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色彩,更大的世界
很多人站在伊甸园中央,也不知身在何处。

曾经我并不怎么喜欢hockney。他的聪明,太聪明了,带些小聪明,意即取巧(可现代以来聪明人谁不取巧?安迪沃霍尔不也是)使他达到了一个在世艺术家所能达到的功成名就的顶峰。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他奇迹般地被艺术市场追捧了50多年,被英国人视为国宝,被称作在每个时代引领时代的那个人。即使现代艺术以降众星云集,他也是其中最闪耀的一颗。
然而我喜欢的艺术家要么有些拙,要么有些决绝。他不是。能在每个时代都做到引领时代的人,不太可能是。也因此,如今他做什么都有人捧。当他以ipad为主要媒材的优胜美地新系列第一次在临近的PACE画廊展出时,除了其中一两幅,我对其他大部分都接受无能。就如同某些批评家说的,“破门闯入锁得好好的颜料店是他干的另一件坏的不能再坏的错事,而把所有错误的颜料弄出来,我遗憾地表示,不过是这个坏学生的典型行为而已。”虽有些刻薄,但我对他长期以来的配色美学也有着类似观感。
要痛苦就干脆像他的英国老乡培根那样痛苦得彻彻底底明白直接好不好?而他那些不是原色,更像是色卡里挑出最艳俗浮粉的颜料盘是怎么回事?

要说理解他,是在大都会去年底为他办的特展后。前后去了两次,坐了好一会。一大原因是同期米开朗基罗的世纪大展实在人太太太太多了。这次联合了世界三大顶尖艺术机构的庆霍克尼80寿辰特展,颇有些盖棺定论的意思,作品涵盖全面,从早期的艺术探索,风格成型,到紧跟新媒体新时代的不断变化与追求。展厅出口有三幅他以ipad创作并记录下的作画全过程。永远寻新,也是他保持活力的一大法宝吧。
年轻时的霍克尼在布雷福德艺术学校受过相当学院派的训练,对他整体的艺术生涯有着莫大的作用,但在当时抽象表现主义大为盛行的语境下,他也有过种种叛逆前卫的尝试。
《1961年3月24日清晨跳的恰恰舞》能看出些许培根的人物及杜布菲儿童艺术或涂鸦的影子,也能看出他对所谓“新”“风格”“个性”有着敏锐的直觉。
1960年代,他还是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作品已得过金奖。然而他面临的困境也是现代艺术一直面临的困境:做什么,怎么做?当时是美国抽象艺术最为热门的时期,而他已敏锐地意识到波洛克的画是死胡同。后来他走向了暂时的自然主义之路,创作了著名的泳池、风景、人物系列。然而,自广受好评的《克拉克与帕西夫妇》(1970-1971)之后,当他发现这已成为对其创造力的束缚时,又开始果断寻找挣脱自然主义陷阱的,描绘世界的新方式。

还在英国时,早早地,他就张扬起同性恋亚文化旗帜。这一行为让他在彼时同性恋并不合法的祖国饱受争议,也给了他机缘到充满阳光、海浪、自由、性的美国西海岸去。在还没去LA之前,他就创作了《洛杉矶家庭情景》,带着他美好的幻想与渴望。1964年后,LA一度成为他的长期居住地。看似星光璀璨的洛杉矶,并不是一般人对于孤独的理解。然而,对霍克尼来说,洛杉矶无疑是个好地方,因着那么多好莱坞电影明星,令他可以轻松地消失在背景中。
那些看似“虚假”的招贴画,挤压后的平面风格,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显露他调性的用色,初看显得造作,而放置在LA这个现代时髦的人造绿洲里,则没那么突兀。在这他找到了平生第一位同性爱人,开启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师生恋情。他以其为原型创作了大量“泳池”系列,将爱欲倾注于温柔无形的水里,还有代表其60至70年代标志性风格的《大水花》(1967)等。那些平静、简单、明丽的建筑、棕榈、空气,带着点隐约,抑制,疼痛。他去洛杉矶找到的同性恋乐园风,为这座城树立起标志的象征,然而被贴上“同性恋传教士”标签的他,真的快乐吗?

