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传
多年之后,我总会忆起那一日的彩云,夏日晚霞的辉光叫人猜不透。 彼时夏至,池塘的蜻蜓吸着露水,窗外的蛐蛐叫的正好,远处两三团繁花,却是开不尽的一片浓绿,正是蜂舞蝶飞蝉清鸣,红杏枝头春意闹。屋外美的春光烂漫热热闹闹,屋内美的娴静淡雅清清爽爽。鎏金铜炉里燃着寂寂的香,细细的香线一绺一绺地散开,穿过屏风上的山水,妄图招蜂引蝶。我穿着新做的衣裳,衣上纹着小姐最喜欢的罗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鹦鹉的脑袋,小指上是小姐强行给我染的红色蔻丹。屏风内飘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原本被我摸的快睡着的鹦鹉,瞬间睁大了黑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一字一句地接道:“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屋内叹息瞬间变成了娇嗔 :“红娘!你这个小蹄子,把鹦鹉都教坏了!” 我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道:“是是是,莺儿小姐,是红娘的错,只是,我也不知道这只坏鸟的这两句顽话是跟谁学的。” 我叫红娘,屋里那位正在怀春的少女,是我家小姐。虽说我喊她小姐,我们两个人之间却更像是姐妹。有一年我得了疫症,老相国夫人原本是决定拿把草席把我卷卷直接扔乱葬冈的,可还是一个孩子的小姐却执意跑过来看我。她陪我说话逗我开心,临走时给我一个她自己绣的香囊。长幼贵贱,尊卑秩序,崔大小姐的第一个刺绣作品,丑得让人不敢恭维,我原是想拒绝的。可是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你对你说,红娘姐姐,莺儿喜欢你,这个香囊送给你,你要快点好起来。你却无法拒绝。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小姐的一句话救了我,我原本只是老夫人的一颗弃子,可是小姐的一句话,让老夫人决定把我放在小姐身边,监督她的一言一行。 老相国死后,老夫人为了好好看护小姐,建了高高的楼阁,围了宽广的院子,筑了结实的高墙,可是架不住,莺儿的一颗春心,仍然如同的红杏一样,肆意疯长,然后伸出墙外。 屋内又是一声叹息,不用看我也知道某人又春心泛滥了,自从上次去相国寺祈福,碰到那个书生,小姐便一直处于一种神魂不定,四处游弋,偶尔痴笑的状态。与小姐不同,我没有被春闺里的故事洗脑。我一直坚定的觉得,故事中所写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妄谈,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故事都是穷书生写的,又有什么说服力?说实在的我一点都没有看出那个书生究竟有何引人之处。说长相吧,文文弱弱的,精神气之吧,背还有点驼。救命恩人? 白马寺解围张生确实有功,可明眼人谁不知道他就是冲着我们家小姐来的,可这么一桩买卖他未免赚的也太划算了。该表达的谢意我会表达,可小姐断不是能让他赚去的。 不过,话说回来,真不知道我们家腹有诗书,貌美如花的小姐是怎么看上他的,难不成就因为对的那两句诗?唔,不对,应该是因为小姐单纯比较好骗。 不过,有我在,无论如何我也断不会让小姐跟这种穷书生跑的。这不仅是老夫人的嘱托,更是因为莺儿已经成了我的妹妹。谁会把自己的妹妹,交付给一个不靠谱的人呢! 正这样着,帘子里的人发话了:“红娘,我的好姐姐,你进来一下。” “那天我们上香时看到的那个穷书生,你还记得吗?” “哦,哪一个书生?我忘了。” “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就别同我开玩笑了。我知道,你一定记得的。那个书生,听说病了。我想,我想见他。” “莺儿,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既然红娘姐姐已经不记得了,那我就只有一个人不吃不喝,相思之痛死去,姐姐,你真的忍心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覆在薄薄的眼皮上,一如幼时一般我见犹怜。 我本可以告诉老夫人,让老夫人来教育小姐。 可我不仅是老夫人口中的红娘,我更是莺儿口中的红娘姐姐。 所以这件事,我虽然知道,但却不可能禀告给老夫人。我不想让莺儿误会,也想让莺儿真正成长。 “好好好”我一边答应着这个傻孩子,一边想着暗地里怎么样才能把这两个人拆了。 只是,你以为的那个故事,你看到的那个开头,你经历的那个过程,带来的,或许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结局。 小姐给张生的帖子我看了,张生回莺儿的信笺,我瞟了一两眼之后果断地把信笺替换成了看门大哥常哼的曲子。我原本以为,小姐看到这种直白露骨的诗会生气的骂张生登徒子,可是我错了。