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山房
01 蜀道
早年间我想写一本有关川陕古道的书。人说一个青年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如果无所事事,那么就会想成为一个作家。而那时候我已经谈不上二十出头,所以当初成为作家的念头,伴随着日渐枯竭的灵感而慢慢消散了。最初的时候,即便是足不出户也能神游四海,笔下洋洋洒洒一日数千言,而今却只有些搜集材料、分门别类,然后梳理成册的本事了。
所以当我选定了“川陕古道”作为我新书的主题时,我便时常深入秦岭山中考察。那些几千年络绎不绝的山间小道,而今只剩下了石上开凿的台阶,或者倾颓倒坍的驿站,荒草掩盖的石碑,以及临水的崖壁上衰朽的栈道。尽管为此书出力颇多,然最终也没有写完,这并非是因为我的懒惰,而是经过这数次孤身一人在秦巴山区探险的经历,让我又有了灵感。所以那些山中之事,反倒一笔未写,直到今年似乎又有些笔下滞涩,便开始回忆那年在山中的见闻。其中颇有些光怪陆离、神秘离奇之事,然而其中最为神异的,当属在终南山中一个远绝人烟之地的一间茶舍,名叫“玄空山房”里发生的事。
02 山行
那日我被困山中,找不到前进的道路,更甚者,连来时的路也丢了。我身处一片树荫蔽日的山坳之中,周遭尽是些齐腰深的灌木荒草。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树叶间零碎洒落的阳光愈发晦暗,我从中午开始就一直迂回在这里,完全找不到走出这片山坳的路。
这时候我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仿佛在我的左侧,我感到一阵口渴,水壶里的水也喝完了。于是便循声去找那条小溪,然而由于树林太过茂密,脚下不时踩到石头上滑腻的青苔,路实在是不好走。不一会儿,水声渐大,我拨开灌木丛,只见我正站在数米高的一块巨石上,要是刚才再多行一步,则定会跌落下去,顿时一阵后怕。不过脚下就是溪流,我找了个较为平缓的地方,试探着走到了溪边。这溪水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似的,喝下去透心凉爽,也清澈甘甜,我似乎恢复了些许精神,便想着沿着这溪水往下游走去,终究会遇到人家。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不弄湿鞋子,每一脚都踏在露在水面上的石头上,然而等到太阳渐渐隐没,就难以辨认石头的方位了。于是我干脆脱了鞋,赤脚踩着水继续往前走。入夜之后,冷气渐升,加之我又是在水边,则更为阴岑,在水中跋涉的双脚也感觉像是冰冷的溪水渗入了骨髓。我想要么今晚就先找个地方,铺开睡袋,随意凑合一晚。于是便穿上了鞋,爬上岸来。谁知,跟着溪水,不去管周围的环境,反倒走出了这山坳。我回头看去,原来这溪水是从两座前后重叠,左右却不相连山峰之间,绕了个S形才流了出来。难怪我一直走不出去,原是视觉上将这两座一前一后的峰,看成了并列相连的峦。
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斜对面的山腰上,一闪一闪的好似有灯火之光。我仔细一看,果真有一方院落,我想当然地以为是山中人家,于是想前去投宿一宿,即便是山路险峻,也得硬着头皮走去。虽然那灯火之处看起来很近,但山中一望,则二三里有余。我拨开地上的杂草,竟发现了人工斧凿的痕迹。在这山崖石上,有一条嵌入石壁的步道,仅能容一人通过。一面是壁立千仞,另一面则是悬崖万丈。稍一失足,则当成恨事。我把背包卸下,提在手中,背靠山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其中还有一段路,不过是只有两条木板搭起的栈道,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我小心地移步上去,感觉风从下吹来,走至中央的时候,木板向下弯曲的弧度让我以为快要断了。于是我最后几步迈得很大,三两下跨到了对面的石阶上,那木板上下震荡了几下,终于恢复如常。这时我已大汗淋漓,靠在身后石壁上大口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前面的路则宽阔平缓了不少,夜色也更幽静了,时而几声蝉鸣也变得悦耳。转过一个弯道,眼前就是那刚才眺望到的人家了。不过似乎不像是平常的农家,因为插着一面旗子,上面写了个隶书的“茶”字,原是个山中茶社。在旗子下挂着一盏灯笼,是竹篾编成的那种古老的样式。里面的陈设在夜色中的几点烛光里,更显得幽暗昏聩,连同那几根柱子也是很深的黑色。
我看见里面一个人在在扫地,叮叮咚咚的声音,原来是那一地的碎瓷片发出的。那人身着自制的粗布衣服,全身看不出有什么现代的东西,我很好奇这是哪里,就对站在门外,对着那人说:“您好,能借宿一宿么?”
