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墟纪元 ] 克利夫兰:我与枪击案擦肩而过
“今日下午四时半,本市东区102街枪击案,一人死亡,四人受伤。”
我回到宾馆刚打开电视,一条滚动新闻就从屏幕下方跳了出来。
——东区102街,正是我和Ben、Isabel、Blake今天探险的地方。

克利夫兰建市于1836年,坐落于伊利湖南岸,夏季有着充沛的降水。整个城市占地面积约214平方公里,人口总数却不到40万。
由于临水的便利,克利夫兰很早便成为了北美制造业的中心。当年美国的五大财团都在曾此扎根,其中包括国人耳熟能详的洛克菲勒和摩根财团。因为1870年标准石油公司的创立,克利夫兰人口迅速飙升,在1940年达到本市的顶峰:100万人。而在那之后,这个繁荣的城市便走上了下坡路,随着全国经济一路下滑,加上1960年常常出现的种族骚乱,克利夫兰的财政问题在1980年前后出现严重赤字,失业率高达13.8%,成为美联邦历史上第一个需要向政府贷款的大城市,被人戏称为“五大湖上的一个错误”。
知乎上有一个回答在提到克利夫兰时,说到了当地人常讲的一句话:"We are not Detroit(我们不是底特律)!"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克利夫兰的衰败由此也可见一斑。

2018年2月的某日清晨六点半,我和Isabel以及她的男朋友站在麦当劳门口瑟瑟发抖,她偶尔羞涩地朝我搭一句话:“还行吗你?要不进去等。” 我仰头朝她笑笑,表示自己还行。而她那个身高和她差不多、大约两米左右的男朋友Blake,更是羞涩而安静地站在远处,不仅不和我搭话,连和Isabel聊天也一惊一乍宛如一只小白兔。
大约十分钟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对方真人。之前虽然在网上认识了两年,却是从未谋面的点赞之交。
这次的克利夫兰之行,我们已经计划了两三周——从搜集地点,到找一个三个人都有空的日子,再到打听分区治安,及更加细致的考察哪些废弃建筑尚未被拆毁——每样都不容易,每样都花时间。
到我们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另外一个点赞之交Nick突然跳出来:“你们是要去克利夫兰吗?我有个当地的朋友可以跟你们一起。”
他口中的当地朋友,正是我们三个人现在在麦当劳屋檐底下等的人:Ben。Ben是个摄影师,克利夫兰本地出生,在这个城市里爬高上低地玩儿了近十年,此行能有他一起是再好不过了。

克利夫兰最常见的可能是空荡荡的大街。在阴暗的天空之下,非常像历史中正在经历大萧条的大都会。
街上的行人们也非常魂不守舍。在一些街区,禁酒令(北美严禁在公众场合饮酒)显然没有发挥作用,我亲眼看见有个不知是否是流浪汉的黑人大爷怀里揣着一瓶伏地加,走两步就掏出来灌一口,就连从我身边经过时,也只是用无神地眼睛扫了我一眼,就继续仰头看天地走远了。
在离我宾馆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小卖部,十分全能地卖烟卖酒还能吃饭,旁边还竖立着一个牌子:“内设ATM”。然而在这么一个几扇窗子都加装了层层铁栅栏的地方,不知道到底是谁才敢在这里取钱。