小姐骂过那句登徒子,便将张生的信笺收入了袖中。 小姐让我约张生三夜半五更见,我特意选了一块最高的墙,原想着能让他知难而退。谁知他竟然翻着假山过来了。我骂他登徒子,说他不懂礼仪廉耻,正当他羞愧的准备逃走时,好死不死的被小姐撞见带走。 我未曾想到,事情发展的如此之快,张生第一次见小姐,就成小姐的入幕之宾。 那一夜当真的雨打芭蕉,风翻海棠,一向耀武扬威的,白鹦鹉也是湿了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在笼子里瑟缩着,偶尔抽一抽。我听着屋里的声响,压抑着的喘息与呻吟。隔着屏风,隔着窗棂,我看见黑发交织,白肉相叠,水声被雨点掩盖。小姐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陷入雄性的背部,我的指尖陷入了我的手心,鲜血,将指甲染出一片艳色。 巫山雨大,雷声渐歇,然后天气放晴,日出东山。 屋内人与屋外人俱是一夜未眠。 也许是因为我日益消瘦的身材和被老夫人问道小姐近况时犹疑的眼神,又或许是小姐反常的作息和日意慵懒的体态。总之,老夫人便在这微不足道的细节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老夫人用荆刺抽我,用鞭子打我,罚我跪在碎瓷片上。可我就是不说一个求情的字,这是我应受的,是我害小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走出来的死局。 木已成舟,罪责无用。 肉体上的痛苦,不过是为了抵掉心灵的熬煎。 老夫人答应了张生娶小姐,前提是让他先考中功名。可我总觉得有些不靠谱,许是因为张生看小姐的眼神并不单纯。 十里长亭一送,老夫人无奈,我冷漠淡然,张生得意纵马,小姐欣喜若狂。 世间万象。 后来的后来,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似乎结局是那一日便注定了的。 日高人懒起,酒满摇海棠,对镜点梅妆,却道鬓微霜。慵懒,倦怠,借酒消愁,小姐终于活成了书中弃妇的样子。更漏长,烟火凉,一年杨柳青又落,一年杨柳落又青。老夫人去了,我与小姐相依为命。入不敷出,家里的银器,渐渐当了出去,园子一点一点地缩小,临了只剩一高阁。鹦鹉死了,为了让小姐能吃上肉,我嫁了一个屠夫。可是,小姐,我的莺儿却她还是在等,一个月,一个季节,一年等过一年又一年,等到心碎,等过十载的春夏秋冬。 张生,始终没有回来。 有时我去街上替小姐打酒,酒肆闲谈总会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说那个姓张的才子又在哪个哪个地方坐了大官,干了哪些造福百姓的业绩,真不愧为现任相国的女婿,配的夫人又是多么的娴静儒雅,不似当年的那个傻姑娘。 娴静儒雅,张生的原配确实是一个娴静儒雅的姑娘呢。 只是现在的她,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酒腐蚀了她的胃,噩梦啃噬着她的精神,美丽被消蚀褪色,温柔却一如从前。 我劝她别再等了。 她却只是温婉一笑,便是等上一生我也要等。 我有的时候也会后悔自责,如果当初早些告诉老夫人,可能结局并不会这么糟。 可是莺儿总是对我说没关系。 她总是说:“我总是脾气再坏,再不好看,都还有红娘姐姐疼我。”每到这时,她总会扑到我怀里,眼睛是一如以前的黑白分明,头发却也是黑白分明。 可我知道,没关系,就是有关系。 无数个雨夜,莺儿被雷声惊醒,扑进我怀里,我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听她压抑的哭泣,和坚强伪装下的无助。电闪雷鸣之间,一丝白色一闪而过,我装作无心的样子,趁婴儿不注意的时候,暗暗将白发撤掉。那年,她二十六。 莺儿小我六岁,正是青春,头发却已白了,我知道,那是愁的。心头血凝于指尖,被针戳破,一点一滴全部绣在了金鹧鸪的线里,绣在了那人衣上。剩下的都是离别苦,将她日夜熬煎。 莺儿终究还是病了,她病得越来越重,参汤,阿胶,鹿茸,我砸锅卖铁,能想到的补药全都用了,可是架不住油尽灯枯,莺儿终究还是死在了我怀里。烛火将熄之时,她还同我开顽笑,说:“自古名将与美人,不叫人间见白头。红娘姐姐,我这样去了,算不算是美人?”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在她脸上。她还抬手替我擦,只是擦着擦着,她的手便垂了下去,侧脸安静的像个孩子,手里还攥着我的一把头发。白衣红唇粉面,一如当年般静婉惊艳。我把怀里的人慢慢放在床上,当年那个笑起来圆润饱满的女孩,已经瘦的轻若无骨了。 莺儿说,让我把她葬在江边,说她这一生的污浊,怕是只有江水才能洗净。 江边有孩童唱的歌谣:“无情有情老人言,总惧分离无鱼雁。茶莫怕凉,人莫惧远。抬眼看,他已在江头,青蟒加身,高头大马,沉箱金鞍,与卿相见。” 故事里的他们携手终老,故事外的他早有他人相伴。彼佳人才子,不是说书人故事里的等候。却没有人再回头。 人世苍茫,半生浮云,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