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诗的心灵世界（下）

　二、刻意伤春复伤别——李义山诗的心灵世界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杜司勋》）这是李义山赠给杜牧的。其实这两句诗不仅评杜，亦属自道。伤春伤别也是李义山诗屡见不鲜的命意，但在“伤春伤别”前加上“刻意”二字，则此“伤春伤别”非寻常伤春伤别可比，而是深深印证着李义山一生的政治思想人生抱负的大伤感。“刻意”的背后亦有诗人“几欲是吞声”的隐痛。

李义山的诗歌与其生命深相结合，此种结合可以在他的各种题裁的歌诗中找到。

1.咏物诗的残缺美情绪

在咏物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李义山一种用意，那就是对于一些残缺的事物有着郁结不解的执着。那些咏物诗无一不带着他人生经历的鲜明烙印。这样的咏物诗只能属于晚唐，只能出自义山之手，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李义山的眼里，自然界里能触动他心怀的都是一些曾经美好的却又被摧残的生命。他体会到这本身无知无觉的生命的悲哀，如同他的悲哀；他赋予这样的生命一份执着，而这份执着等待的只是寂寞，如同他的寂寞。他给予这些生灵深深的同情和体恤。自然界里不乏美好正常的东西，但那些并不属于李义山，因为那些东西不能与他的生命契合。他有一种执意沉溺的倾向，如前所言，有一种“情结”。

他的一些咏物诗多用比兴手法，在艺术上不重描摹刻画，而着力表现诗人自己的遭遇情感与所咏之物的特点精神相似之处，所谓“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合”，（钱钟书《谈艺录》）人物一体，水乳交融。只是李义山的衷怀是残缺悲哀的，所以他的“物”也不期然的有着同样的悲哀。一为有情之物，一为无情之物，互相映衬，互相关照，将生的无常，寂寞的悲哀，遭摧残的无助推向极致。若早年的“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对枯荷的赏爱还带有一丝文人特有的矫情的话，那么晚年“客散酒醒沉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就实实在在是一种自觉自愿的沉溺。

于是他的秋蝉是那样的寂寞无助，所处环境竟那样的冷酷无情，是“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他的梅花也不是报春的使者，而是“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的无用之花；他的牡丹已不是国色天香的花中魁首，而是为雨所败先期零落，“一年生意属流尘”（《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飘飘坠落的花儿的命运在李义山的眼里格外凄凉，“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落花》）；“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的寂寞流莺，“已带斜阳又带蝉”（《柳》）的迟暮柳树，“波痕空映袜，烟态不胜裾”（《木兰》）无人欣赏的木兰，甚至屋内的一盏孤灯，深树上残留的一颗樱桃，以及那树上最高的一朵花，都让李义山停住他的视线，他的心灵。

在他的世界里满眼都是可怜可悲可感的事物，这种种物我间的交融已见其对于残缺的沉溺而不能自拔。在常人所不能到的趣味里，才有一些心灵的抚慰。李义山所写咏物诗之多，所咏物质广，实与他的人生经历紧密相连。因为物之生在自然界本身并无凭借，需要借助好风时雨，而这些生物却都有着美好的品性。美好之品性却常常遭受着风雨相摧，这在同样遭遇的诗人眼里就显得格外的伤痛。这自然界的生物尚有诗人体恤同情，而诗人自己呢，却屡遭不幸。“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怜人者正须被怜，而无人怜之，其间有着大悲哀。

2.无题诗里的执着缠绵郁结不解的人生感慨

李义山的十七首无题诗，可分为明显有寄托的和寄托痕迹不太明显的两类。这十七首无题诗其实有着和咏物诗几乎相同的情绪，只不过换了一种表现手法。如果咏物诗是工笔细细描画，每一笔的勾勒都带着作者用心的话，那么无题诗则是西方的印象派，这里有事件情节，但场景人物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如梦如幻，不甚清晰。这里的主角换成了深闺中的女子或是被深闺阻隔了的男子。这里的事件是爱情的失意，这里的情绪是百转千回缠绵悱恻，是“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这里极浓艳的色彩却反衬着居者至深的寂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二首》）；这里有极缠绵的环境，“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无题四首其二》）但却到处都是永难企及的希望，却仍旧不愿放手，执着缠绵，终不可解亦无处可解，饱受煎熬至死方休。是“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无题二首其二》）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于是只得承受着“风波不信菱枝弱”的明知故意的无情，承受着“何处西南待好风”的无望，承受着“卧后清宵细细长”的心慢慢被蚕食的痛苦。

（1）无题的含义

这些诗内容不同，但却都有相同的题目，名为无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王静庵此处的无题或许与李义山之无题有一些差异，但在不能以题尽之这一点上，却切中肯綮。这是我关注无题诗的第一点。即“不能以题尽之”，可以说明此间不是单纯的一种情绪一件事件，而是某种较为复杂或者难以明说的人生遭际。深处其间的作者本人亦不能了然于心，有“已惘然”的无限迷茫。了解这一点可以更深入地解无题诗，了解李义山。

（2）无题诗的主角

无题诗里既有深情寂寞的女子，也有缠绵痴情的男子。性别尽管不同，但都有非常热烈的情感，这情感在爱情中经历着由炽热到冰冷的过程。对于这些年轻美好的生命，爱情却只对他们绽放过一刹那的甜美，过后是长久的寂寥与伤痛。而在这情爱里，他们是无助的，是无处“西南待好风”，只有等待，只能伤感。情爱的痛苦中这里，有寂寥的等待，有相思不能相见，这应该算爱情中普遍的挫折。李义山在无题诗中还表现了对女子逾时不嫁的深深体恤，也许女子的这种遭遇和士之不遇有相同之处。其实早在《诗经》的时代就有这一类题材，如《召南》“男女及时也”。《毛选》拈出了一个“时”字，来表达人的欲望的天经地义。这一个“时”字所包含的思想，就是对正常的生命节律、生命欲求的肯定。正因为如此，“小姑居处本无郎”，“东家老女嫁不售”（《无题四首其四》）就有了更深一层的折磨与苦痛。

（3）无题诗的情感

在李义山的无题诗里，弥漫着感伤的情绪。但是这里的感伤，却不是一览无余的痛楚。常常是通过抒情主人公的心路历程曲折表现的，不用直笔的艺术创作手法恰恰可以印证诗人自己心灵的幽微深细和人生遭际的坎坷曲折。于是在这里追求与幻灭交迭映现，希望与失望相辅相生。他的感伤情调又通过犹如雾里繁花一般的朦胧凄艳的诗境得以强化。使得这份伤感幽渺凄美，久久盘旋于读者的心中为之低回神伤。

3.政治咏怀诗里的家国之伤

李义山的政治诗里也有着掩饰不住的忧伤，而且他的忧伤与同处没落晚唐的其他诗人不太相同，这不仅仅体现在甘露事变后，寂寞诗坛只有李义山一人的呐喊上，也表现为在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中，不自觉地夹杂着对自身命运的感慨。而且两者是杂糅在一起，很难区分。比如《曲江》中“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更多”，又比如哀叹唐文宗的《咏史》中“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其间都隐隐有诗人自己的影子。

总之，李义山的一生，犹如孤月之在碧空，既承受着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也饱受着日复一日悔恨的煎熬。而这份孤独寂寞、这种悔恨却都是难以消除的隐痛。李义山的诗和他的生命深相契合，他的诗歌情调是感伤的，他的人生也是悲哀的。他的生命成就了他的诗，他的诗也印证着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