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所著《灯火阑珊》白屋梦魇章节
《灯火阑珊》约翰做了一个美丽庄园的梦,此后他一再地梦到相同的庄园,他也一直渴望进入庄园的里面,直到有一次梦中见到了庄园窗帘后可怖的景象。
炙手可热的女演员奥尔加•斯多玛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惯于敲诈女人的无赖贾克知道她的底细。
年轻貌美的伊莎贝尔曾是社交场的风云人物。她除了钱,什么都有。在众多有追求者中,伊莎贝尔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画家艾伦。一起意外事件,使得艾伦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最后一抹亮色从艾伦的作品上消失了……

1
这是约翰·塞格瑞夫的故事——关于他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不甚如意的爱情、他的梦想与死亡。如果从后两者里他得到了前两者所缺少的部分,那么他的一生也许就功德圆满了。谁知道呢?
约翰·塞格瑞夫出生于一个从上世纪开始家道逐渐中落的家族。他家从伊丽莎白时代就是地主,但如今最后一部分家产也变卖了。他们家族认为至少应该有个小孩为了谋生而拥有一技之长,但是约翰雀屏中选则是命运无意的捉弄。
约翰有着奇特敏感的双唇和暗蓝色的细长眼睛,让人想起精灵,或是神话中那些栖息在森林里狂野的牧神,然而他成为财政祭坛的牺牲品却是非常不适宜的。他从此告别了他所喜爱的泥土的芳香,唇边海盐的气息,以及头顶上自由的苍穹。
十八岁那年,他在一家大贸易公司当初级办事员。七年后,他还是一个办事员,职位不是那么“初级”了,但情况一成未变。约翰不具备崭露头角的能力,他每天准时上班,工作勤恳敬业,但依旧还是一个办事员而已。
然而他很有可能成为——什么呢?他自己也难以回答,但他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能够让他一展所长的。他有能力,有敏捷的想象力,这是他勤勉工作的同事们无法瞥见的。约翰很受同事们欢迎,因为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却没人注意到他正是借此避免与人产生真正亲密的友谊。
这个梦突如其来,并不是由童年时期逐渐形成的幻想。它在一个仲夏夜,或者应该说是清晨时分到来。约翰激动地醒了过来,竭尽全力想要留住这难以捉摸、如同其他美梦一样、试图悄悄从眼前一去不返的幻境。
他拼命抓住它,不许它走——绝对不可以——他必须记住这幢房子。没错,就是这幢房子!他熟识这幢房子。这是现实中的房子,还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房子?他不记得了——但是他确定,他非常熟悉这幢房子。
熹微的晨光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内,一切都静静的。清晨四点三十分的伦敦,疲惫的伦敦,得到了片刻难得的安宁。
约翰·塞格瑞夫安静地躺着,美梦满盈,欣喜异常。能牢牢记住如此美梦真是太了不起了!不论用笨拙的指尖如何挽留,美梦总是在人半梦半醒之间飞快流逝。还好他动作快,在梦飞掠过脑海之时抓住了它。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那是幢房子,而且——他猛然惊觉,除了房子,其他的一切他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带着些许沮丧地想到,那是幢陌生的房子,他过去从来也没梦见过。
这是一幢建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周围绿树成荫,远处群山环绕。但是它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它四周的环境(这是整个梦的高潮与重点),因为房子本身是真的美,美得出奇。当他再次回想起房子的美丽,心跳都不由得加速了。
当然,这是从房子外观上来说的,因为他还没有进去过。他非常确信——这一点不容置疑。
然后,当起居室暗淡的轮廓在逐渐明亮的光线中清晰起来,他醒了。也许,他的梦根本不美妙——也许,这美妙的梦境擦身而过,正是嘲笑他的无能?建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这没什么让人兴奋的,是不是?他回想起来,那房子真是相当大,有不少窗户,但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并不是因为房内无人(他很确信),而是因为时间太早,还没人起床。
然后他嘲笑起自己荒唐的想象力,接着想起今晚要和维特曼先生共进晚餐的事情。
2
梅吉·维特曼是鲁道夫·维特曼的独生女儿,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一天当她到她父亲办公室拜访时,约翰·塞格瑞夫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正好送她父亲所需要的信件进来。他离开后,梅吉向父亲询问起他来,维特曼先生非常乐意提供有关信息。
“他是爱德华·塞格瑞夫爵士的子嗣。显赫的家世,但是已经没落了。这小子没什么大出息。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但是他平凡无奇,不出类拔萃,成不了大器。”
梅吉觉得成不了大器没有关系。她父母很在乎这些,她却不是。最后,两个星期后,她说服父亲邀请约翰·塞格瑞夫共进家宴。这顿家宴极为私密,出席的只有她和她父亲,约翰·塞格瑞夫,以及一个和梅吉同住的好朋友。
女友自然而然地取笑了她几句:“只等你自己点头同意了,对吧,梅吉?你爸爸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把他放进包裹里,货账两清,从城里带回来,作为礼物送给他亲爱的小公主的!”
