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记旧事(八)
台城之围,本非死局。
归正寺(下)
破镜重圆从古有,何须疑虑反生愁。
虽然他知道长乐公主可能就在人群里。
二十年了,萧王爷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失去的总要夺回来。公主,和皇位,即使已经不像二十年前那样梦寐以求。他老了,已经不在乎公主是否变心,是否彻底皈依佛门。总之他要夺回来,就像一纸战书,宣告自己复仇的开始。他走到众尼姑前,撩起头,一个个地辨别。岁月沧桑,肯定改变了她的容颜,萧正德不得不仔细端详。他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有失宠的艺伎,有达官贵戚的奴婢。他或许也和她们中的人有过往事,只是早已不记得。也有一些他没见过的面孔,这些人或是多年前后宫失宠的嫔妃,或是高门大户被黜的裨妾。他们都经历了什么,自愿或被迫落发为尼。
他的眼角扫到后一排的一个人。他让她抬起头,她抬起头。这是一个备受岁月摧残的脸:柳眉蹙缩面无粉黛,肌肤松弛目光呆滞。萧正德呆立了半晌,深知这层皮囊下,已经没有了二十年前那个腾蛟起凤般的灵魂。
“公主,与我回去吧。”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重复三遍,公主才摇摇头,面无表情。
萧正德带走长乐公主,临走前烧毁了同泰寺以及周边的大小伽蓝,二十年的仇怨付诸一炬。火烧三天,雨落乃息,时人哀叹:一片伽蓝断魂雨。
回到城中,扫荡完毕,侯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拥立萧正德称帝,改元正平。公主虽还俗,却整天闭门不见人,也不对新皇帝多说一句话。只写了几句话给他看:
台城是非地,愿离无妄灾。
已是皇帝的萧正德当然听不进去。夺权的箭已经射出去,收不回来了,何况萧正德很享受登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很快能把长乐的心唤回人间,他试过强闯她的屋内,却被她以死相逼。建康城的战事还没平定,要紧的事太多。他只能悻悻作罢。
他请求侯景,在台城攻破后,杀光所有皇亲贵胄,以绝后患。侯景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答应了他,一边暗中加紧对他的防范。侯景也不傻,宫中还有两位可以名正言顺号令天下的人,就是皇帝和太子。太子还有个几个儿子,已故昭明太子也遗留了几个儿子。临贺王萧正德无论从辈分还是名望只能排到第十开外。因此,台城里的那几个人,才是他称霸天下的青云梯。但侯景也知道台城里存粮多,不怕消耗,自己却耗不起。时间关系成败。
被困台城多日的皇帝接到一封书信,说邵陵王带援军已临近玄武湖。他大喜过望,朝中文武皆高呼万岁。于是士气大振。
退回台城的守城主将羊侃刚把自己伪造的援军书信递给宫里,就登上台城正门大司马门察看敌情。大司马门比建康的宣阳门牢靠多了,守军都是紫袍金甲的御前亲兵。城门高二十丈,城外御池环绕,宽十余米。俯视城下,叛军士兵成群地在建筑间游走,有的在搬运木石修筑攻城工事,昔日宫城外本是官署,一夜之后已经面目全非。
突然,他发现了他的大儿子,带着枷锁从人群中被人拉出来。侯景目的很明显,这是要诱降羊侃。
羊侃见此情景,破口大骂。转身抢过士兵的弓箭,一箭过去,落在他儿子脚下。再射,叛军赶忙举盾护送他儿子远离了。
羊侃要手下帮他喊话,说:“泰山羊氏,大汉南阳太守之后。如今效力朝廷,神州正朔之所在,必当倾全宗族之力,如今就当牺牲一个儿子罢!劝你们早点把他杀了。”
侯景听了,心想,一路上遇到的吴人皆羸弱,这个北方人果然不乏英雄气概。竟然有点惺惺相惜,没有杀他儿子。他如此欣赏他,于是要手下回话说:
“侯王在北方之时,久慕羊将军风采。虽然此番为敌,希望将军能摘下护盔,让我们见见。”
大梁的旌旗在寒风中疲敝,羊侃脱下头盔,年近六旬的他白发稀疏,早已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南方的。他父亲的遗训就是:
“自我父辈深陷北方已经几十年,怎能长久淹留异国,尔等应早日回归江东朝廷才是。”
二十年前的孝昌三年,他作为北魏大都督萧宝夤(五、归正里)的副将,讨伐西北叛贼。他和崔延伯冲锋陷阵从来都是抢在最前,敌军莫不畏惧。后来他潜伏于草中,一箭射死叛军头领莫折天生,斩下头功。被封为泰山太守。
第二年,也就是河阴之变的永安元年。北方动乱,许多皇亲贵戚都南逃,羊侃嗅到了机会,决定率部渡江南归。部下许多北方人不愿离开,渡江前夜尽是悲歌。羊侃不忍,解散了余部,愿意留下可以回去。时至今日,那一幕幕仍然浮现眼前。南归二十年,却不想如今困在台城中,必死无疑。
南梁太清三年,正平二年台城
台城之围竟然持续到了第二年三月。这几个月里,局势天翻地覆。守城主将羊侃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他没能坚持到第二年春天到来。临终前,他对留在身边的小儿子说:
“侯贼奸诈如此,应当智取。你一定要替为父雪恨。”
三年后,小儿子果然手刃侯景。那是后话。
皇帝哀恸,厚葬了羊侃。
四面八方的援军数十万,本来都已到达城外。援军无法合力,被侯景各个击破。邵陵王萧纶终于从寿阳赶来,他距离近,两个儿子都在台城里,所以来得最快,结果数万人在玄武湖边惨败,仓惶逃走。南边的援军一直和叛军对峙,互有胜负。就这样里三层外三层,贼军、叛军、守军和援军,打得你我不分,一直到了第二年春末。
侯景也很急躁了,因为粮草已被援军断绝。谋士王伟又给侯景提了一条缓兵之计——与城中议和。
这条诈和之计,终于把侯景送上了台城的城楼。
老皇帝本来不同意议和,结果主管内外的皇太子却再三请求议和。病榻上的皇帝萧衍气得大骂:
“和不如死!你若不怕千载之后为人耻笑,那就去!”