《房间,塔扎纳》(1967)
侧脸俯卧在单人床上的半裸男孩,真的快乐吗?
我看不出来。大概我太不快乐了吧。这粗糙冷硬的尘世糟蹋了多少温柔的诗意。
早期的霍克尼其实和培根一样有着黑暗性,但幸运的是他比培根有幽默感,用幽默感化解了敌意和哀怨。因此,若你的心情真down到谷底时,看他这样的用色,总比看培根要开心一点,像是重新恢复了些活力。
好莱坞于他,大概也是同样的意义吧。
这里阳光明媚,浪漫热情,强烈的日照使万事万物都发着光,一切阴影皆被隐去,然而他们并不是不存在。
在这间展厅里,《富士山和鲜花》(1972)是我最爱的一幅画。依然大面积地使用了他最喜欢的蓝色,却不再显得假,很有几分日式的禅意。浮世绘,折枝画,东方的卷轴画美学,散点透视,打破画框的界限,逐渐成为他常用的观看和描述方式。他的宝丽来拼贴画时期,每张照片的拍摄角度都有细微不同,贯彻了不同视角的观察,拼贴后不仅有蒙太奇的效果,也有些毕加索以来立体主义的意味。之后,他更创作了用9台装在汽车上的高清镜头拍摄的9屏幕多图像广角影片,以及以此为素材的画作。仿若一种现代的“镶嵌画”,只是不再由静止照片,而由运动图像构成。
《沃德盖特,2010年11月7日,早上11点半》
1978年再次迁居LA,促发了霍克尼“公路画”系列的诞生。这一时期出现了更多明妍饱和的蓝绿,橙红,青紫,初看像太过艳丽的塑胶花。而这一调色盘还有种病毒性扩散的效果,当他们铺天盖地,不绝如缕地放置在一间室内形成蒸腾与笼罩时,我们就像被突然抛进黑暗的瞬间先是盲,过了会便能重新视物,适应了这些比马蒂斯还要凶猛的色彩。霍克尼在这些流动穿行的画里,不再以旧有西方式的目光被困于固定的点,而创造了一种东方式的连续性空间。1981年他来到中国,真正对东方艺术展开研究。他说,《穆赫兰道》的“道”,不仅是LA蜿蜒曲折的公路线条,也是驾车这一行为本身。观者之眼以汽车在路面移动的速度在画面游移,重演画家每日顺着道路开车去画室的情景。后来,他更是设计了一趟洛杉矶音乐路线,如一桩行为艺术。
《尼克尔斯峡谷》(1980)

《太平洋海岸公路与圣莫妮卡》(1990)
从此时的公路画,到之后重返英国的风景画,他在这希望的田野上越走越远,越带劲。
2005年8月他第一次开始画tunnel。这个被他起名为“隧道”的地方,实则是条住家附近的普通小路,两边是大树灌木,在路中央上空形成拱状的天然屋顶。这些优质普通的英国风景,初看实在没什么出奇。大概要经过长时间努力观看,才会发现他们的魅力。
当风景画式微,他却开始执着于风景。也因为这些风景,让我们进一步地认识了他,年轻时的素描功底,也日渐显露出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画的冬天的树。比起枝繁叶茂的树,冬天的树更萧瑟,简洁,让人看清内部的结构,和每条枝丫所触摸的光线。他说,只有见过了冬才会明白夏之华美。没有比冬日更有活力的树了。这个英国人的幽默感。因此他虽然画了英国的早春,却起名为近冬之垅。LA没有冬天,要看树,自然之无限,还只有回到四季分明的这里。

他的树越画越大,直到占满美术馆的一整面墙。在这些风景画里,他实则把树当做肖像来处理。“树有双重性格。他们就像风景中的人物,是植物巨人。有的英勇,有的优雅,有的险恶。他们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丰功伟绩,能对抗重力和风的力量,在夏日托起重达一吨的树叶。”
“树不遵循透视法。他们如此复杂,线条伸展的方向如此之多。你透过相互纠缠的树、叶、枝杈观看,从任何方向去理解它。”
树不好画,却依然令他如痴如醉。在他笔下,树成了风景之间的存在,空间和光的捕捉者。它们分割着大地的表面,站成了一种标志。在他看来,树的身体里也包含着空间,特别是树枝光秃时。光秃的树木以一种复杂的方式让人感知到迷宫般结构中存在的空间。而树叶的作用更像是光的容器。光线并不容易看到,除非落在某物上。因此我们只有看树时,才能发现某种光线的美。
树犹如此。

这个衣着粉嫩的老顽童,还在他游戏人间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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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与终曲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03 15: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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