“艾丽格!你太过分了。”
艾丽格·卡尔笑了起来。
“梅吉,你知道的,你总是万事非称心如意不可。我喜欢那顶帽子——我必须拥有那顶帽子!帽子是这样,丈夫不也是如此?”
“别瞎说了,我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是没有,但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呀。”那个女孩说道,“他哪里吸引你了,梅吉?”
“我不知道。”梅吉·维特曼迟疑地说,“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是的,我说不清楚。你知道的,他很帅,不同寻常的感觉。但也不是因为这样。他有点儿目中无人。说真的,我确信那天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看都没看我一眼。”
艾丽格大笑起来。
“老伎俩了。依我看这小子挺狡猾的嘛。”
“艾丽格,你真讨厌!”
“打起精神来,亲爱的。爸爸会买下小羊羔给小梅吉的。”
“我可不想那样。”
“你要的是真爱,是吗?”
“为什么他不会爱上我?”
“没理由不会,我想他会爱上你的。”
艾丽格边笑边打量着她的好朋友。梅吉·维特曼个子矮小——有发胖趋势——深色短发梳理成精巧的鬈发。当下最流行的脂粉与口红衬托出她天生的好皮肤。她的嘴唇与牙齿也很漂亮。深色眼睛小而有神,脸颊和下巴有点儿圆润,衣着打扮得体美丽。
“是的。”艾丽格打量完后说道,“我不怀疑他会爱上你,你看起来真的非常棒,梅吉。”
她的密友怀疑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艾丽格说,“真的,我发誓。但是,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没有爱上你的话,如果他对你的感情是友情而不是爱情,那怎么办?”
