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小说节选)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将荒野和小树远远的甩到了后面,明月觉得灵魂仿佛在腾飞,轻飘飘没有了重量,当火车这个载体以高速在运转时,上面的人似乎跟着失重,一切被拉长,轨道,风景,时间,都拉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线,世界不再真实。车厢里传来泡面的味道,旅程总是充满着饥渴,要不停的用食物和搭讪来填满身体的空虚。人生是多么的无聊啊,反反复复都是做同样的事情。如何才能超越乏味的现实,进入那一片浩瀚广阔的星空,不需要加班挣钱,不需要祈求爱情,没有奔波劳累,没有蝇营狗苟。她为自己的幼稚和不切实际感到羞耻,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怎么敢祈求在精神世界里获得自由?这是空中楼阁。过去在她看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十八岁以前和十八岁以后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而如今,它们却要重合在一起了。她感到一种刻骨的恐惧。车厢内嗡嗡说话的声音,泡面与盒饭散发出的味道,车窗外被拉成虚影的房屋田地 … …这些她全部不能感知,整个人如同被装进狭小的木箱内,紧紧蜷缩在座位上。父亲的病情,家里的情况,这些最坏的事情在现实中已经发生,而她的心里对回家却充斥着难于言说的抗拒。 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站台。车厢里的人汇集在走廊中,挤在一起排着队。陌生人不断地经过,影子笼罩在她身上,拿行李,放行李。她被放哨的安全感本能所惊醒,原来又到了一个站,旅途的距离又缩短了。旁边走过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大爷,也许四十,也许六十,他们的年纪总是难于分辨,从青年时期过后就迅速的衰老,固定在某个形象,然后度过剩下的几十年。他粗糙的手指纹路很深,皮褶和指甲缝里藏着洗不掉的黑色污垢,那双手泛着油润的光泽,钉耙一样抓在走廊边的蓝色椅背上,深深嵌入布料中。明月抬起头,顺着手找到了脸,普通的国字脸上镶嵌着一对浑浊的眼珠,面相慈眉善目。他很紧张,下垂的嘴角和收缩的皱纹都表现出一种严肃的神情,但是配着他那不合身的褐色廉价西装和磨破鞋头的黑色PU皮鞋,十分矛盾,这种戏剧性的反差莫名让人想发笑。这是一个传统父亲的形象,他看起来沉默,勤劳,诚实,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扛起一个家庭,也许在家里吵架时要骂妻子,要打不听话的儿子,喝点小酒之后也会发几句闹骚,这些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一个工作整年,都舍不给自己买件新衣服的男人,心底一定有着爱和柔软。所有上车的乘客都已经就位,只有这位父亲呆呆站着,明月望着地板上放着的硕大蛇皮袋,想了想开口:“叔叔,你坐哪个位置?” 那男人一惊,看见她凝望的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把右手伸进荷包里,半天掏出一张车票,十分费劲的看了看:“10……,我看不清。”说着把票扬了起来,明月看清了,蓝色的票根上小字写着10C,“叔叔,你座位就在这里。”他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黄黑的牙齿:“我这衣服脏,怕弄脏了座位。” 明月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原来他选择站着是为这个原因,柔声道:“没事儿,您坐吧。过道要走餐车,站不了人。”
