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与象陪护的村庄· 下 ·活佛旧宅

红石崖村最受瞩目的,就是大活佛的“故居”,一座两进大院,烫金飞檐大屋顶,有点像个小寺院,青砖院墙有五六米高。

从后面看活佛旧宅院。
老乡们一般说,活佛的“侄女”在照看故居老宅,她家就紧挨着活佛老宅。不过藏人对亲属关系的表达一般比较笼统,有点像英语,精确的说,现在照看老宅的,是大活佛的“表侄媳妇”。这得从头追溯一下。
大活佛出生时的家,就是普通农家院,他被认定成活佛后,全家都搬到了拉萨,老家的房子也拆了,重新翻盖成一座很体面的大宅子(按当时的标准),由大活佛的一位堂姐看管。这位堂姐招了上门女婿,至少有一个儿子。
1956年,大活佛的姐姐回老家探亲,那时响应社会主义建设,就把旧宅捐出来建成了村小学,当时就叫“达赖小学”。1959年,大活佛出逃印度,跟政府正式闹掰了,小学名字也改成了红崖村小学。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又发还给堂姐照看,政府出钱重建了一部分;之后堂姐家也筹钱进行过翻建、改建,总之是越盖越气派。 这位堂姐在平安县里当政协副主席,后来老两口去世了,她的儿子继续当副主席,这个儿子近年刚去世,现在是堂姐的儿媳妇在照看这座老宅,也有七十多岁了。
活佛老宅距离村前的乡间公路一百米。路口有个不大的停车场,有块大石头刻着村名,算是本村的地标,老乡们习惯说“大石头那里”,旁边有家小卖部。


大石头路口白天常坐个村警,外地来拜佛、参观的,登记一下身份证就可以上去,据说近几年不让外国人参观、采访了,以前常有日本人、欧美人坐着大旅游车来。 过年前,路口的村警增加到了三个,但这几天我基本没见到外来参观拜佛的,看他们都是懒洋洋坐着,或者来回散步。

大石头旁边的村小卖部。
住进村前两天,有时从活佛老宅前走过,看大门关着,我也没主动去敲门拜访。有天中午,看到“大石头”那里停了辆小汽车,一家人正在走上来,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东北口音,已经在西宁这边安家了。 这东北老兄说,刚才在下面村警那里登记了身份证,早听说这里有活佛故居,节假日出来玩,顺路看看,他扒着老宅的门缝往里看,不知道怎么叫开门。

我到下面的村委会院里上了个厕所,出来却看见活佛老宅的大门开了,东北一家人都在进去参观,忙跑上来看。原来是大活佛的“表侄媳妇”开了门,带这家人参观了一下,老人腿脚不太利索,颇为谨慎小心。



院里主体建筑都是新建不久,院子东南角有座小房子,说是活佛出生的房子,当然是后来扩建得比较体面的,里面布置的像个小佛堂,能看到有人布施的零钱。
请东北老兄给我和老人合影。几个孩子是老人邻居家的,跑来看热闹。东北老兄听说这位老人是大活佛亲戚,很兴奋,也合了个影。
参观完毕,我们出来,老人从里面关上了院门。东北老兄还有点兴奋,跟夫人比划着:“这在以前,可是反动势力!咱们逛了这儿,以后搞运动说不定查咱们呢,她们家更跑不了!……”
我觉得这老兄说的有点过分了,老太太刚关上门,很有可能听见;你不请自来跑到人家里添麻烦,人家又没收你钱,何苦说这种给人添堵的话。
当然,一般汉人对很多事儿都缺乏了解,脑子里只有宣传留下的刻板印象,突然见到了“大活佛”的亲戚,难免有点紧张和兴奋的语无伦次,某种程度上也算有情可原。

外面看活佛老宅,右边紧挨着的是表侄媳妇家。 网上找了几张2006年游客拍的照片,对比一下,可以看到这十来年小村和活佛家宅的变化多么巨大。照片来自新浪博客“dege”,特此致谢。