“也许我了解他之后也不会喜欢上他了。”
“很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你非常喜欢他,到时候——”
梅吉耸耸肩膀后说道:“我想我总有足够的傲气来——”
艾丽格打断了她。
“傲气与矜持用来掩饰感情还管用——但是压抑感情就行不通了。”
“好吧。”梅吉红着脸说,“我想我就直说了。我的条件很好,我的意思是——在他看来,我是老板的女儿,意味着一切。”
“将来有可能成为合伙人,诸如此类。”艾丽格说,“是的,梅吉,你是你爸的女儿没错。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这样,直爽率真,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让梅吉不太自在。
“你真可恶,艾丽格。”
“但是很刺激啊,亲爱的。这也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原因。你知道我是学历史的,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为什么在宫廷里大家允许并且鼓励小丑的存在。现在我也成了宫廷小丑,我就搞懂了。你看,这个角色蛮不错的。我必须做点儿事情。可是我呀,就像小说里的女主角,高傲自尊但是身无分文,家世好但是学历差。‘怎么办?小姐,天晓得。’像穷亲戚家的姑娘,自愿住在不生火的屋子里,干些杂活,‘帮忙照顾亲爱的远房表姐’,我是受不了的。没有人真正需要这样的人——除了那些请不起用人的人家,而且他们待她像苦囚犯。
“所以我变成了宫廷小丑。傲慢无礼,直言不讳,不时要急中生智一下(不能表现过头,恰如其分就可以),骨子里却要对人性观察入微。人们很喜欢听到别人谈论自己有多讨厌,否则他们为何听人去说教呢?我很适合这样的角色,邀请我的朋友很多,我很容易靠朋友过日子,但是我还需要小心不表露出感激之情。”
“没有人会完全像你,艾丽格,你完全不在意自己说过的话。”
“那你就错了,我非常在意——我说过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起来是直言不讳,但都是字斟句酌的。我会特别留心的,这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知道有很多人想跟你求婚。”
艾丽格脸色一变。
“我不能结婚。”
“因为——”梅吉没把话说完,看着她密友。密友略微点点头。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管家打开门,通报说:“赛格瑞夫先生。”
约翰兴致缺缺地走进来。他想象不出为什么老头子会邀请他,如果能推托,他肯定不会来。这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地毯柔软,但令他心情沮丧。
一位姑娘走上前来和约翰握手,他隐约记得那天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曾经见过她。
“你好,赛格瑞夫先生。赛格瑞夫先生——这是卡尔小姐。”
然后他眼前一亮。她是谁?她来自何方?她身边飘动着火红色的衣料,希腊式小巧的头顶上装饰着小翅膀。她如梦似幻地出现在眼前,在这阴暗的背景前仿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鲁道夫·维特曼走进来,穿着宽大亮丽的衬衫,前襟簌簌作响。他们正式下楼用餐。
艾丽格·卡尔一直和主人说着话,约翰·赛格瑞夫只好和梅吉交谈。可是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他觉得她的发言都是深思熟虑、刻意为之的,生性并非如此。她内心一定还有其他东西存在,就像闪烁摇曳的火光,忽隐忽现,如同古代将人类引入沼泽地的萤火。
他终于等到机会和她说话。梅吉正把当天碰见的朋友的口信告诉父亲。现在机会来了,他却说不出话来。他默默看着她,希望她能先开口。
“晚餐的话题。”她轻松地说,“让我们先讨论戏剧,还是用数不清的‘你喜不喜欢——’开场呢?”
约翰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发现我们都喜欢狗,不喜欢沙色的猫,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就有了所谓的‘纽带’?”
“的确如此。”艾丽格严肃地说。
“我觉得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开始说话是个遗憾。”
“但这样一来大家都有得说啊。”
“没错,但是结果就糟糕了。”
“知道规则总是好的——哪怕只是为了违反它。”
约翰笑着看着她。
“那么我的理解是,你我应该尽情沉溺于我们的奇思妙想中,哪怕我们表现得像疯子?”
女孩的手一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酒杯,酒杯的破碎声叮当作响。梅吉和父亲停止了对话。
“对不起,维特曼先生,我把酒杯摔碎了。”
“亲爱的艾丽格,这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约翰·赛格瑞夫赶紧小声说道:“酒杯摔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
“别担心,那句话怎么说的?‘厄运自存,非汝所能招之。’”说完,艾丽格又转过头朝维特曼先生说话。约翰重新和梅吉交谈,努力想着这句话的出处。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女武神》,齐格琳德在齐格蒙德准备离家时说的话。
他想:“她的意思是?”
