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十四）

重返校门前，我反复斟酌，凡事都往最坏处想了一遭，但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过贫乏。操场上烧花圈和纸钱的痕迹并未完全清干净，酒酒没来学校，班主任一直没出现。我不用再怀疑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了，因为真真切切，随处可见。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以各种音量和语气议论着……
“听说廖医生老婆很漂亮呢，气质比陈换还好……” “陈逸飞到底有没有跟陈换好啊？”“肯定有啊，不然干嘛答应给钱！陈换不是整天往他宿舍跑！”“另一位不是也整天往他宿舍跑嘛，说是拿作业补课，谁知道干嘛呢！”“难怪人家要钱，说不给就代表他不喜欢陈换，要叫那一位出来对质！还是有点道理的哦……”“真恶心！可怜陈换到死都在护着他！为他开脱！” ……
我猜测学校外头的人说起这些，一定是音量都不用控制，磕着瓜子，眉飞色舞，所以我不出校门，整日窝在学校，可学校里的人说起这些，如同蚊子的嗡嗡声一样，声音虽不大却无处不在。
礼拜二的时候，还未平复的学校又掀了一次狂风大浪，陈换的父亲来学校了，拎着酒瓶，喊着要陈逸飞出来赔他女儿。学校经历了上周的事情，周末已紧急装了铁栅门，他进不了大门，便在门外骂，骂了一上午班主任，无人搭理。
午饭时，欢喜打了饭送到教室，小风、阿香和狍子今日也都来一起吃饭，大家就着窗台边吃边聊，可能希望转移我注意力。可我位置就在窗边，其实听的一清二楚。陈换父亲趁着中午人多，骂的更起劲了，不仅骂班主任，还骂廖医生和他老婆，各种脏话，连廖医生老婆不得超生之类的都骂出来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彬叔突然出现把他一顿狂揍，叫他闭了嘴，讪讪的走了。我想起廖医生和彬叔在医务所相遇的那次，转身问欢喜，他这次告诉我答案了。原来廖医生的媳妇儿以前跟彬叔好过，彬叔出事后一下判了好几年，家中后母容不得她，她便经两家人安排跟廖医生结婚了，但父母之命而已，两人其实没多少感情。
我听了大为震撼，难怪彬叔一直没结婚，难怪廖医生会喜欢陈换，难怪廖医生和彬叔会有那样奇怪的对话，廖医生媳妇自杀真的是因为陈换吗？可现在谁也说不清了，生活如同一张网，一网下去，网住了她和廖医生，也网了陈换、班主任和我。
这次风波让我的热度再次飙升，朋友圈迅速缩减，好在阿香和小风不嫌弃我，欢喜狍子陈波团长几个也跟往常一样，不，应该说他们对我更好了。
学校给我们班委派了新班主任，是原来的政治老师，听说是班主任大学同学，往常他们也很要好，所以我心理上倒也不抗拒，只是日日暗暗盯着班主任的宿舍门，希望能像往常一样打开，可整整盯了一周，也不见动静，渐渐绝望，看着操场上硬梆梆的冰渣子，我都怀疑我的心是不是也有冰渣子了。
礼拜六中午，临放周末假前，新班主任，也就是政治老师交代大家假日安全事项后，点名叫我留下来，可他又没有安排我明确的事项，我便坐在教室等，期间欢喜过来找我，得知情况后，便说他和小风先去录像厅等我。可我在教室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学校里的人基本走完了，我才看到政治老师，他喊我到他宿舍去一趟。
政治老师的宿舍也在走廊尽头，只是跟班主任的宿舍方向恰好相反，我走进他房间的那一刻，除了陌生感，好像还有哪里不太对，我发现他宿舍内墙上的那扇门是打开的，每个老师宿舍内墙上都有一扇门，但从未见人开过，很多老师甚至用柜子把门挡住，可这个房间居然不一样。
我进门后，政治老师也未吩咐我什么，他径直拿了本书搬把椅子在门口走廊上坐下了，我有点恍惚，茫然回头去看他。这当口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声音无比熟悉，我猛回过头，果然是班主任，他站在内墙的门口，如往常一样笑意盈盈。
我的眼泪唰一下流下来，没想到还能见到，没想到是这样相见。他笑笑的看了我几秒，对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这才发现，他的宿舍和政治老师的宿舍是连着的，中间就隔着这个门，往常这个门应该是封死的。
班主任似乎正在打包，床上扔着一些衣物，他指指桌边的椅子叫我坐，我便依言坐下。明明日日担忧，现在见到，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看他双眼通红，胡子拉渣，再看看脚边的行李箱，我唯有止不住的哭，不一会鼻涕就出来了。
班主任坐在床沿，静静看着我，不停给我递纸巾。我觉得这样不停抽搭很不好，得抓紧时间说点什么，可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我想起第一次跟阿香进这个房间的情形，那时的我控制不住笑，今日我却控制不住哭。
许久之后，他突然笑了：“真是傻瓜呀，你哭什么呢？我只是暂时调走而已，又不是不能见了。”
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还能见？”
他点点头。
