑鸟的自动贩售机上抄来的。
Z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不知为何,混音师无精打采的语气像隔着墙传来,在房间四壁回荡——
坠落了……
可以选择的路,无路可选。
Z吐一口气,点击发送——
现在,等待。也许那邮箱只用于维修咨询,也许已没人打理账号。Z的信石沉大海,而神秘莫测的前任总裁——谁也说不准他到底做过什么疯事——根本不知道某处有个微不足道的人如此渴望见他。
就在Z漫无边际幻想信的去向时,视网膜上弹出快递收取提示。
Z挠头,想着最近可没购物。
但飞行器送上门的纸盒盖分明印着他的信息,分毫不差。
签收后,Z的目光移向寄件人一栏,双手颤抖了一下——黑鸟技术开发部。没有联系方式。
找寻裁纸刀时Z撞了膝盖,又在使用时划了手。
纸盒里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像条状巧克力的物体,Z认得那是笔电模电池。另一个东西是张薄薄的中间带孔的圆盘,大小差不多是拇指与食指环出的空间。
没有说明文档。
Z把电池放在掌心掂量。
活的……Z喃喃自语,想到FOR忧伤的眼神,想到FOR说的那些拆解模型的玩家的遭遇,想到不久前自己想方设法让笔电模有反应,任何反应……
Z跨过地板上再次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把捞出小猪笔电模,又从抽屉里翻出镊子。Z用镊尖轻撬开笔电模右侧光盘驱动器口,将收到的圆盘塞进去再合上。接着,Z把模型电池撬下,换上寄来的电池。
这么做时,Z感觉自己被耍了。Z背靠床垫盘腿坐地板,思考该怎么启动。
Z重复一遍几天前的操作,笔电模纹丝不动。Z站起来,看着窗外。玻璃上出现连成串的水珠——下雨了。
远处传来沉闷雷声,起初零散,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现在连成一片,如巨兽狺狺。
Z又坐下,紧闭双眼,回忆之前背过的技术说明。屋里一阵亮蓝光芒,之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Z睁眼,合上镊子按下模型左上角那枚小巧的红色按钮。
什么也没发生。
Z感觉空气静止于眉间。
接着,Z的手掌感到轻微振动。模型那卡片大小的显示屏上突然泛起荧光。
光淡去,屏幕陷入漆黑,Z直勾勾看向那一抹虚无。这时,模型右上角有芝麻大一粒微光闪烁。Z指尖传来温热抖动……
Z体会这种感觉,像什么,又不像什么。
最后他想,这是捧着老鼠的感觉。小时候,外公带他参观自然博物馆时,他摸过活物。实验用白鼠的毛细密柔软,尾巴却光滑冰凉。小东西在掌心瑟瑟发抖,爪子搭在幼年Z的食指节边。
原来FOR是对的。
手上的这个玩意儿,活过来了,Z忘了呼吸,忘了擦额角冷汗,一个劲盯着掌心方块,那还魂尸般、发着抖、冒出光的方块。
Z突然理解了FOR及其他玩家如此厌恶黑鸟的原因。Z也一下领悟了真理不可能取代真相这一残酷事实。
人类对真理异乎寻常的热爱,不是展会上嘉宾们说的那样——真理是通向真相的途径,而在于,真理是与众不同的异物。异物之所以可爱,正在于局限。
像人类自身,充满残缺。因为残缺,所以有无尽可能。
模型是对实物不完美的复原。玩家喜爱模型,正在于模型一动不动,像书页间掉下的老照片,凝固了特定的时光。
但掌心的方块,颤动着,粉色的猪鼻孔在电光的闪烁下,得意洋洋冲着Z……
这是个介于模型与笔记本电脑的怪物,就像僵尸是介于人与尸体的怪物。
禁忌,被打破了。
Z感到一股潮气顺地板爬上后颈,突然,笔电模屏幕起了变化。
黑色幕布上有白色线条正呈现、扭曲、移动、消失。Z回过神,认出那是字母。
字母像流水,一点点晃过。Z察觉这串字符在循环播放,忙瞪大眼努力辨识。
等Z一字不落认出内容,胸中那团赘物蒸发殆尽。
识别出的信息只有两个:
时间,地点。
18
午夜的风穿过冷泉港幽暗空旷的泊艇台,Z租借的公共空艇孤零零横在不远处路灯下,像被遗弃的宠物。若是其他空港,此时一定还有零星空艇穿梭进出。但冷泉港静得仿佛酒海墓园,连其他地方那种歪东倒西靠在一起的公用空艇都不见踪影。
这座城的安全评级足够高,不然Z绝不愿在这种时间独自出来。
略微刺骨的风擦过Z眼角。为让冻僵的脑子保持热量,Z再次回忆离开公寓时做的事:重新整理房间。铺床搬桌只是走流程,真正的重点是把那价值惊人的小猪笔电模放在恰当的位置——一个需要花些功夫却不必耗尽精力寻找的地方,例如衣柜内侧,或写字台中间抽屉后方。整理好桌面,Z特意登录论坛,在个人界面留下暗示自己出远门的信息。
Z想:调查员搜查时,会通过小猪笔电模的放置和论坛信息推测出我可能惹上的麻烦。Z也考虑过保留黑鸟寄来的光盘,但那东西竟被精巧设置了播放次数。Z反复记认屏幕,最终上当。随着一声轻响,光驱弹出,光盘记录层似乎被模型内置的装置损毁了。
此刻,站在凌晨杳无人迹的黑暗里,Z抱着胳膊思考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Z发出的邮件只提到对黑鸟笔电模生产线感兴趣,其他并未多说。为什么黑鸟会发出邀请?也许,贴在那台贩售机侧面的根本不是黑鸟的邮箱。是别人趁主办者不在私自印上去的。
Z又想到安全躺在公寓里的小猪笔电模,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其价值?