“哦……”他迟钝的应道,慢慢扭动了一下脖子,仿佛身体是一具沉睡多时已经生锈的机器,咯吱咯吱中,关节骨缝连接扣合,机器开始运作起来。他拍了拍后背和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轻轻落下屁股,怕把椅子坐痛一般,然后弯腰把脚边的蓝色格纹的蛇皮袋使劲塞到座椅下面,空间有限,他的腿只好斜着朝向过道。他看到明月望过来,微微一笑,他不好意思的咧开嘴,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们这样的人,没个体面,年轻人不喜欢挨着我们坐,怕脏!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说完这句话,他为自己的总结画上了句号,双眼无神的凝视虚空,恢复成雕塑的状态,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明月觉得这个人像一口井,淘一淘总能淘出点陈年的沙砾,带点儿辛酸,带点儿历史感。他也许生长在葱郁的山林间,作为家里的儿子被寄予希望的长大,可能上过几年学,但是没天份,只学会了写自己名字和简单的汉字;他年轻时应该长得还不错,帮心爱的姑娘挑过水打过猪草,在新婚时也曾意气风发过;他应该有孩子,可能和自己一样大,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或者两者皆有;他可能下过矿井,在码头上扛着货物做物流,在工厂的车间里手持喷枪,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砌水泥,在午夜的仓库门口拿着手电筒巡逻。他的经历中随随便便挑出一段,都能做一份社科调查,能让作家写出篇小说。可是现在,他已经关上了沟通的大门,太久没有造访过的心灵,那些控制情感的琴键早早被厚厚的锈迹所侵蚀,偶尔不太熟练的向现实一瞥后,马上沉浸入自己的世界。 手机响了,是母亲的微信:‘到哪儿呢?’她皱皱眉头,把站台名发了过去。微信真是一个伟大又可怕的发明,母亲有了这等利器,把远程监控发挥到了极致。和母亲在一起时,她总是战战兢兢,害怕一不留神,那雨点般的拳头就落到了头上,虽然长大以后母亲就不再打她,可是那种恐惧已经深深的刻在里骨髓中,母亲发出的指令,她都会遵从,哪怕心里不喜,最后依旧会妥协,母女间的对抗,她从未处过上风。六岁还是七岁那一年,堂姐和堂哥带着她去老宅子玩儿,他们爬上了门前的几棵桃树,明月也跟着爬上去,结果她脚底一滑,从树干上掉下去,沿着长满一人深野草的大坡滚了下去,堂姐跳下来把她扶起时,她裸露的手臂、小腿、脸颊上布满了被草叶割破的血红小口子。回家后,赵香芹看见乞丐样狼狈的女儿,第一件反应就是把她拖过去,当着大家的面,用拳头狠狠的击打她的头,打的她眼冒金星,鼻涕眼泪一起流。所有认识的家庭里,只有赵香芹会用拳头打孩子,她有着高挑的身材,鹅蛋脸,嘴角一颗美人痣,自来卷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说话温言软语,一副桃花美人的样子,可是打起女儿来却比谁都厉害。明月的二婶,因为头胎生的女儿,在宋家总是抬不起头,加上又不得丈夫喜欢,对堂姐很凶,骂起女儿来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人吃掉,可是她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拧拧堂姐的耳朵。 很多时候,明月会觉得母亲并不爱她,可是母亲又强硬的拒绝了生二胎,于是这个答案变得扑所迷离起来。在父母的天平上,父亲远远重于母亲,宋大海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头发抹了摩丝,服帖的贴在头皮上,他身材高大,眼睛炯炯有神,穿上一身西装,只要不说话,简直像个从电影中走出的老派绅士。可惜,绅士这个词离他太远,明月的美貌主要遗传自父亲的基因,他们只要站在一起,有眼睛的都会知道这是父女俩,但这种状态是双面刃,荣誉的会更荣誉,可耻的会更可耻。