这么一缓,援军也不敢行动了,守军也有所松懈。连谈判的样子都没装好,侯景派几百死士趁夜猛攻城墙的西北角。
黎明之前,叛军终于登上城楼,台城大势已去。侯景仰天大笑,突然又回忆起萧正德的话,眼珠直转,马上派人把萧正德的人拦在宫城的大司马门,只让他们负责守城。他便仗剑直入文德大殿,拜见了已经形单势孤的皇帝和太子。没过多久,一纸诏书传出来:
天下兵马,各还本镇。
萧正德感觉不妙,应该是自己发诏书才对。而且,台城已陷,萧正德刚把以前的许多仇人杀完,想闯进大内杀太子,却迟迟不让自己进。不久,又有诏令,这回是送到自己手里。这个皇帝做不成了,侯景给他一个大司马的官衔。萧正德又气又愤,却不敢当场翻脸。后来他被请出台城,回到府里。府里空空荡荡,所有家资早已被他变卖出去充军饷。孤注一掷,却换来这个尴尬境地。
现在的境地很危险了。侯景明摆着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奄奄一息的萧衍老翁以及太子对他来说有很大的用途。侯景自封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有如南梁的司马昭。但说起残暴狡诈,三百年前的司马昭远不如侯景百分之一。萧正德知道侯景的野心,早晚要对他下手。深深地懊悔。
没有了兵权,府中也没多少人,萧正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来见长乐公主,要她现在逃。
“卿为何不与我一起走?”公主请求道。
“现在侯贼正和宫中周旋,没功夫理会我。外面看得紧,我要是现在走,必然要立即追杀我。我先佯装听命,时机一到再走。”
“无法挽回了吗?”
“还有余地。”
萧正德镇静下来,想到鄱阳王萧范在合肥还有数万人,萧范是他私交较好的堂兄,如能及时赶过来,局势还可挽回。于是赶忙手书一封,连同出城通关符,交与公主。他的两个手下与公主装扮成僧人样子,日出前出城。
临走前,萧正德自知见面难再期,以泪洗面。拔刀想要自刎。
“想我这二十年来,私欲膨胀到此地步,以致祸害了大梁!即便是死,身后骂名恐怕洗不掉了。更是愧对公主。九泉之下又如何见父王?”
公主连忙夺下刀,对他说:
“大错已经酿成了,当下应该竭力灭胡贼,才可以自救。殿下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求不到援兵就不要再回来。走吧,莫回头。”
“还有一件事,走后再开启。”长乐公主拿出袖里的书信给萧正德。
于是五更城门开时,公主一行从后门走出去。
自卿见黜,不能相见二十年有余,妾心常怀忿恨。而今人老心枯,只闻佛事,只余愧疚。仍遗一事未告卿,卿流徙后一年,生有孪子。帝欲弃之,妾不从,幸有一婢,冒死匿二婴,潜行北走,大抵养于洛阳伽蓝间,今不知何所在……
萧正德拆开信读完,先是一惊,然后露出一脸迷茫的微笑,就像他从没有笑过。他也想离开了。于是叫人从柴房搬来柴火,换了一身下人衣裳,点燃了自己的府邸以趁机逃出。二十年前他在谢府的一把火,最终烧到自家宅。
侯景早已叮嘱巡防营看紧萧府。公主走了不远,夜巡几个士兵一开始看是僧人,最初没有在意,但是马上回过神来,想要盘问。公主敷衍了几句。
士兵发觉僧人神情不对,便要带走盘查。突然身后一箭,领头的应声倒地。巡防队还没来得及反应,萧正德便带人冲出来把他们砍倒几个。萧正德趁机抢了巡防队的马给公主,叫他们赶紧先走。公主一行三人策马往城西飞奔。身后的萧正德阻断了巡防队的追赶,厮杀成一片,刀光剑影。
公主顺利出城了,她悲伤地往东边望去,有一缕黑烟直蹿拂晓的天空,似乎是失火了。马不停蹄,道边尽是战火横扫过的废墟,整个颓败的建康城,黯然隐于烟火。

第二年,长乐公主到了洛阳,心中只愿寻一座伽蓝,为萧公念一世的佛经,为减除他在人间所作的孽。她先去的合肥,鄱阳王早就出逃,无踪无影。整个江淮都陷入侯景的魔爪,而老皇帝不久就驾崩。于是她一路向北到了洛阳。没有了他的消息,她只能苦等。
洛阳早已不是昔日的洛阳,自从孝武帝出奔关中,北魏分裂,东西两魏在洛阳北邙激战多场。城中建筑尽被夷为平地,如今黍离萋萋,几乎是一座空城。长乐公主来到洛水南边的金陵馆,那里的吴人早就四散逃走,只剩几座残破的建筑和一座伽蓝。她听萧正德说过这里,归正里是他当年的住处。当地人说,伽蓝名叫归正寺,萧正德走后没人住,便成了佛寺。
这里也许是最后的归宿吧,长乐公主想。她推门而入,眼前是一对年轻的比丘,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正光四年中,萧衍子西丰侯萧正德来降,处金陵馆,为筑宅归正里,正德舍宅为归正寺。】——洛阳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