但是梅吉已经在问他对目前的讽刺戏有什么看法,很快他只好承认他对音乐感兴趣。
“晚餐后,”梅吉说,“我们让艾丽格弹奏给我们听。”
他们去了楼上的客厅。维特曼先生认为这是个野蛮的习俗,他更喜欢喝酒、递烟的严肃气氛。不过今晚也就算了,他不知道该跟年轻的赛格瑞夫说些什么。梅吉就是有些古怪想法。这小伙子看上去长得不怎么英俊——不是那种出众的英俊——同时他也不风趣。他很开心梅吉要艾丽格·卡尔来弹琴,这样夜晚的时间能过得快些。这个年轻的傻小子甚至都不会玩桥牌。
艾丽格弹得很棒,尽管并不是专业水准。她弹奏的是现代音乐,德彪西、施特劳斯,以及一些斯克里亚宾的曲子。然后她弹奏了贝多芬《悲怆》的第一乐章,这首曲子很哀怨,诉说着亘古以来永无止境的悲伤,但音符之间始终展现着不向命运屈服的精神。乐声庄重悲恸,伴随着征服者的起落直至毁灭。
弹到快结束时,她犹豫了一下,因此手指弹错了琴键,乐声戛然而止。她看着梅吉,自嘲着说道:“你看,它们不让我弹奏下去了呢。”
接着,还没等到别人对她的自嘲有任何反应,她又弹奏起一段古怪而难忘的乐曲。曲调奇特,节奏微妙,和赛格瑞夫过去听过的乐曲大相径庭。它就像鸟儿飞动、盘旋、翱翔——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又变成了一长串刺耳杂音。然后艾丽格笑着从钢琴边站了起来。
尽管在笑,但是她看上去恐惧而不安。她坐在梅吉身边,约翰听见后者用低沉的声音对她说:“你不应该这样,你真的不应该这样。”
“最后是怎么回事?”约翰急切地说。
“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简洁尖锐地说着。维特曼先生换了话题。
那晚,约翰·赛格瑞夫又做了关于那幢房子的梦。
3
约翰很不开心。他对人生从来没有这样厌烦过。目前为止他都耐心地接受着这一切——当成是不愉快的必需,他的内心深处从来不受影响。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重叠了。
他不想欺骗自己,掩饰这变化的原因。他对艾丽格·卡尔一见钟情了。现在他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他太慌乱了,没有做任何打算。他甚至没有试着再去见见艾丽格。晚些时候,当梅吉·维特曼邀请他周末去她父亲乡下住处度假时,他急切地答应了。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艾丽格不在那里。
他不经意间向梅吉提过一次艾丽格。梅吉告诉他艾丽格去苏格兰看望朋友了,于是他就此打住。他很想继续谈谈艾丽格,但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那个周末梅吉觉得他很古怪。他好像没发觉——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是个很直接坦率的女人,但是这些似乎对约翰起不到作用。他认为她很友善,但有些霸道。
然而命运强过梅吉。约翰注定又会和艾丽格重逢。
他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公园里碰面。他很远就认出了她,心脏怦怦乱跳,感觉都快跳出身体了。假设她已经忘记了他——
不过她没有忘记他。她停下来和他说话,不一会儿他们就并肩走过草坪,他觉得乐不可支。
他出其不意地说:“你相信梦吗?”
“我相信噩梦。”
她严厉的语气让他吃惊。
“噩梦。”他傻傻地说,“我不是说噩梦。”
艾丽格看着他。
“不。”她说,“你生命中没有噩梦,我看得出来。”
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很不一样。
然后他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有关那幢白色房子的梦。他做了有六次——不,七次那个梦了。每次都一样,梦境好美——太美了!
他继续说着。
“你看——这和你有关——有某种关联。我第一次梦见是在遇见你的前一晚。”
“和我有关?”她笑了——笑得苦涩短促,“哦,这不可能,这房子太美了。”
“你也一样。”约翰·赛格瑞夫说道。
艾丽格有些恼怒地红了脸。
“对不起,我太傻了,好像是在求别人赞美我,是吧?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清楚我的外表还是过得去的。”
“我还没有走进房子里面看过呢。”约翰·赛格瑞夫说道,“我相信里面一定和外面一样美丽。”
他说得缓慢而认真,但是她假装忽略话中的含义。
“我还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愿意听。”艾丽格说道。
“我辞职了,现在看来很早以前就该这么做了。过去我一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也知道自己很失败,但自己从来不在意这些。一个男人不应该这样。男人应该发愤图强,获取成功。我辞去这份工作,打算做些其他事情——完全与众不同的事情。比如说到西非探险——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细节。这些不该被大家知道。但是如果成功了,那么我就会成为富有的人。”
“所以,你也用金钱来衡量是否成功吗?”