白雾在Z嘴边出现,消失。已到约定时间。
Z跺脚驱散小腿边的霜雾,想着果然是被耍了。
拙劣的玩笑。希望这……只是个玩笑。
然而夜晚的天幕像盛放宝石的绒布,此刻突然被一把狭长的刀刃刺破。那刃尖划破星辰,悄无声息降临身前。来者可说庞然大物,高耸的身躯挡住对面路灯投下的光,一片暗影将Z吞噬。这野兽如此沉寂,像披着薄纱的死神,优雅却致命。又仿佛游乐场的气球擦过鼻头,感受不到丝毫分量。
借着这架中型空艇侧身环绕的浅紫色光路,Z看到标志性的百合花纹饰,不由心头一颤。这是极其昂贵的佛罗伦萨级宴客艇。
空艇在Z面前停下,椭圆形舱门向后退缩让出通道。
Z来回看看,方圆五百米内没有第二个活物,深蓝色天空与地平线交汇于港口彼端微光闪烁的办公楼群。Z再仰视这艘不常见的交通工具,视线顺着那流畅顺滑的表面进入通道柔和的光芒。
硬着头皮上吧。
空艇内地板上浮现动态图案,明灭的箭头示意Z顺走廊抵达一间厢房。房内有面对面的软椅,中间横隔一张椭圆形餐桌。直径达一人高的舷窗拉着挡板。厢房光线柔和,有令人舒适的乐声在空气里流淌。
巴赫e小调协奏曲,品味不算太糟,Z放松警惕走进去。
门突然在身后关上,Z回头,乐声渐隐,一个让人联想到漫长冬日阴冷晦暗的女声响起。
女声报出旅途用时,并告知不得离开厢房。Z四下搜索,发现房内还有个侧门通向独立卫生间。看来黑鸟是打定主意对路线保密。Z之前在网上搜过黑鸟工厂和办公楼地址,反向推理便知此行目的地并非这两处,更可能是传闻里的秘密研究室。有网友猜测研究室埋在地下,也有人认为研究室是一所巨大的空间站,还有人觉得那种建筑立在月球不无可能。现在Z无从判断,佛罗伦萨级空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上天下海,既然这趟旅途时间不短,那根本搞不清空艇走过的路——它能停在原地半小时再起航,也能保持全速飞到极远的场所。最要命的是,Z清楚这种空艇奢华之处正在于给乘客重力不变的乘坐体验。Z站在音乐弥漫看似温馨的小包间,无法判断空艇是否已出发。
Z试图挪动舷窗挡板和门,果然徒劳。Z又查看网络信号,发现被屏蔽。
被关在一个过分舒适的匣子里,可能处在任何地方——Z想着,惊讶于自己的淡漠,慢慢坐下。
桌底一侧柜门弹开,里面有甜点和饮品。
Z不饿,倒是有点渴,但他深知解渴之物不在此处。
19
两小时后,厢门滑开,Z起身时有些眩晕。
空艇外连着通道,Z只能顺圆筒往前走。转弯,前方出现一扇门。
新空间有五排对称固定的简易座椅,座椅旁是雾化窗。这房间让Z想到公司线下会议的地方。Z选窗边前排一侧坐下。门自动合上,地板开始抖动,Z扶住座椅把手。这时,雾气一下挥发,亮得有些刺眼的白光从窗外射入,Z挡着流泪的眼偷瞥,发现房间在一条隧道里快速移动。原来这是一节老式车厢。
隧道壁呈暗褐色,说不出是金属还是水泥构成。不久Z便驶到一片开阔大厅,车门开启。
大厅地板与空艇里一致,也闪烁箭头。Z沿指示走,跨过自动门。眼前有条水平履带,Z按示意站上去,由着带往前方。
Z先前经过的几个厅室都像旧式车站,零星立着令人怀念的立柱。过分空旷的大厅,有种长笛中音般清冷的质感。一路上没出现任何工作人员。Z难以集中注意力,总感觉自己正行走于一个幽深的梦,反复无常,百无聊赖,无法解脱。Z又觉得这感觉不对,因为现实才是漫长到无法逃离,而梦总能在濒临危险或接近幸福时结束。
接下来的门楣有非常古老的电子显示板给出文字,告知门后是企业历史回顾。
穿过这扇门,履带速度减缓,Z留意着新长廊两侧的布景。
长廊彼端消失在灯光暗淡的黑影里,两侧墙壁挂有巨幅相片,每幅相框下陈列一件展品。这些黑鸟历年制造的产品被强化玻璃罩隔绝了尘埃与声音,仿佛活在自己的星球。履带两侧不时出现供人走下的缓坡。Z不敢乱动,只眼珠东张西望,窥探一桩桩尘封的秘密。
走廊左侧第一幅照片是黑白的,里面是个身材中等神情严肃的人。与他宽阔脸庞上过于认真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他怀中抱着个露齿而笑的人偶。不知是否拍摄问题,人偶笑得狰狞。在这幅照片下方的陈列柜中,那个人偶——或仿制品——被支架固定立在圆柱形玻璃缸内。人偶的嘴由于年代久远,已合不拢,微微裂开一条缝,两丝明显的竖纹沿他颚部消失在下巴后。人偶的眼一只湖蓝,一只翠绿,略微望着相反方向。那眼球表面光滑澄澈,一点不像一个多世纪前的产物。当Z向前移去,余光里瞥见人偶的眼珠直勾勾转来盯着自己后背。Z警告自己那是幻觉,不敢回头。
下一幅照片有色彩,体型中等表情死板的男人站在烫着卷发有些发福的女人身边。两人掌心共同托着一个瘦长的女人偶。照片底有一行后来补印的字,内容是“莉莉,我们的灵感源泉”。女偶微张嘴,唇上涂抹的红色鲜血一样艳丽。
第三幅照片的色彩又清晰几分,看得出摄影技术在进步。画面里站着一个男人,通过和他身后橱柜的高度对比,这男人不算矮。他也不太胖,但脸还是和前两个男人一样,带有着特别的拘谨。这男人小心翼翼将一件小巧的物品端在左胸前,像抱着一座属于自己的奖杯。Z仔细看,发现那仍是人偶,一个穿格子裙、白衬衫和毛绒背心的短发少女。相比第一幅照片里木质的人偶和第二幅照片里塑料质感明显的娃娃,这少女的肤色已相当逼近人的肌肤。令人奇怪的反倒是她的身体比例。人偶的腿明显比手臂修长,胫骨几乎是尺骨的两倍。更恐怖的是人偶的脸,闪着诡异光泽的眼球占了整张脸近一半空间。Z不清楚这是不是上世纪人类对完美伴侣的遐想,又或许这是结合外星人虚构造型的一次尝试?