宋大海带给明月的耻辱远多于荣誉,在那段黑暗的童年时期,她已经不再计较外界的评判标准,也不再纠结母亲的表达方式,心里唯一的祈求就是父母快快回来,回到自己的身边,保护自己、陪伴自己。可是赵香芹的意志就是家庭抉择的方向,金钱入袋的声音对于穷怕了的人来说诱惑太大,他们对于明月在三更半夜打长途电话哭诉的行为也同样揪心,赵香芹通常会在第二天回拨电话骂照顾女儿的婆婆,更为感性的宋大海则是在电话里陪着女儿一起哭,可是夫妻俩谁也没想过回来。他们塞了点钱,把送明月早早送入一家寄宿小学,给她更多的零花钱。原本成绩一般的明月进了寄宿学校后,成绩坐火箭般噌噌噌的往上升,很快她就被老师点名当了副班长,在大人的嘴巴里有了存在感,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里学习上面,暑假时让大伯每天送她去补习班。学习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有付出就有收获,她终于有了些许自信。 年级排名第一也没什么用,父母只是口头表扬一番,她的努力并没有让父母心软。她从寄宿小学升上寄宿初中,成绩一直很好,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以后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她把大量的零用钱拿来买杂志,买《小时代》《南风》《花季少女》,其他的书她看不进去,这样精致的感性的短篇小美文最适合她,不需要什么情节,也不用什么缘由,悲伤、郁闷、纠结,通篇的宣泄情绪就对了。
很久之后的一个夏天,二伯第一次出远门,在门前拦了辆去广州的大巴,花了二十多万把赵香芹和宋大海从监狱里保释出来。他们坐着绿皮火车回家,赵香芹聪明的把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塞进蛇皮袋,上面放些旧衣服杂物,蛇皮袋随意的丢在过道的角落里,没有一个小偷多看一眼。狼狈的夫妻俩回家后抱着女儿埋头痛哭,发泄长久以来的担忧和思念,可是却显得那样的陌生。父母离开前,她只有八岁,是个脸庞漆黑的短发野丫头,现在她长发披肩,已经是个娇俏的文雅少女;宋大海离开前,是个说不出两句场面话的蛇贩子,现在却带着墨镜,穿一身阿迪达斯运动服,看起来就是个广东老板;赵香芹身上那股村妇的局促之气被洗涤的干干净净,头发被烫成黄色的玉米须,穿着超短裙,带着大耳环,她脸上只有那颗美人痣能看出旧日模样。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却感觉和没说一样,都是些在电话里重复了多次的对话。他们围坐在一起,距离却没有拉近,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像玻璃一样隔在了他们之间,他们不断地伸出手,却徒劳的停留在边界之的表层上,无法再深入。他们隐约意识到这种尴尬,脸上的表情于是变得更浮夸,一种名为失望的气氛弥漫在这个久别重逢的家庭里。 小时候渴求亲情的欲望会忽略掉其他的声音,而期待已久的关爱在学会独立之后姗姗来迟,迟到的满足让那些一直以来忽略的东西全部浮现,她错失了认同父母的最好时机。父母的所作所为让她感到羞耻,所有的熟人的打量眼光都让她如芒在背。撇开这层,宋大海一无所知却好为人师,赵香芹无孔不入的强烈控制欲,这些都让她觉得难于忍受,幸好还有学校让她喘息,幸好一个月只需回家一天半。父亲和母亲都急于从她身上得到自尊,她来者不拒,无论是父亲添饭倒茶洗衣做饭的要求,还是母亲刨根究底的询问所有同学来往,她都沉默的顺从。这种顺从在子女的所有美德中仅次于成绩优异,偏偏二者她都有,一夜之间她仿佛成了模范女儿的代言人,在宋大海的夸夸其谈中,这个形象根深蒂固的流传到小镇的每个角落。她感到羞耻,于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从青春期起她就开始幻想王子公主的童话故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浪漫,爱情更像是一种逃离的手段,逃离现实,逃离家庭。