12年前的活佛旧宅和表侄媳妇家。抱歉,这个照片有点小。好像没变的只有那根电线杆了。 12年前的活佛旧宅院里。 12年前的村景,上面的白色院子是活佛旧宅。
目送东北老兄的小车翻过山梁而去,我又回来敲门,想跟老奶奶再聊聊。旁边院子的门开了,老奶奶和两个姑娘在家。老奶奶本以为我跟东北老兄是一起的,我忙澄清,介绍自己:是关爷的老朋友,关爷和达瓦、和老奶奶家都是远房亲戚,我在哪里工作……
老人请我进家坐坐。她家这院子紧挨着活佛旧宅,院里有门相通。她家也是两进的小院落,我们走到里院,老人的起居室让我有点吃惊:临窗一张小床榻,中间是炕桌,两边摆两条单人藏毯,其他老家具也有点传统藏式特色。这里多数人家的陈设都没什么传统色彩了,但老人的卧室还保留着一些。
老奶奶很客气,不停倒茶、端出点心。老人会几句简单藏语,“古力苏”(吃点心),“建马通”(茶不喝),她说自己从小就说本地汉话,基本接触不到藏语,也没上过学。
不知是天性内敛,还是被当年各种“运动”吓的不轻,老奶奶有点谨小慎微的风格。其实这些年来,老人不光接待各地香客,也经常接受官方媒体的“采访”,见过世面,能说两句场面话。但我是通过关爷和达瓦家的私交来的,没有官方身份,聊天相对轻松。
老奶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在村上照顾老人,种地;其他的孩子都在平安、西宁上班,过年陆续都回来了。老人是城镇户口,每月养老金有一千多,看病都能走医保,家里有小汽车(进了院子迎门就是车库,好像有两个),生活不错。她应该也可以住城里,但要照看活佛老宅,就一直住在村里。
老人这些年最操心的,是翻建活佛的旧宅,零敲碎打陆续搞过好几次施工。我说大活佛是不是也出了点儿钱?老人说没有,活佛那边日子也不宽裕,靠他养活吃饭的人也不少,就别给那边添麻烦了。
老奶奶有点关切地问:“你说XXXX(大活佛)还能回来不?”老乡们不太懂“政治”层面的东西,他们就是从亲人暌隔的角度看这问题。
我说不太容易啊,大活佛自己是想回来的,他年纪也大了,想落叶归根,这些年一直跟政府谈着;可很多问题他也做不了主,下面管事儿的人,说东的说西的都有,一直没个准主意,这事儿估计还得拖下去……
老人说,文革家里受牵连,吃苦不少,妈妈(婆婆)劳改去了,后来落实政策,妈妈(婆婆)1984年去印度探亲了,见过大活佛和在那边的亲戚们,回来后当了县政协的副主席;老奶奶和老伴1993年出国探亲,那时不通铁路,要长途班车到拉萨,再坐到樟木口岸出境到尼泊尔,再到印度达兰萨拉。大活佛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在那边,大活佛本人和弟弟、妹妹已经不会汉话了,老奶奶也不会藏语,要靠大活佛的哥哥姐姐们当翻译……(这一家人见面也够复杂的)
我说,这出国的钱是政府出的吧?
老人说不是,就是自家的钱。那时觉得出国花钱太多了,现在日子好过了,钱不是问题;但现在护照管的紧了,难有再出去的机会,而且年纪大了,腿有关节炎,行动也不方便。
正聊着,我忽然发现旁边矮桌上有个电脑显示屏,显示着院前屋后的监控画面。老奶奶说,这是自家装的监控探头,因为人平时在屋里,旧宅外面有人敲门听不见,看监控知道有人来参观了,就出去给开门。
后来我得知,活佛旧宅周围的监控系统有两套,互不连接,一套是老奶奶自家的;另一套是政府近来安的,大概是旧宅院前一只,下面“大石头”路口处一只,村外山梁上的公路边一只,这几个探头的图像直接传到乡里和县(区)里。村里老乡们大都分得清这两套系统。这村一直很安定,政府主要担心有外面的人跑到这里闹事儿。
文革结束后,大活佛方面和中国政府常有联系,大哥和妹妹都回过国,来家乡看过。不过08、09年前后,藏区时而出点事,政策又有点收紧了。
我问老奶奶,现在和印度那边联系还多不多?老人说不多,怕政府管,不太敢往那边打电话,那边打过来了才接。
现在手机通讯这么方便,老乡们没事儿都在跟亲戚朋友视频聊天,他们这一家人却难通个音信,颇让人有点唏嘘之感。
老奶奶身体不太好,说话稍多就频频咳嗽,我不便多打扰,就道谢告辞。一家人留我吃午饭,我说等下次吧,这次是不请自来,人家也没个准备。老人颤巍巍一直送到院外。她好像觉得我有跟印度那边联络的本事,说有机会请我跟那边的亲戚们道个平安,问个好儿,让他们抽空回家来看看……
老人多年照看这旧宅,招待来参观或拜佛的香客,会有人给些香火钱;另外听老乡说,前几年还收过费,参观的每人二十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收了。有人觉得老奶奶这些年挣大钱了,颇有点眼热,但我算着也没多少,像我住村上这几天,就没见什么人来。香火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应该都用在老宅的翻新上了。
除了老奶奶家,村上其他人还没从“旅游业”沾什么光,因为这几年,上面怕外人来多了出事儿,让游客们尽量“快来快走”,不让村里开饭店、旅馆,也不让留宿外人。村里本来想用村集体的名义在公路边建一座三层楼,一楼饭店,二三楼宾馆,但乡里区里都不让。现在老乡们就盼着这段敏感期早点过去,“成为历史”,他们就可以发展旅游业赚钱了。
从老人家出来,看见八旬老人还躺在草垛下晒太阳,我想过去聊会儿,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他老伴,老汉正坐着一处较高的山坡上。暖阳,枯树,老土墙,麦秸垛,搭配着晒太阳的老人,算是一幅绝佳的甘青农家风情画。
到了达瓦老兄家,院门锁着,他们两口子好像这天都有点事儿。我也不急,在他家燕麦垛里刨个坑躺下来,晒的暖洋洋的,皮袄的拉链也拉开了晒着。干枯的燕麦秸还保留着青绿色,有鲜草的清香。邻家的尕狗(小狗)跑过来打量了我一会儿,也躺在了麦垛里。打了个盹儿,然后女主人就回家了。时间正好,因为太阳已经西斜,风开始冷起来。
我不干家务活,住在村里基本都是这种悠闲状态。本来有个俄国征服中亚战史的书稿要结尾,可白天屋子里颇冷(跟外面的暖阳相比),抱着电脑就像个冰坨子,写的不算多。在这红石崖写沙俄军队和土库曼部落的沙漠之战,也是别有趣味的因缘。(我还曾在和田开往阿克苏的满是孜然味儿的长途大巴上写孔子传记,行为艺术的成分大于实质。)
告别西去
马上要过年了——安多藏区传统上用农历算日子,所以这里的年跟春节是一回事儿。我不想再给老乡家添麻烦,趁班车还没停运赶紧离开,找个暖和舒适点的地方继续写东西。
红石崖村相对偏僻,不在县乡之间的主干道上,没有班车。这里老乡去平安区里办事购物,要先走几公里到干线公路上坐班车。
我是从村东的公路进村,村南村北都逛过了,只有西边还没走过。达瓦说,小公路往西八九公里,就是湟中县的一个乡上,那里有班车去西宁市。于是我决定从西边去西宁市。达瓦说这天村里有车去那边乡上,我可以搭个车,我觉得路也不远,走走无妨,还能看看四山的风景。达瓦老兄约我夏天再来,那时风景好。
于是吃过早饭,告别了达瓦一家,沿着小公路爬过山梁,这公路有些路段损毁比较明显。往下走的路九曲盘旋,这已经进入湟中县的地界了。