接下来的照片里出现第四位男人,这次他的手老老实实放在前面。一个约十五厘米高的男人闲适地坐在他左肩,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与前面少女人偶不同,这个男青年穿着真正意义上的衣裤,而不是塑料压制的服饰。透过微型休闲服,青年人偶肌肉紧致的身形几可乱真。但脚踝与手腕处的球状关节出卖了他。接下来的几幅照片里是同一个男人,举着更多不同造型的人偶,这些人偶身份各异,从他们的服饰可以猜出当年人们热爱的主题——先是超现实战士,然后是冷兵器复兴后的剑客,接着是套在厚重宇航服里的太空骑士,再后来是发型诡异身着休闲服的电脑骇客。在电脑骇客的臂弯里第一次出现一台微小的笔记本电脑,Z有些振奋。也是在这个男人的照片角落,第一次出现如今黑鸟公司仍在使用的标志——漆黑圆形空间浮现一条既像月亮,又像镰刀的银白弧线,事实上那是一只巨型鸟喙。
到第五任总裁时,身边人偶变成等身大小,穿的衣服就是人类服装。模型不可能单纯靠等比例放大就能站稳,尤其全身关节可动的那些。但总裁身边那瘦高又傲慢的牛仔——带标志性宽边帽,穿古典西部片里那种马甲与披肩,左轮坠着粗糙的皮带——站得稳稳当当。照片前方玻璃缸里,正是这位牛仔叉腰而立。Z不敢低头从正面打量他的眼睛。
第六任总裁比前几任都瘦小,脸不再宽阔,也许他更多继承了母亲一方的特征。这位总裁面容和蔼,身旁站着的不是人偶,而是一位神情柔和却不失精明的女秘书。在原本是玻璃缸的地方,立着一块牌,上面一段略显曲折的故事解释了为何女人偶没能保存下来。Z再打量照片,才意识到那位秘书是假人。Z重新思考为何之前看好几眼都没辨别出真相——秘书紧贴总裁的右臂皮肤被轻微压迫,显出颇具弹性的弧度,而她裸露在外的膝盖及脚踝皮肤光滑,完全看不出关节构造。另外,最恐怖是她的脸,不同于上世纪初的蜡像人产生的不真实感,秘书面部神情自然得比旁边的总裁更近人类。她的眼球带着因闪光灯造成的反光,既不像蜡像那样死板,又不像玻璃眼珠那样明亮。她的眼球透出活人的灵魂。
等到第七任总裁时,静态全息投影技术已被发明,墙壁上的投影是立体的。这位总裁并没刻意与某个玩偶合照,而是站在黑鸟总部办公楼前,显得随意又霸道。这是本世纪初的某个时间,那时黑鸟如日中天。
接下来的一副全息图仍然是那位总裁,与前一幅仿若国王的图不同,这一幅图有种着了魔的诡异巫术感。总裁手上端着一颗人头。从面相看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当然,这不是真人。女人脖颈处延伸出粗细各异材质不同的缆线通到总裁身后阴影里闪着微光的某台大型机器。在动态的全息影像里,女人在说着什么。她的眼睛伴随嘴角上扬而微微眯起,最后露出一个迷人微笑。她的鼻翼翕动,扯着脸颊的皮肤。如果光盯着她的眼看,很难想象那是个假人。Z打个寒噤,不再关注女人唇间吐出的内容。
按时间顺序推测,下一位总裁就是三十年前卸任的第八位。Z正想象他将会与怎样的玩偶登场,不料廊道突然明亮,前方出现新门。Z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进入另一个房间。
20
起初,Z错觉进了电子博物馆。此刻的厅堂里放满大小不同的仪器,墙上还挂着许多照片。Z步下履带穿行于这些或像立柜或如集装箱的仪器,在两个展位间狭窄的通道感受逼仄,又跑回履带边环顾展厅宽阔的全景。
墙边,Z看见一些有趣的老照片。这些照片里记录的不再是黑鸟历届总裁,里面的人形形色色。一张照片里,浅色头发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镜头前,正单手托腮愁眉苦脸,他的正前方放着一个黑白相间的平板,板上立着黑白色形状各异的雕塑。另一张时间稍晚的照片里,一位黑发男子正交叉食指于嘴前,眉头紧皱。他的面前也有个线段交错的平板,板上放着黑白两色圆形积木。第三个人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她的苦恼更像是被潜在的疾病侵袭,这位女士靠在一架庞大的仪器边,仪器通体黑色,表面光滑,在女士膝头上方有一排突出的键,交错呈黑白色。再后面是个银发老人,老人双手交叉放在前方,正对着镜头外的某人说着什么,他的脸上与其说是烦闷,不如说是因为接受了既定的命运而变得豁达。老人身后的巨型荧幕上是一篇文章,从隐约可辨的标题Z推测那是小说