“金钱,”约翰·赛格瑞夫说道,“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你!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停顿了下来。
她低下了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不想假装不懂你的意思。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就这么一次:我永远也不会结婚。”
他考虑了一会儿后,温柔地说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吗?”
“可以,但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抬起头,牧神般的脸上绽开迷人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道,“所以你不让我走进房子里面——连偷看一眼都不可以吗?窗帘都关紧了。”
艾丽格倚身过来,把手放在他手上。
“我只能说这些。你梦见了你的房子,但是我——从来不做梦。我的梦都是噩梦。”
说完她急匆匆地离开了,让人很不安。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做梦了。最近他意识到,在梦中那幢房子几乎肯定有人居住。他曾经看到过有只手拉下窗帘,也瞥见有人影在屋内走动。
今晚这幢房子看上去比以前更清楚了。白墙在阳光里闪耀,一切显得安详美丽。
突然,他内心充满快乐的浪潮。有人来到了窗边。他知道,因为一只手——他曾经见过那只手——伸出来拉开了窗帘。马上他就会看到⋯⋯
他醒了,恐惧让他浑身不停地颤抖。从那个屋子里望向他的东西,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害怕和厌恶。
那东西恐怖至极,卑鄙龌龊,让他想起来就要呕吐。最恐怖最可怕的事情是那东西就出现在那幢房子里——那幢美丽的房子里。
那东西的存在让人毛骨悚然,破坏了房子与生俱来的安详宁静。由于那圣洁的墙壁后面有着这样污秽龌龊的阴影存在,房子的美丽,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从此就被毁坏了。
赛格瑞夫知道,如果他再做关于白色房子的梦,他一定会惊醒过来,以免那个东西突然从白色美丽的屋内看着自己。
第二天傍晚,他离开办公室后直接去了维特曼先生家。他必须见见艾丽格·卡尔。梅吉会告诉他哪里能找到她。
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当他进屋时,梅吉几乎是跳起来迎接他的,眼神里带着热切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马上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卡尔小姐,我昨天见过她了,但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他没察觉到梅吉冷冷地缩回了手,也没意识到她的声音突然冷淡了下来。
“艾丽格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恐怕你不能见她。”
“可是——”
“你知道,她妈妈今早去世了。我们刚收到这个消息。”
“噢!”他大吃一惊。
“这太让人难过了。”梅吉说。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你知道,她死在——呃,精神病院。她们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她祖父开枪自尽,艾丽格的一位姨妈是白痴,还有一位投河自尽了。”
约翰·赛格瑞夫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梅吉好意地说道,“我们是好朋友,对吧?艾丽格的确很吸引人。很多人都向她求婚,但事实上她是不会结婚的——她不能,对吧?”
“她蛮好的。”赛格瑞夫说道,“看上去都很正常。”
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音沙哑又不自然。
“谁知道呢,她妈妈年轻的时候看起来一切正常。而且她并不只是——不太对劲那样,你知道的。她完全疯了,疯狂得——让人害怕。”
“是的。”他说道,“可怕至极。”
现在他知道白色房子窗帘后面望着他的东西是什么了。
梅吉继续说着。他唐突地打断了她。
“我实际上是来告别的——并且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好意。”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警觉。
他侧着脸对她一笑——斜斜的、凄惨的、迷人的笑。
“是的。”他说道,“去非洲。”
“非洲!”