李鹏飞见异思迁的轻薄,吴程自私迁怒的恶意,终于让她正视了爱情的真相:一切不过是欲望,一切不过是需求,爱没有那么高尚纯洁,爱从来只为满足爱情本身,她如同一根雪白坚挺的甘蔗,在爱河中被动的沉沦了两次,被贪婪的吸尽了一身香甜汁水,只剩下一地猥琐的残渣,她仓惶的想归拢自我重整旗鼓,家庭立马挥舞着大旗暗示她自我牺牲的时刻到了。她感到无所适从,像从一面打破的镜子中噩梦醒来,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人真心的想她所想,港湾触手可及,可是那只是‘家庭’在现实中投射的复制品。原来一个人自出生后,就不停的在寻找归宿,旧的已经不在,新的始终不来,多么讽刺! 身边的这位父亲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父亲,这种联想是本能。她无法想象那个头发乌黑卷曲,永远神气十足的父亲变的脸色蜡黄腹部隆起,蜷缩在医院白色的被子下苟延残喘,消毒水和便溺的味道融为一体将他掩埋。童年中带给她仅有温暖的只有宋大海,他带着她玩,给她梳头,给她买衣服,一直到六岁生活自理前都是父亲为她洗澡,赵香芹在这些方面冷酷到极致,女儿被她视为包袱,能躲开就躲开。即使他再不堪,再浅薄,那还是她的父亲,爱她的独一无二的父亲。她把眼睛转向车窗外,有风吹进了眼睛里,酸涩无比。这一刻,她告诫自己,之前的一切事情,就当做是一场梦吧。无论好的还是坏的,现在梦醒了,就把上海的这几年远远抛到脑后,她不过是个没本事的人,工作没多大气色,爱情频频受挫,现在只能脚踏实地,先尽到一个好女儿的本分,把自己的责任担起。她的手紧紧抱着皮包,工资卡里还有四万块钱,家里经济上应该不用自己操心,可是花自己钱尽孝心才能安心,不知道这点钱能用多久。 穿蓝色制服的乘务员又来检票,描得粗粗的一字眉,嘴巴涂成鲜润的樱桃红,声音又轻又软。她想到了老家的那些樱桃林,每年四月份树上结满小樱桃,开始是些绿色小疙瘩,经过阳光雨露后,发酵似的膨胀,颜色渐渐由黄变橙,最后转红。鸟雀却等不及了,纷纷守在周围,树顶的樱桃刚一变红,就进了鸟腹。二伯有一杆气枪,每当这季节就带着他们一帮孩子去打鸟,嘣的一声枪响,他们跟在狗后面争抢着想第一个捡到猎物。那些鸟儿十分漂亮,最多的是八哥,其次是斑鸠,二伯枪法好,还打到过看着就害怕的猫头鹰和羽毛鲜艳的翠鸟。她没有摸过枪,一是不敢,二是对枪没想法,堂哥抢着把枪抗在肩头,倒是堂姐学会了射击,不过她眼睛近视,隔着镜片瞄准不方面,二伯教的也不大用心。二伯是神枪手,写的一手好字,还精通下盲棋,大伯也精通书法和围棋,父亲呢什么都比不上,从小就生活在两个哥哥的阴影下,他一方面唯唯诺诺,一方面四处找存在感。打下来的鸟雀被宋大海拿去清理,他拿一把旧菜刀,把翅膀一刀一个剁下来,鸟身子被剥掉皮,抹了盐放在干净器皿中,他带着孩子们,用麻绳把鸟雀翅膀一对一对的系好,踩着梯子高高挂在树上,那些鸟雀见到同类的翅膀在树梢摇晃,吓得再不敢过来。他们家樱桃的产量远远比那些缠满丝网的其他樱桃园高,死亡永远是最直接的威慑,可惜她很久之后才明白。父亲为此得意洋洋,到处显摆着他的功劳,那点子浅薄和狠毒在蓬勃朝气的掩盖下并不讨厌,他一直带着股幼稚的少年气。那段时光是她最快乐的时期,做为一个小跟班,跟着哥哥姐姐终日在镇上和老宅子里玩耍,简直无忧无虑。等到黄昏时刻,她就会到家,不知道和记忆相比又有了哪些变化,都说近乡情怯,她越是回忆就越是伤感。 原本是希望自己心如枯槁,却没想到原来这么的多愁善感。可是等到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她知道这些细致的、优美的哀愁都会统统飞走,那些令人作呕的怨恶会卷土重来,夹带着经年的羞耻感,一事无成的自卑,承担起家里重担的茫然,以及对父亲的愧疚对将来的担忧,这些东西会凝固在一起,变成一座大山,把她狠狠压在山下,无法喘息无法动弹,就像那些夜晚摸上她身体的毛茸茸大手,携带着恐惧把她击打成碎片。她的命运是座大山,兜兜转转总走不出这五指山,她终于疲倦了,开始怀念起了不温柔的母亲。见到母亲,总是能高兴两三天的,这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