Z静静漫步在这个回声游荡的展厅,一言不发回顾着人类被自造物击败的历史,想到之前展会上关于全能悖论的争论。Z注意到经过的许多器械都有不同公司的商标,其中大多数Z在背诵材料时见过。这些公司活跃于上世纪至本世纪初期,或关注硬件,或注重软件,或改进设计,或研究算法,有些甚至至今都在产品应用领域推陈出新。Z有些在意:黑鸟怎么会在自己的陈列室放上这些公司的产品?不过只消一秒,Z便意识到一件事,黑鸟,并不单是一家家族式封闭型企业。黑鸟更像一种精神,或者如同“0/1”社区那样的圈子,早在一百多年前,黑鸟的人就已潜伏在尖端领域的各行各业中,积极推动人类文明的前进。
Z想到FOR对笔电模起源的回答:是一群狂热者创立了工作室,也是几个工作室通过一个概念聚集起一群狂热者。
也许,人类文明进步的驱动力,本质就是一种疯狂。
Z不敢久留,匆匆跑上履带,任由这条缓缓流动的黑河将自己带向远离现实的地方。
21
接下来的展厅出现在脚底,其庞大而全面的布局一开始令人头晕目眩。通过自动门后,履带所在的通道实际成为一座架在半空的桥。桥下三米处是一个直径接近五十米的坑。
坑底有座小镇。
如果用特殊的俯拍方式捕捉小镇细节,再换成普通尺寸的照片拿给人看,一定会有不少人问这是哪个景点。全景模型早在两个世纪前就有不错的制作者,甚至一度成为一些电影的拍摄背景。微缩小镇不是重点,值得注意的是小镇上生活着的人。
履带载Z到桥梁正中的圆形平台。Z通过立在栏杆边的望远镜能仔细追踪脚下世界的每个细节。在急急扫过酒馆招牌、街边垃圾和墙角涂鸦后,Z将镜头对准一些行人。Z想,自己现在就像个行为乖戾的跟踪狂。第一目标是个骑自行车的小孩,Z推测小孩会像古老的角色扮演游戏里点缀场景的假人那样,有固定的路径与动作,然而Z错了。这小孩——Z甚至不清楚他是用什么技术做出来的——在镜头长久的凝视下没有出现重复动作,更别提走了相同路径。在Z调整观察思路重新注视时,发现小孩的行动有潜在逻辑。这小孩不是在动,而是在生活。
要么是黑鸟对每个镇民设计的逻辑链足够庞大,复杂到Z短时间内无法找出破绽,要么黑鸟就制造了一个开放的平台。这很像展会时嘉宾关于水的比喻。这些假人是滴入杯中的墨,自由扩散后融入已知世界的每个角落。但他们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被无形的杯壁束缚。而在三米之上的空间凝视他们的人类,就是他们的创世神。
Z思考着:新世纪的模型,已不再是纯粹的艺术品。模型的主体更多生成自科技,由精密计算后使用新型材料制造而成。许多工作室将原型师的创造力无限夸大,吹捧自己作品的艺术价值堪比古人的雕塑与建筑,不过是骗玩家买单罢了。目光束缚于时代,最终将被时代厌弃。
但黑鸟……这在玩家眼中古旧、臃肿、迟缓的巨人,已生存近三百年,恐怕还会继续存留于世……Z恋恋不舍离开这房间。
22
自动门后出现一个类似中转站的地方,履带到了尽头。Z迈下履带,脚底立即出现箭头提示方向。有那么一刻,Z琢磨如果故意朝反方向走会怎样,马上又打消了这自大的想法。Z作为唯一的生命体,置身这广阔热闹又静默异常的空间,孤立无援。沿箭头方向,Z踏上新履带。
前方又是门,总是门。
这扇门上出现意想不到的电子文字——17制作组成果展示。
黑鸟的笔电模世界。
穿过门,Z没找到笔电模陈列架,也没在墙上看见照片。新空间宽广依旧,却不如之前展厅亮堂。仅在天花板边缘布置的微弱照明,让人想到博物馆那些幽静又略显阴森的古器物展室。昏暗房间彼端由左至右有一排窗,框边闪烁绿光,每扇间距约二十五米。履带止于房间正中,Z像感应到无声召唤,跌跌撞撞走向左边第一扇窗。
透过玻璃,Z看见下方是个密闭房间,占地约一个标准泳池大小。地上,一台塔状仪器泛着铜黄光,正静静运转。仪器结构复杂,布满目前几乎绝迹的齿轮、拨片、履条和卡带。另外,一些或粗或细的管道从仪器各部位延伸向上,穿过Z前方的天花板。
Z寻找解释,发现玻璃右下角有一份立体的电子文档,Z用手指点开正文,看见标题写着仪器的名字:
蒸汽动力差分机。
后面是原型设计者的名字:巴贝奇。再后面是模型制作名单,里面大部分是黑鸟员工。编制外的人员所在公司被补充在人名后的括号里。Z好像隐约听说过差分机的事,现在却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起。