梅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和她握过手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垂在身边的手紧握着,面颊两侧露出愤怒的红色。
在楼下门口台阶上,约翰·赛格瑞夫和从街上回来的艾丽格碰面了。她穿着黑色衣服,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她看了他一眼,将他拉进了一间小起居室。
“梅吉告诉你了。”她说道,“你都知道了?”
他点着头。
“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切都很正常。那个——你会安然无恙的。”
她忧郁哀伤地看着他。
“你会安然无恙的。”他重复着。
“我不知道。”她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梦。当我在弹琴的时候——那晚坐在钢琴前——那些东西紧攥着我的手。”
他直视着她,浑身无力。当她说话的时候,在一瞬之间,有东西从她眼里流露出来,不过转眼就消失了——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就是那个从房子窗帘后面望着他的东西。
她注意到他刹那间的退缩。
“你看,”她轻声说道,“你看,我希望梅吉没有告诉你。它夺走了你的一切。”
“一切?”
“是的。甚至连梦也没有了。现在,你不会再梦见那幢房子了。”
4
西非的烈日直射下,酷热难耐。
约翰·赛格瑞夫不断呻吟着。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
红头发、大下巴的矮个子英国医生用他特有的霸道姿态看着他的病人。
“他一直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他说的是一幢房子,先生。”有着柔和嗓音的罗马天主教慈善会修女边看着病人,边心平气和地说着。
“一幢房子。呃,他不能老惦记着它,否则我们无法救他。他老想着这个。赛格瑞夫!赛格瑞夫!”
涣散的眼神重新聚拢,目光停留在医生的脸上,认出了他。
“听我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把你医治好的。但你不要再为那幢房子操心了。你知道,它是跑不掉的。现在不要再费心去寻找它了。”
“那好吧。”他看上去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如果那幢房子从来不存在的话,它不会跑掉的。”
“当然不会!”医生开朗地笑道,“现在你很快会好起来的。”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赛格瑞夫躺在床上思考着。高烧这时已经退了,因此他头脑很清醒,思路很清晰。他必须找到那幢房子。
这十年来他都很害怕找到这幢房子——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无意中碰到它。然而日子久了,当他不再为此感到害怕之时,那幢房子却自己找上门来。他清楚记得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然后则是突然间极度的放松。因为那幢房子已经空了。
房子空了,非常安详宁静,和他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忘记。一辆搬家具的巨大黑色货车慢慢地驶离了房子。当然,最后一位房客和他的行李一起搬走了。他走上前和货车车主交谈了起来。那辆货车有股诡异的气氛,黑漆漆的。马也是黑色的,马鬃与马尾随风飘扬。那些搬家人员也是身穿黑衣,带着黑手套。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一时之间记不起来了。
是的,他是对的。最后一位房客搬走了,因为他的租期到了。房子目前空着,直到房东从国外回来。
他醒了,内心充满对那幢屋子安详宁静之美的向往。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梅吉的来信(她持之以恒地每月写一封信给他)。在信里,她告诉他艾丽格·卡尔和她母亲一样,在同一家精神病院去世了。多么让人哀伤!当然这也是一个仁慈的解脱。
这一切真的太不寻常了,恰好是在他做完那个梦之后。他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但真的很诡异。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找不到那幢房子了。不知怎的,他连去那幢房子的路也忘记了。
他又开始发烧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当然,他忘记了,那幢房子建造在高地上!他必须往上爬才能到那里,但是爬上悬崖真的好热——酷热。向上,向上,再向上——哦!他滑了下来!他又必须从底部重新往上爬。向上,向上,再向上——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他不确定过了多少岁月,他还是在向上爬。
曾经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但他不能停下来听他说话。再说医生会告诫他不要去寻找那幢房子。医生会认为那是幢普普通通的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他想起自己必须保持冷静,非常非常冷静。除非保持冷静,否则你是找不到那幢房子的。匆匆忙忙、心情激动是毫无用处的。
如果他能保持冷静就好了!但是实在是太热了!热吗?不,是冷——是的,好冷。这里没有悬崖,只有冰山——参差不齐、凹凸不平的寒冷冰山。
他太累了,他不能再继续寻找了——毫无意义。啊,有一条小径,不管如何,总比冰山好。在这绿意盎然的小径漫步是多么惬意和阴凉啊。而这些树——长得真是好!它们长得很像——什么?他不记得了,不过都没关系。
哦!还有那些花,都是金色和蓝色的!它们是多么可爱——带着奇怪的熟悉感。当然他曾经来过这里。这里,穿过绿荫,就是那幢矗立在高地上的耀眼房子。多么美丽啊。绿荫小径、树木和花朵在这幢无可取代、极致美丽的房子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加快了步伐。想想看,他还没进到房子里去过,笨到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房子的钥匙一直在他的口袋里!