“嘿,我说咱们就直接过去。要是遇上抢劫的,我就把内存卡拿出来,然后他非想要我相机,我就给他得了。” Ben建议道,“反正我身上也没什么现金。怎么样?”
——听上去好像,行得通?我和Isabel对视了一眼,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相机往包里塞了塞。
十年前,克利夫兰的大部分废墟算得上轻而易举:不仅仅是由于警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是由于业主在经历濒临破产之后纷纷外迁——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得着那些破房子破仓库吗?
但是从前几年开始,克利夫兰经济的缓慢回升(朋友分析可能是由于篮球)带着整个城市加入了美国其它各大城市的“安保时代”(the age of security):市中心各处纷纷安装监控,几处大而著名的废弃建筑甚至雇佣了人工保安。在我们做功课的过程中,得知几年前有这么一起案例:一群青少年闯入一间废弃的历史性建筑,恰好保安当时正在现场巡逻。这群青少年听到楼顶有动静,却不知道这里雇了保安,上去偷偷把保安大叔关在了阁楼里……警察来了以后并没有给他们“trespass”或“broke and enter”的罚单,而是直接关进了局子,接着大楼业主以危害人身安全罪起诉了这群熊孩子。
非常有趣的是,这个大楼业主也不是什么好人。案子发生两年后,邻居爆料他是拜撒旦教信徒,发动街区投票试图把他驱逐出去。成功与否网上并没有明说,当然了,这是后话。
然而危险并不仅仅来自于安保力量,在这个黑人占人口总数的44%的城市,暴力几乎随处可见。我第一日来独探时,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好对付”,自觉主动地给自己化了个浓妆,头发一半梳起来扎成脏辫,一半散着搭在肩上,手上贴了纹身贴,时不时塞嘴里一块口香糖嚼着……
而我们今日要去的一间废弃教堂,恰好在克利夫兰东区——大部分城市安全问题的集散地。

走在克利夫兰大街上,几乎每三五百米就能看见一座废弃、或状若废弃的建筑物。这么大规模的废弃建筑群在整个城市从东到西随处可见,不仅无人问津,更是任由它们腐坏却不进行维修,而业主们每个月还要投资几百到几千美金不等在安保力量上——这个钱花得真的值吗?
相比于其它城市——如纽约、费城、洛杉矶等地的废弃建筑,克利夫兰的建筑物在“死后”反而多了一重身份:电影取景地。
最著名的大概是曾用于拍《复仇者联盟》(2012)开头部分黑寡妇被审问的“俄罗斯”仓库。在拍摄过程中,剧组甚至在地板上开了个洞。电影中,这个洞似乎一个套一个,深不可测,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然而现实中,这个洞只延伸了一层。




在我们当日探访的几座教堂中,有一座曾出现于由Netflix投资的《小恶魔》(2017年上映)。同样的,为了让这座教堂看起来更加破败、更像废墟,剧组在木质地板上砸了几个洞,拆下了十字架,涂花了玻璃。剧组离开后,这些地板上的大洞又纷纷被填上,等待下一部电影投资人的出现。

当我们一行四人来到这座位于克利夫兰东区的教堂(废弃时间不详、名字不可考)时,发现不同于废弃建筑物,这座教堂不仅没有“No Trespassing”(禁止入内)警示牌,反而铁门大敞,似乎在欢迎着每一个付不起教会费用的教徒入内祷告。
我和Isabel对视一眼,这种开着大门、可以直接走进去的事儿我是从来没遇到过。但是直觉告诉我不太妙:既然开着门,那么能走进去的大概不止我们几人。
但是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不拍点照片似乎对不起之前做计划费的功夫。
教堂正厅非常空旷,所有长椅已被拆除,神坛也已不知所踪。二楼剩下一台无法发声的键盘乐器。往里面走一点,却看到墙边扔着一个缠满绢纱的拱门,看样子不久前才有人在这里举行了婚礼——不知是和我们一样对废墟着迷的探险者,还是租不起正式教堂的穷人,抑或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拍摄剧组。
我往往对教堂的附属学校非常感兴趣,拍摄完大堂以后就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行动,先一步进入了学校。然而,我刚走进简陋的体育馆,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大麻味道,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究竟是新鲜的大麻还是前一晚抽剩下的,体育台后面就走出来一个黑人小哥哥。小哥看到我吃了一惊,一时间竟没有说话;我,也由于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思索是撤回去还是故作镇定而沉默了。
我们大眼瞪小眼看了对方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决定打破沉默,然而嘴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So, my English is fucking terrible...”