慢慢走到一个村庄,地势相对平缓,明显比红石崖那边的村子规模大。这里叫沙湾村,村外还有个新建的大寺院,“大光明寺”,据说住持是本村人,算是汉式佛寺,最近从外地大老板那里得到资助了,所以正在大兴土木搞建设。


沙湾村 扩建中的大光明寺,这有些贫瘠的土地上,信仰产业正方兴未艾。
在沙湾村,坐上了一辆跑营运的小面包车。司机是本村汉人,姓白,跑本村到乡上这段路,五公里,一个人五块钱(我估计老乡还能便宜两块),自己的私家车,没任何营运手续,想跑就跑,他说村上这种车有十来辆。沙湾村有二百多户人,多数是汉族,藏族只有二三十户。
白司机想多拉上几个人出发,但在村里转了两圈,村子中央坐着几个休闲的老乡,却没人坐车,只好把我一个人拉到了乡上。这里房屋稠密,街道上商店不少,摆着各种年货摊子,有往返县城、西宁的营运小车。

而且,这里居然有一趟公交小巴车,开往西宁市南郊,全程有几十公里,上车只需三块钱,太实惠了。而且这趟班车数量不少,对面经常见到跑过去的。

出发不久,还经过了一个更大的镇子,小停一下。沿街都是集市,挤满了购置年货的人群,甚至有的堵车……小巴车里坐的满满的,都是出门购物、探亲访友的老乡们。


算算我从红石崖出来,十公里之内,经历了三种交通方式:步行、老乡自营的小车、相对规范的线路公交。 这代表了人口密度不同的三种状态:人口越稀少,各种商业、公共服务就越稀缺,成本高,甚至有钱都没的买;人口越密集,服务就越多样而廉价——等我到了西宁,换上了一块钱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横穿市区。
说到极致,这就是“城市化”对人的吸引力,也是中国广阔的农村走向现代化生活的一个重要层面。和整个中国大西部一样,小小的红石崖村,也正处在这个过程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