为跟上状况,Z略过文档下方说明,径直奔向第二扇窗。
相比前一窗口里隐隐作响的沉闷装置,这扇窗里的模型更像一只桀骜不驯的怪鸟。青蓝色电光闪耀在房间正中疯狂旋转的两个巨型暗黑色转轮边,转轮轴心处连接着结构复杂的器械,一些电线像头发一般从这个怪物身上蔓延出来,通向房间各角落,穿过墙壁消失在更多隐藏的房间。隔着窗玻璃Z似乎听见里面有刺耳嘶吼,连忙点开文档。
特斯拉-图灵机。原型设计者是匿名。
Z忙奔向第三扇窗。与前两扇窗内容不同,新窗口后不是个宽敞房间,而只有如衣柜大小的空间。窗内上半部嵌入的屏幕显示一个经电子显微镜放大的画面。显微镜臃肿的机身填满窗内空间其他部分。显微镜主体正中隐约可见巴掌大托盘。
Z抬头望屏幕,画面里是一座迷宫——不像几十年前让实验动物走的那种,而是类似前面所见的小镇模样,在某些分支处布置了特殊结构。迷宫里,数十个微小暗点正忙碌穿梭。为看得更清,Z鼻头都快压瘪在玻璃上。
那是一些类似蚂蚁的生物,每只有四条腿和一个正多面体的头。Z观察一阵,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移动并非毫无规律。每一只似乎走着特定路线去完成特殊任务。看着看着,Z眼角瘙痒。放大的屏幕紧贴在窗另一边,好像这些密密麻麻来回穿梭的小虫子能轻易钻过玻璃,爬到Z脸上,钻进鼻孔眼角。Z心里发毛,进而意识到那些小家伙并非活物,而是长了腿脚的笔记本电脑。之前Z以为是它们颚的部位,正是笔记本电脑开合的顶盖与底板!小到这种程度的电脑还能拥有独立行动逻辑,Z额前渗出冷汗。这可是和现在广泛应用的纳米机器人大相径庭。
Z恍惚踱向下一扇窗,里面的空间比前面三个窗里的都大,景色也透出华丽的美。
透过窗口,Z俯瞰一块类似土壤的熟褐色地面,这层土壤上,暗金色河流奔涌不息。河流并非只有一支,而是由房间彼端的起始主干道分岔出多条,每一条越来越细,最后变得如丝线,消失在房间这边的土壤边。终点处,成百上千根缆线对应着每条支流,从土壤中延伸出来,统统连到角落一台机器上。
之所以说河流奔涌,是因为那金色的波纹间有明黄的光顺着同一方向滑过,像微风拂过宁静的水面。有趣的是,每条支流隔一段就有一小片开阔地,仿佛一片湖泊,湖心发出微光。以Z的高度看,湖泊就像结点,分出一些更细的溪流向周边湖泊汇聚。
Z事前搜到过黑鸟公司制作的自然景观系列模型,例如纺织蜘蛛,模拟农场,仿真猫狗。不过如此庞大的景观还是首次见到,让人心情舒畅。前几个窗口带来的压抑感渐渐消散。心情缓过来,好奇心又驱使Z点开窗角文档,却读到意想不到的内容:
有机人工神经网络学习机。
原型提出者有许多位。
Z抬头重看那片“流域”,惊觉熟褐色的根本不是土壤,而是一种模拟生物体组织的培养胶体,而奔涌的河流则是经过刻意设计的神经细胞。Z突然有点反胃,赶快离开这个窗口。
第五扇窗里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
在Z看来,放在洁白四壁正中的,是一颗卫星那么大的脑,沟回明显。脑底同样连着数百根缆线。脑前方,网线汇集起来插在一台立柜规模的服务器上,服务器前有块60寸的超薄显示屏。
屏幕里正上映某部电影,镜头摇晃,光影忽明忽暗。不一会儿,场景里出现奇形怪状的生物。Z看了约五分钟,没明白故事脉络。那似乎是个冒险故事,一支英雄小队集结,经历磨难,挑战恶魔,最终拯救了谁。令Z不舒服的是,里面角色之间的互动缺乏常识。主角的性格既极端又偏执,其他角色却视若无睹。
出于好奇,Z点开窗角文档。
造梦机器。
原型制作人一栏又是一群Z不认识的人。也就是说,屏幕里播放的是眼前这只脑的梦境。大脑从何而来?是黑鸟制作的吗?模型能够做梦?
怀着重重疑虑,Z望向最后一扇窗。Z挪动得很慢,害怕抵达太快。那扇窗就像这段旅程的终点,抵达后游客会被无底的空虚击败。同时,Z又忍不住想快点过去,也许窗后是对一切的解释。Z猛然想起来这里是为看笔电模,是与制造了精巧笔电模又突然隐身的前总裁交流。但现在的所见令Z越发混乱。
自从收到黑鸟公司寄来的微型光盘,参与这次不可避免的探访,Z就像着了魔,被一只看不见的爪勾去魂魄。在冷泉港吐着白气等候未知的宿命仿佛已是在十多年前。Z几乎毫无准备,像从迈出公寓的那一刻起,就有种信念一直暗示Z不需要思考任何东西。如果Z真见到前任总裁,该说些什么?