03 茶舍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而是继续将那些碎瓷片扫在了簸箕里。这时候才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这时候我也在打量他。只见他的头发束在脑后,留着一把胡子,活脱脱像个道士。而他也对我露出些戏谑的神情,说道:“少见,少见。天为被衾,地为枕席,你要借宿,向谁借?我么?谬矣!万物皆天地之所藏,你想睡这就睡吧,问我何干?”
我见他这个人荒诞无稽,言语之间也颇有些神叨,便准备在这门槛外屋檐下打个地铺。这时候那人从屋后走来,一手拿着一架梯子,另一手拎着一块牌匾,说:“不来搭把手?”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换牌匾。我便帮他架好梯子,并帮在他登上去之后,递给他那块牌匾,我这时才看见牌匾上写着“玄空山房”,原是这家茶社的名号。谁知换下来的那副牌匾,上面写的也是这几个字,不过是“空玄山房”。我便问道:“这‘空玄’、‘玄空’有什么区别么?”那人从梯子上爬下来,从我手中接过换下来的牌匾,他一边将梯子和牌匾拿到屋后,一边说:“都怪那些和尚道士。东边有个洞玄观,西边有个了空寺,里面的和尚道士常来这里吃茶,所以我就写了副对联,并把我这称作‘玄空山房’。”
我抬头看门楹两侧,果真挂着一副对联,写的是:谈空空于释部,核玄玄以道流。
那人从屋后走出来接着说:“原本无事,只怪我庸人自扰,刻了个‘玄空山房’的牌子。挂上以后,和尚看了就不服了,非说‘玄’何以在‘空’之前,诸法空相,空为万法之本。于是我又刻了这个‘空玄山房’,可谁知道士看了又说不行,玄之又玄,玄乃众妙之门,何以‘空’在‘玄’上。后来两边都不来吃茶了,我干脆一天挂‘玄空’,一天挂‘空玄’,这样才好了些。”
我听后不禁为之绝倒,便说道:“本想着僧道之人尽是些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老头,未曾想也会在这字的先后上面较真。”那人听了,哈哈一笑,对我说:“这算什么,今天一僧一道在我这吃茶,还打了起来,你看看,这多好的兔毫建盏。”我方知他刚刚打扫的碎瓷片原来是今天僧道争辩时候打碎的。我问道:“今天又在争论什么呢?”那人把我领进了茶舍,坐在靠内的一张方桌上,给我沏了杯茶,说:“这是云隐仙芽,以清爽滋润为主,夜里喝极好。”只见那状若覆斗的茶盏,内壁上纤细分明犹如兔毛的窑变,在茶水中恍若发光。
“刚说到一僧一道打架砸了我的茶杯,倒是一件趣事。”那人给自己点了一盏茶后,品了一口,接着说道:“今日这两人各自来这里吃茶,见茶舍再无他人便凑成一桌,本相安无事。谁知那道人喝完茶后,举这个空杯,朝我说了声:‘茶杯空了。’我知道那是要我添水,可谁知僧人听了便说:‘以何空?’道人说:‘以有空。’僧人说:‘非是,当为以空空。’于是二人就吵起来了。”
我听他说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僧道二人在吵些什么,何为“以空空”,何又为“以有空”?我便问道:“能否再跟我说明一点,之后又说了什么呢?”