虽然整个城市,尤其是市中心,充斥着许多黑人,而很多人,甚至包括当地的白人,都“闻黑色变”。然而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恐怖。
为了方便探险,我入住的Holiday Inn(假日酒店)正巧在市中心附近。入住当时似乎有个歌舞剧的预演,整个酒店几乎爆满,充斥着带着孩子的白人爸妈或爷爷奶奶(在加拿大和美国一些戏剧演出前有几次比较正式的预演,这种预演和正式演出几乎一模一样,但票价却便宜得多,所以很多人会提前来看这种预演剧。),乍一看热闹非凡。然而走出酒店,整条大街却十分萧条。尤其是天一黑,街上的行人几乎就消失了。入住三天,我每晚七八点钟出去买快餐,街上往往只有我一个人在慢悠悠地走着,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而酒店附近的两家快餐,麦当劳和汉堡王,不仅顾客全是黑人,连服务员也是一水儿的同样肤色。在麦当劳等饭的过程中,几个十一二岁的黑人小朋友嘻嘻哈哈地进来买饮料,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就继续在一旁打闹去了。其中有一个小朋友买了开心乐园餐,送了一块荧光手表,非常兴奋地和所有人炫耀了一圈之后走到了我面前,一视同仁地说:“你看我的表……”
第二天在汉堡王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一个流浪汉,各自安坐在餐厅一隅互不干扰。之后进来了一个全身做骑行爱好者打扮的黑人中年男子,头盔上绑着一个GoPro,打量了一下我和那个流浪汉,就大咧咧地坐在了流浪汉同一张桌子上,时不时地朝流浪汉宣讲他的Instagram Story,最后流浪汉终于烦不胜烦地站了起来,拖着包袱出了门。我一看他目光灼热地朝我望过来,也忙不迭地扔了餐盘,赶上门外的流浪汉大哥。我们两个对视一眼,流浪汉大哥羞赧地笑笑,说:“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搭讪……”
絮絮叨叨扯了这么一大堆,其实是想说,这些乍一看不那么安全的城市,其实和我们日常生活的城市也没什么分别,这里住着的每一个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细微的欢喜,和巨大的不如意。也许他们并没有一生下来就含着银匙,后天或者也没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但每一个人,也都在努力挣扎地活着。没有任何人想给自己的生活找麻烦。你平等地对待他们,你也会得到平等的对待。
任何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活。


一天的探险结束之前,我们在一个空地上靠在车上分享了一听啤酒。Ben问我们:“为什么你们喜欢探险?玩这个你们都得到了什么?”
是啊,为什么会有一群人冒着从腐朽地板摔下去的危险、遭遇流浪汉或者被警察围追堵截的可能、甘愿被擦伤扭伤,也要去这些废弃的建筑物里拍照呢?
我没有听到Isabel和Blake的回答,然而对于我,除了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些地方美丽,还有一点大概是我个人非常享受透过这些废弃建筑物向历史投去偶然的一瞥。至于从中得到了什么,可能很难说。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把自己推到极限试着去完成它、实现它,本身就是一种得到。得到的是,发现自己又完成了一件以为自己本来做不到的事儿。而这个突破极限的过程,却仅仅是由于一种偶然,偶然抓住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机会,便恰好看到了隐藏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城市B面的另一个副本。
而这个过程中可能遭遇的危险似乎都不值得一提。
前两天和一个朋友聊天,说起来上次重回火车墓地时我一脚踏穿车厢里锈坏的铁皮掉下去的事儿,他开玩笑地说:“You survived from your first fall(你活下来了),恭喜你正式入伙。”
Do you want to be safe and good, or do you want to take a chance and be great?
欢迎来到人类消失后的世界。


更多照片请见相册 [ 拆解美国梦 ] 探访美国大萧条后的城市废墟
[ 如果你喜欢我的探险之旅,这篇序曲讲述了所有故事的开端及结尾:末日降临以后。微博@然潘 戳微博故事,有我探险时手机实时更新的小视频。谢谢大家喜欢💕 ]
序曲:末日降临以后
第一篇:废弃的水上乐园
第二篇:世界尽头与火车之墓
第三篇:当查理的巧克力工厂倒闭之后
第四篇:迷失狂欢岛
第五篇:后生化危机时代
第六篇:飞越寂静岭
第七篇:老爹的汽车墓地
第八篇:失落之城底特律
第九篇:爱情消失后的蜜月度假村
第十篇:废弃的儿童精神病院
第十一篇:失落的信仰和尘封的教堂
第十二篇:夜访圣卡瑟琳医院
第十三篇:荒草丛生间的美国梦
第十四篇:我与枪击案擦肩而过
第十五篇:甲壳虫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