最让Z惊惧的是,黑鸟似乎完全了解自己的想法。Z来到这片广大又神秘的空间,不知身在何方,只能一个劲吞咽并企图消化接二连三的超现实产物。这些异物带着百年前古人脑中的邪魅,又融入当今最聪明的一群人的执念。黑鸟的目的到底为何?
怀着愈发浓烈的恐惧,Z终于站到第六扇窗前。
结局无聊得令人虚脱。
里面只有一个小房间。
正中一台普通笔记本电脑——或许是模型。
电脑屏幕亮着,淡蓝色背景里只有一行黑字:输入问题。
Z任由指尖去点窗角,却老是触偏。几次尝试后Z终于打开文档,毫无平仄读出内容。
黄芪-施梅尔特林图灵测试仪。
原型制作人:黄芪,施梅尔特林。
到头来什么都不懂。
这次,Z确认自己被耍了。也许这就是黑鸟独有的炫耀产品的方式?在Z身心俱疲准备返身走回履带时,抬头发现右边阴影里晃过一个人影——
一个苍白瘦削的老人……?!
刹那,Z觉得那人眼熟,在某个遥远记忆里,几个月前……一秒后Z反应过来,这是在不久前刚见过的体态神情——在影子那些前辈或谨慎、或严肃、或骄傲、或放松的照片里。
Z本该立即转身离开。
但有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爆发,Z没有迟疑,小跑着追过去。
23
总会有人抵达这里——奔跑中Z似乎幻听到一个声音——总有人回来。
Z跟着那片若隐若现的暗影跑过更多曲折纵横的回廊,像在一座不得全貌的迷宫中穿行。对方脚步极轻,似乎摆脱了重力束缚,自在而平稳地飘向前。Z一声不响紧随在后,生怕不慎的迈步会惊扰某只潜伏在走廊暗影深处的野兽。好几次,Z跟丢了,眼前只留一条空荡荡的廊道。Z开始怀疑最早看见的是幻觉。但拐角的微光总能一次次在一款笔挺又模糊的制服后脊投下倒三角影子,倏然一闪,又消失不见。Z的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只是茫然移动。
这样断断续续跑了约半小时,Z来到一处电梯口。Z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喘气。等血压降下来,汗渗出额角。刚才只顾跟随一个影子,却完全忘了记住行过的廊道……
Z迷路了。
这时,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声响。Z会意,快速跑入。
坐升降梯保持平稳一路向下,Z双手抓紧护栏,在幽暗中感觉这深渊般宏伟死寂的建筑结构。悉悉索索的缆绳摩擦声里,升降梯静静经过若干楼层,每层都生出漫无边际的通道于视野之外,廊道两旁目之所及是亮着不同电子编号与名牌的房门,每一扇都像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升降梯速度缓慢,Z感觉自己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种持续的下降中。就在Z思忖怎样逃离时,脚底传来一阵微麻的震感,深空般的死寂里Z听到自己的心跳。两秒后,一阵光从背后射来,Z条件反射跳到一侧,察觉是升降梯门开了。
新回廊的光源是地灯,一点点向滞重的空气里释放着青幽幽的冷光。Z环顾左右,在微光下摸索到墙上有公用无线耳机。在旅游地,这种耳机里一般会有提示语音,Z取下带上,耳机像是死了,没有生气。现在只有这一条路,Z提着胆摸索前进。身后传来升降梯关门的声音,不过并未移动。Z回头,发现来时的路成了另一个黑洞。Z想,自己现在被夹在两片未知之间了。
耳机响起一阵呲呲的杂音,Z立刻把后背贴到墙上。
仿佛信号源正在调音,一些凌乱的人声陆续传来,像是不同频道的节目串到一起。Z在空气明显凝重的走廊里,听到遥远的某处有男声、女声凌乱说着各种语言,还有异样的音乐在背景里流淌……就在Z的指尖碰到耳机时,声音合众为一。
那是个女人,语气类似Z在空艇里听到的解说员,不过这声音含着几重扰动,听上去既不像活人,也不是机器生成。
Z稍微整理一下衣服,重新迈步。
耳机里的女人正以一种做汇报的语气罗列某条产品线,但不知是信号不稳定,还是耳机本身有问题,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内部编号为第0版本……期望不高,为争取时间,推广时宣称会发行一个生肖系列……大获成功……淡出市场,进入第二阶段……
Z想这是在介绍小猪笔电模,看来黑鸟的生产线并非在此时崩溃。Z回忆起展会老人疯狂的眼神,他说黑鸟17组并未解散,难道——
……第1版本……连入网络,昼夜不停……训练大规模数据……第2版本,有机质介入无机材料……混合产物,生命与物质……边界趋于……由于……顺利无阻,第3版投入特殊岗位……任务专一,目标清晰,风险低……与人类进行最低限度交流……面向更广泛任务……第4版本……
走廊就像没有尽头,光线却逐渐昏暗。Z徒劳迈步,感觉还留在原地。现在Z又觉得耳机里不是特意制作的提示语音,更像是从什么资料片里截取的片段。因为在仿佛齿轮运作般精确而刻板的女声后面,还有各种响动。Z能肯定自己听到了汽车快速驶过的声音,一些乐器在演奏曲子,欢呼,碰杯的声音,电钻或电锯运转的刺耳噪音,婴儿啼哭……乱七八糟,像是上世纪人类使用没有加滤波处理的手机在公共场所通信时可能听到的那样,毫无意义又必不可少。
……第8版本……轻松……图灵测试的所有变体,正式进入人类日常生活。再后面……采用人类传授与获取知识的方式……投放到指定家庭……
Z保持缓慢移动,尽力听清耳机里每个词,思路却散了。起初Z还能基于此刻不知与Z相隔多远的小猪笔电模来推想女人提到的不同版本的模样,到后来却愈发感到蹊跷。若说第8版笔电模是Z在窗口看见的那个进行图灵测试的超级计算机,后面的版本又是怎么回事?黑鸟似乎与一些用户保持合作关系,是由这些用户对模型进行测试?