我不信：“我马上毕业了，你也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怎么见？”
“你考上源中，我们就能见了。”
“你调到源中去了？”我不可置信。
“嗯，调过去了，所以你要加油，还有半年就中考了，我在源中等着你。” 他笑笑的答道。
这消息太突然，我一时有点发愣，我看着他，他脸上仍是带着微笑，胡子拉渣，但目光坚定，一点也不像撒谎，我相信了，破涕为笑，眼泪却涌的更凶猛。不过开心的眼泪总比难过的眼泪容易控制，我很快就止住了。
他见我不哭了，搬了个很大的纸箱子给我，我打开来，有个地球仪，还有套全新的全国中考题集，每科一本，一共八本，是我平日没见过的书，占了半箱子空间，剩下半箱子是他以前订购的报刊杂志，还有两个大本子，我打开来，是他的语文和历史教案，纯手写的，图文并茂，厚厚两大本。
“这些是给你的，初三是大梳理大集成的学期，你要制定计划，严格执行，各科知识点，都要亲手梳理笔记，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下学期考试多，不要只看眼前的小考，要记住你的目标是最后的那场大考。你数理化底子不牢，我已经跟几个老师打招呼了，有问题要多问，金老师（新班主任）那边，我也交代过了。中考要考体育，总分30分，你估计会拉很大差距，我会尽量帮你想办法，但你文化课一定要努力拉开差距才保险……”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啰嗦，我珍惜这份絮叨，安静听着，不时点头。
交代完毕，内墙门口的地面已斜进太阳光，他看看外头，提议送我回去，我自然同意，喜滋滋的看着他点头，这样就可以多处一会儿了。
他叫了政治老师来，安排我先坐政治老师的车走一段，他后面追过去。我反应过来，这是怕别人看到，又说闲话吧，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遂跟了政治老师先出了镇子，转了两个弯，他果然追上来了，政治老师便折返回校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他车，有些紧张，戴好头盔和手套，手却不知该抓哪里，回忆了一下往常坐欢喜车的情形，好像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都是哪里方便抓哪里。他看我笨拙尴尬的样子，笑笑说，你可以抓住我，或抓住后座架，抓稳就好。”我很想抓住他，但最后还是选择抓后座架子。车骑的很慢，我似乎又闻到那种清冷冷的暗暗香，便悄悄伸脸靠近他后背细嗅，却又细嗅不得。
下了公路，要翻一座小山才能看到我家房子，他便在路口停了车，随我一起步行。我一步三挪，反复追问，是不是考了源中，就能再见他，他都予以肯定。
但纵是走的再慢，也有分别的时候，到了山顶，大家都不再说话，眼见着已拐过山头，再穿一片松树林就到我家了，虽看不清房子，但我妈的大嗓门已经清晰的传过来了。我们便驻了足，即使能在源中再见，那也是将来的事，这一刻就要分别了，我低着头不愿看他。
“阿若，老师对不起你。”他突然开口轻声道，顿了顿接着说：“我跟陈换什么也没有，她妈妈是医生，对我父亲有恩……但我的心意其实一直跟她说的很明白。总之，我对不起你，现在又拖累了你，对不起……”
我猛地抬头，打断了他：“你没对不起我……”，事已至此，今日又得知原由，听他道歉，我无比难过。
他接着说道：“以后你肯定会听到很多风言风语，人言可畏，但你要坚强，无论别人怎样，你要时刻谨记一点，心无旁骛，才有机会考到源中，到了源中就离这一切远了。”
这说法居然跟欢喜的想法一致，我点点头，看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心酸不已，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我的长头发乱糟糟盖了脸。山路凸凹不平，他站的位置比我略高一点，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头发，又把我棉袄的帽子拉起来给我戴好，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怎么又哭了？”他如往常一般盈盈笑说，伸了手过来给我擦眼泪，可我分明觉得他这笑脸不同往常，他眼里明明也有泪光，于是眼泪流的更凶。他一手轻按着我被风吹的翻飞不停的长发，一手不停给我擦眼泪，手指微凉，袖子里透来若有若无的暗香，我眼泪更加止不住。
突然，背后传来啪嗒两声，似乎是脚步声，我顾不得眼泪，掉头一看，是欢喜和小风，他俩站在几米开外楞楞的看着我们，应该刚刚转过山头，走的太快，外加光线暗淡，一头撞到我们面前。班主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我的眼泪也还满脸都是，我想起来，欢喜和小风放学后在录像厅等我，可我见了班主任后，把他们忘记了。
四人静默，几秒钟之后，欢喜率先打破沉默，转身走了，我下意识的喊道：“欢喜！”他却未搭理，转眼就翻过山头不见了，我想追过去，班主任伸手拉了我胳膊，简单说了句：“记住了，往源中考。”说完也往回路走了，我泪眼模糊的看着他，以为他转过山头时会朝我挥挥手，可他没有，跟欢喜一样，静静的消失在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