那人抿了一口茶,看我还没喝,便以目示意我,我便端起我的茶盏,指尖冰冷,原来这茶是凉的。我还是抿了一口,只觉一股凉气顺着喉咙一路冲刷到了腹中,却丝毫未有寒意,但觉神明清朗,倦乏顿减,就一口饮尽。谁知那人看着我表现出一副可惜的样子,说:“痴儿驴饮,惜哉!”说罢叹了口气,继续讲道:“且说那僧人说以有空非是,乃是以空空。道人有些生气,但还未发作,便说:‘埏埴陶器,妙然造化以为形,而当其无乃有容,故先有其形后无以为之用。’僧人听后,笑道:‘仙师何太痴耶?一切法皆因缘起,缘散而灭不复形也,缘起之初亦不复形也,故空生妙有,有则为假名,我说即是空。’”
我彻底被这二人绕晕了,我还未来得及发问,那人就继续讲了起来:“这时候,那道人拿起茶杯在那和尚的眼前晃了一晃,说:‘你说这茶杯是空,没有,那你干嘛眨眼。’和尚也有些气,边说:‘我说的是缘起空。’那道人‘砰’地一下把茶杯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瓷片,说道:‘睁眼瞧瞧,缘灭了怎么还有碎瓷片呢。’那和尚气不过,就要打人,可谁知那道人还是个练家子,当过几年函谷关令。那和尚打不过,就说要去找他堂哥,道人也说去找他师傅,于是二人各自回去约定今晚拉着各自的堂哥、师傅一起来这里辩论。”
我一听,今夜不就是现在么,忙问:“你是说,他们一会儿还回来?”那人点头道:“正是。估计尹喜来得早,毕竟楼观台比法门寺要近。”
“等等,”我有些迷糊了,问道:“你说楼观台、法门寺?还有函谷关令,敢问这老道是谁?”我突然想到他刚提到那道人当过函谷关令,便有些迷惑,何况楼观台、法门寺两处距此虽不过数十里,然翻山越岭,怎可当日来回。
那人看我神情不解,便说:“我不是说了么,那道人名叫尹喜。若不是他当年在函谷关拦下老子西去,现在何来《道德经》五千言?”
我看着他满口胡诌的样子,竟然还能面容俨然,不像是在说笑,便问:“那迄今不是两千五百岁了?”
那人笑道:“不信你一会儿问他。要是他能请得动他师傅,那老子估计也一起来。老子上古三皇时即为玄中法师,再活个几千年前也不是难事。”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太正常,也许整日独在山中,参禅悟道得有些走火入魔。我问他:“那这边是老子和尹喜,那边又是何方神圣和他堂哥呢?”
“自然是释迦牟尼和阿难了。”那人似乎随口一说般地答道:“阿难老是不让他堂哥省心,上次被摩登伽女拐到妓院里差点失了身,这次又和尹喜惹了事。估计一会儿释迦牟尼也回来,我猜肯定是来道歉。”
我觉得甚是好笑,便问:“释迦牟尼乃是西方天竺之人,何以来东土,即便来了,会汉话么?”、
那人说道:“真身已灭,尚有如来法身,藏于凡夫俗子一草一木中故皆有佛性。更何况真身灵骨还在法门寺地宫里,法身寄居骸骨之上不也理所应然么。”
听那人信口胡诌了那么多,我早已有些烦倦,便不再接话。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先找个角落睡去了,那人说:“当真不再等等?”我说不了,便起身准备去休息。可谁知,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叫,好似远远传来却又十分清晰。
“老子来了。”那人说道,我也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去是留。
04 佛老
那边牛叫还余响未绝,这边山头上又大放光明。光晕之中似有人影飘忽而来。而眼前却先缓缓走来一个道人,身后牵着一头玄青色的水牛,上面果真坐着一个清癯的老者。与此同时,光晕渐暗,从中也走出一长一少两个身着深灰色袈裟的僧人来。
那牵牛的道人一见到对方年纪稍小的和尚,姑且称他们为尹喜和阿难,二人一见便有些激动,倒是释迦牟尼和老子,也先这么称呼吧,一个虽颔首低眉却也庄严肃穆,另一个则形容枯槁却也清容矍铄,皆非凡人。
这时候尹喜看见了我,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茶房老板便对着尹喜指着我说:“这是个傻子,不用管他。”我本想辩驳几句,然而那时候的气氛让我感觉我的存在实在是一种叨扰,或者说不合宜。那些人,甚至包括我觉得信口开河的茶店老板,都不能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中找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相符的人。他们总给我一些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感觉。
此刻,除了尹喜和阿难能看出些相互轻蔑的神情之外,老子和释迦牟尼各自依旧是淡然和庄重。我看了眼旁边的那人,也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只有我满是疑惑,看起来的确像个傻子。
尹喜首先沉不住气,对着牛背上的老子,指着阿难说:“师傅,他非说茶杯是空,但您不是说茶杯是有,故而能为中空,所以有用么。”阿难听后却好似想要驳倒尹喜一般,面朝尹喜说道:“你说的有,是假名有而自性空。”尹喜气得大叫:“就是你们这些名家做派之人,善于玩弄智巧,却不知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阿难也开始嚷起来:“若不让众生得知真假有无,何以度脱六道之苦。”
眼看着两人又要打起来,老子便止住了尹喜,同时释迦摩尼也不在让阿难多言。二人同时开口向各自身边的弟子问话。
释迦摩尼对阿难说:“阿难,我说所谓佛法,即非佛法,是名佛法。”与此几乎同时,老子也对尹喜说:“尹喜,道者可道也,非恒道也。”
释迦牟尼也听到了老子的话,便说:“唯然,道理如果能通过语言传达出来,就不是道理本身。倘若只争口舌之高下,我前世为何又以身饲虎而行布施呢?”