……与人类一同成长,甚至忘记……事实。为保险起见,设置一些保护措施……微不足道的触发器……产品……收到暗示……可控行为……
Z的指尖碰到一睹冰冷坚硬的墙,走廊到头了。Z伸直手臂,在黑暗里来回摸索,终于抓住一根金属棍。Z朝自己方向拉,随着一声让人发毛的响动,确认开了门。门后光线依旧黯淡,但胜过回廊,Z侧身溜进去。
这里像个广阔的溶洞,隐约见一百米外的彼端有另一扇带电子屏的门。大厅两壁嵌着无数疑似壁龛却闪烁淡绿光芒的单元。Z每迈一步,鞋与地板清脆的碰撞便扩大数倍响彻整个空间。为了消音,Z不得不放慢脚步。挪过一段,Z又想这里更像关门后的商城,两边是高及天花板的陈列架,上面排满各种产品盒子。
耳机内的声音越发嘈杂,似乎此地信号尤其糟糕。
……不能适应……成为问题源……学习能力高于……还是坚持计划,于是有员工……
再听不出所以然,Z扯下耳机,意识到大厅其实弥漫在一阵低沉而稳定的响动中。
隆隆,隆隆。
响动来自两边“货架”,Z停下脚步,望向一边。那里有许多规则的方块,宛若有呼吸的肉冻,有序地闪光,明,暗,明,暗……
Z蹑手蹑脚过去,等到凑近看,认出方块是强化玻璃制成的缸,里面填充绿色荧光胶冻,中间有团黑影一动不动。Z把脸贴到玻璃缸壁,使劲想看清中间那块东西。胶冻随着玻璃钢底部的某种装置轻微晃动着旋转,在Z来得及退后前,固定在正中的黑块一下晃到眼前——
一张死人脸。
Z不禁轻叫一声,飞快向后跳,然后意识到中间还隔着坚实的玻璃。他调整呼吸慢慢退后,视线随后仰的脖颈逐渐扩展,一面墙的陈列物终于完整呈现……
这是一堵“人”墙。
不过Z立即知道,这些是外观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玩偶,是耳机里提到的不同“版本”。
这种东西真能被当作普通模型“把玩”吗?Z陷入窘境,无法找出合适的词定义眼前成群的异物。Z刚想到一个古老的词——人造人,张口时却发不出声,一股又冷又湿的戾气升上胸腔,仿佛Z一说出这种把眼前的物体与人类划清界限的词,就是直接否定了自身。Z的声带颤动着,吐不出毁灭之音。
Z颤抖着双腿晃到走廊尽头,那里的墙壁上甚至有一些孩童模型。
不过,面对所有这些明显不正常的造物,Z还握有最终武器:他们的新陈代谢。没错,这些玩偶无法生长,也就无法衰亡,他们是不朽的,而人类却无法永恒。
当Z颤抖不已的指尖触到依然冰冷的把手时,一股强烈到反胃的预感挥之不去。
Z毫无理由相信,大厅彼端的这扇门后,就是真正的终结。
24
这扇门像是自诞生之日就为了等着被人探寻似的,平滑无声让出身后的秘密。
眼前房间不大,像一间普通卧室,正中放着一套甲等医院治疗室都会引进的维生箱体装置。除了Z站立的门,屋里再无其他出入口,不过照明格外清晰。
这就是黑鸟17组展区的尽头。
Z走到形如大型胶囊的装置前,地板上某个触发器识别出Z,胶囊一侧自动演示一组手势操作,囊壁雾化膜褪去,显出里面躺着的裸体。Z忍不住目光沿着那衰老的躯体一直移到脸庞。
这张脸Z是第一次见,却认得出。
一模一样的神情,没错,这就是引Z前来的魅影——第八任总裁。
胶囊仍在自顾自忙着生成指令,几行代码刚从屏幕上方消失,维生装置立即执行。一组射线垂直移过裸体,于是Z陆续看到老人那跳动的心脏,伸缩的双肺,蠕动的肠道。第二组光面自下而上平行扫过病人,屏幕上出现细密精致的血管与神经网络,之后是结缔组织,肠系膜,腺体……第三组光不是扫描,而是从胶囊固定的通道放射出来,呈圆锥形,同时屏幕上出现病人身体一些部位的局部放大图。Z曾陪外公参加过多次维生系统体检,认得那是任何活人都会显现出的效果。屏幕画面逐渐放大,Z瞪着圆框里定格的图像。那是真皮层,毫无疑问。若Z专攻解剖,甚至可以说出那看似混搭着黏成一团的组织结构,那些成纤维细胞,肥大细胞,组织细胞,以及淋巴细胞。但Z又感觉什么地方出了错,有哪里就是不对。
没错,就在刚才,Z回忆起另一张脸,在展会上清晰呈现的脸……如果把那张脸上的髭须去掉,再拉紧皮肤间的褶皱,就能与此刻眼前的面孔完美重叠!