当然,屋子外观之美无法与屋内相比。尤其是现在屋子的主人从国外回来了。他迈上了大门前的台阶。
残忍且强有力的手把他拉了回来!这股力量在来来回回地和他搏斗着。
医生正摇晃着他,在他耳边喊着:“坚持住,小伙子,你能行的。别放弃,别放弃。”他像是遇到敌人似的目露凶光。赛格瑞夫在想这个敌人是谁。黑袍修女正在祷告。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回到房子里去。然而房子离他越来越远。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医生太厉害了。他斗不过医生,如果他能再强壮些就好了。
等一下!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如梦初醒的时刻。没有任何力量能拦得住——梦境永远转瞬即逝。如果他也这样溜走,医生的手抓不住他的——就这样偷偷地溜走。
是的,就是这样!房子的白墙又一次清晰可见。医生的声音降低了,他双手的力道也变弱了。他现在明白梦境就是这样转瞬即逝了。
他来到了房子门前,一切依旧静谧安详。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接着转动了它。
他等了一会儿,完全沉浸在这完美无缺、难以形容、不可言喻的欣喜之中。
然后——他越过了门槛。
后记
《白屋梦魇》最早发表在一九二六年一月的《君主杂志》上。这个故事是克里斯蒂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丽人之屋》的修订版。在她的自传中,她曾提到这是“我第一篇显露些许才华的作品”。最初版本的《白屋梦魇》晦涩难懂,极度渲染了病态氛围,文风类似于爱德华时代的鬼怪故事,尤其是E.F.本森① 的作品。在发表之前,克里斯蒂做了大量修改,使故事情节条理清晰,减少了许多自省的段落。为了塑造故事中两位女性人物形象,她弱化了艾丽格来世的部分,强化了梅吉这个角色。类似的主题在另一部早期创作的作品《翅膀的呼唤》中也有提及,那个故事收录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小说集《死亡之犬》中。
一九三八年,克里斯蒂回忆起《丽人之屋》时谈道:“创作这个故事时构思兴高采烈,下笔却极端乏味。”不过创作的种子已经播下。“我渐渐喜欢上创作这种消遣,如果哪天闲来无事,没任何事可以做的时候,我就会构思故事情节。通常它们有个悲剧结尾,有时还增加高尚的道德情操。”在早些年的时候,有一位住在达特穆尔的邻居,是阿加莎家的密友,他曾给过克里斯蒂重要鞭策。那人是著名小说家伊登·菲尔波茨。当时阿加莎还叫阿加莎·米勒。他给她的作品提出建议,并向她推荐了几位对其写作文风和用词均能激发灵感的作家的作品。多年以后,当她的声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时,克里斯蒂提到菲尔波茨的睿智与善意,以及如何为年轻作家树立必要的信心——“他的宽容谅解让人吃惊,他只是给予鼓励,避免批评。”一九六○年菲尔波茨去世时,她写道:“他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女作家的提携帮助,是我永远感激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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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树理平头 赞了这篇日记 2023-10-14 10:4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