老子听后说道:“是也,圣人当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以虚无为妙道。”
释迦摩尼接着说:“此虚无中,无有分别,至虚至大故非色,能生诸缘故非空。”
老子听后笑道:“是以道生一二乃至万物,万物则长短高下有别,但终归于一。”
释迦摩尼也笑道:“此之谓相依缘起之法,转此则为大圆镜智矣。”
说完后,二人相互行礼毕,尹喜和阿难听后亦神色凝然,不似先前激动。于是尹喜牵起青牛,转身离开,那牛抖了抖脖子,又传来一声浑厚辽远的叫声。等到第二声传来的时候,却已经声音渺渺远绝了。等我回过神来,只见月下空谷之中,一点光亮游移不定,越过一座山峦而隐没了,这边阿难与释迦牟尼也消失不见了。
05 尾声
当人皆散尽之后,这山中约摸方圆十里内,也只有我和玄空山房的老板二人了。我还未回过神来,那人就有些得意地斜瞅着我说:“怎样,我说得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觉得有些蹊跷,便说:“可是他们从未自报名号,我怎么确定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些人。”
茶房老板急了,拍手跺脚道:“他们来之前,我不是说让你问尹喜么,你怎么没问,反倒怪起我来。”说着连忙走出茶房外,瞅了瞅,发现人皆缥缈不知所踪了,便有些丧气地回来对我说:“随你信不信,你要是不信,明天晚上再来,那时候等尹喜到了,你再问他。”
我说:“那我不走了,就在这多待一天,等到明晚,还能和你一起换牌匾。”
那人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来,对我说道:“我说的明天不是你的明天,按你们日子算的话,大约是明年的这个时候。”
每当那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都觉得他在装神弄鬼,然而仔细看他的神情,却不由得我不信。我说:“那好,我明年再来。”于是我就起身,在屋角展开了睡袋,看了看表,刚刚过了午夜。其实也还不算太晚,只不过山中天黑得早,让我感觉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日。
我看那人依旧是在摆弄他的茶壶茶杯,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直到次日醒来,已经是日头高照。我环顾半晌,才回忆起昨天夜里投宿的事情来。四周的座椅板凳在白天的时候,似乎被阳光照得颜色浅了些,不似夜里黝黑。所有的板凳已经被倒着架在了桌面上,原本摆在上面的茶具也已不见了。我房前屋后看了一圈,丝毫不见那人的踪影,只是在那块“玄空山房”的牌匾下的地面上,用石子摆出了一个地图。我所在的地方用一块白色的石头表示,各个山头则是黑色的石子,其中蜿蜒曲折的有一条细沙线条,想必就是出山的路线了。
我连忙把这个图案尽力照搬到我的记事本上,沿着昨夜来时的悬崖石道与木栈回去。走在那两条木板上的时候,虽说比昨晚感觉不那么惊惶,但突然想到昨夜那头青牛来时的方向,就是要经过这条栈道。那头青牛又是怎么过来的呢,况且还驮着一位老者。我当时也未细想。
在山中走了半日,及至日落之前,终于看见了零星几户人家,屋顶还冒着袅袅炊烟。我又借宿了一晚后,次日终于到了一座通着汽车的县城,休息了几日后就回去了。那山中的经历,在出山之后,仿佛和那片山坳一同被封存了起来。
数年后的今天,我才第一次将这些记忆重新打开,忽然记起许多细节来,譬如那一天,或者说我的一年,换一次牌匾的玄空山房,不知道这几年是否依旧如此。我想起我的记事本里还画着茶舍里那人为我画的地图,连忙把当时的记事本打开,那个地图赫然在册。我突然想回去看看,其实终南山也不远,顺畅的话今日之内也能到了。于是我当即收拾行囊,就动身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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