忽地,胶囊闪烁起蓝色柔光,发出短促提示音。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中,Z眼睁睁看着躺在里面的老人挣扎着从营养液里坐起。
那张严肃里带点戏谑的脸越过雾化罩直直望向Z。
欢迎回来。
老人并未开口。耳机还在兜里。于是Z猛然转身——
第八任总裁的鬼魂,正穿着整洁的制服站在门口。
25
人是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因原地不动而错过未知的美景,有时又因走得太远而遗失源头的记忆。
归途像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电影,遍布错杂的光影与迷乱的噪音。惨叫,撞击,飞奔,祈祷……等Z清醒过来,眼前已是黎明的冷泉港。街灯在苍白的阳光里熄灭,那辆租用的空艇孤零零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子。
Z凭借本能驱动空艇一路往前,若有调查员因Z行驶轨迹的飘忽而在半途拦截,他也毫不在意。Z不确定现在该直奔公寓倒头大睡,把一切当作噩梦;还是立刻找FOR促膝而谈,讲述一段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经历;亦或就这样独自徘徊,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游荡?
空艇在未及喧嚣的街道流畅滑过,行人稀疏,店面冷落。余光里,舷窗外一个个倒退闪过的人影神情迷茫乏力,Z恍惚着陷入焦虑,心头仿佛缺了重要之物,留出一块明显的空档,冷冽异常。
Z调转操纵杆,让艇头悬在街角,推开天窗。清晨的空气夹带跃跃欲试的各种杂音涌进狭小的驾驶舱,但Z仍不满足。停放空艇到最近的库房后,Z快步奔入主干道。埋头小跑十来分钟,Z在轻微的喘息里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什么。
Z需要人,人类,尽可能多的人类。
真是不可思议,Z一直都那么少言寡语,即使离开外公,独自生活在廉价公寓,有了养活自己的工作,Z仍尽可能避免和人接触。在人流中穿行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一场战争……但此刻,Z内心的屏障消失殆尽,也许正是这样的残缺,让Z感到倦怠与空虚——Z渴望人类。
人类的噪音,人类的呼吸,人类生活在这没有理由之地的证明。
Z撒开腿向市中心狂奔——跳蚤市场昼夜不息,那里总是人声鼎沸。
这时,Z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Z之前觉得黑鸟前任总裁那么眼熟,不是因为他长得和画中的家族成员一模一样,也并非展会里这张脸出现在面前,更早的画面是一幅印满往来人群身影的大蓬,蓬下是摆着古旧器物的长桌,桌后的老人——
若放在枕边,清晨睁眼看见他慵懒的模样,我的心情是否会好一点。冬天,将他塞进领口,我是否能收获暖意……天平的指针在过去与未来间摇摆,偏向后者的刹那,我决定带走他……
耳中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甜腻粘稠。没错,是广场大屏幕上循环播出的毛绒玩具广告。桃乐西正怀抱那只大鼻子猪冲这片空间尽情欢笑。
问题的关键一直是,假想的未来若未实现,这次相遇是否会坍缩成黑历史角落的一点?选择多少有风险,这也是为何有人不小心掉了坑,另一些人达达的马蹄只表明过客身份。坑底的人确定自己将要肩负某个未来,变得笃定,不小心会走火入魔。始终没有类似际遇的人显得高傲,感觉自己还保留所有可能,独居时却掩饰不住微妙落寞。你若走在大街上,一定能凭眼神区分出这两类人。
Z孑然立于空旷广场,远方,有早起锻炼的老人正偷瞥他。
就在刚才,桃乐西的话像一把钥匙,直入Z内心。随一声脆响,Z脑中涌出连续不断的线索。
过去——不记得父母的事——外公抚养长大——黑鸟公司早在上世纪就有许多隐藏在各行各业的技术员工——外公是程序员——外公使用过真正意义上的笔记本电脑——黑鸟公司17组的第9版产品——小孩,放在人类家庭成长——外公留下一台黑鸟制造的笔电模——
还有一些时候,你会看到介于纯粹、狂热与游移、沉思之间的目光,像玩世不恭,危险,诱惑,无情,并可掩藏无限的贪婪。那是将人与物等而视之,玩人犹玩物的趣味。可考究的是,古人所指玩物,确是包含了人与物两者。遇到此种目光,你应装作毫不知情逃离。
我,到底是什么?
狩猎与被狩猎,追逐与被追逐,也许原初的概念本就倒置,不是我们在这个时代相遇,而是我们相遇了这个时代。
桃乐西把尾音拖得很长,就像姗姗来迟穿透云层的光,飘渺无力,不能驱散长夜留下的迷雾。
为填补胸口寒冷的空缺,Z不顾一切冲入跳蚤市场。不出所料,那里已塞满各式各样无所事事的闲人,满是口臭、叫骂、推搡、挤压。Z任人流将自己带着游来晃去。为防止被清晨凛冽的寒气侵袭,Z立起领口,又裹紧大衣,却仍在瑟瑟发抖。
真是讽刺,为了避免陷入疯狂,Z毫无迟疑奔向无序——
然后在一片混乱里,假装领悟了存在的本质。
FIN.
📃| 责编 | 宇镭;| 校对|宇镭
🖋| 作者 | 夹缝貉。未来局签约作者,本体是穿蓝短裤的灰毛绒熊,脑子不好,常同病魔战斗,讨厌“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偶尔会用python搭神经网络玩。代表作,《沉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