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十一)篝火
1

叶鸣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他觉得有野糜子湾就够了。
野糜子湾的每一片云都让他动心。每一缕风都让他觉得亲切,每一湾水都都会让他感到无比温柔。
叶鸣总是怔怔地坐在水边,想心事。漫天的杨花飘入水中,化成团团浮萍,随着水流漂啊,漂啊,漂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书包被他草草地扔在一堆马莲上。他的手不自觉地捡了几颗石子,掌心和三根指头将石子牢牢攥住,食指和拇指不停地从掌心中取出一粒粒石子,从手中抛了出去。夏天的很多个日子叶鸣都在他的秘密基地度过的。
在长大的很多个日子里,他的身边没有张雪婷也没有杜勃也没有晓梅和老虎。长大后,他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寂寞和孤独像满野糜子湾飘飞的柳絮杨花般肆意生长。甚至在梦里,叶鸣都在到处寻找自己的小伙伴,张霞老师总是微笑着,温柔地摸摸它的头然后就不见了。他总是梦到很多可怕的东西进入了野糜子湾,他惶恐地爬上一辆不知道开向哪里的卡车,回望自己家的方向。卡车里装满了麦秆,卡车后,是成群成群的可怕的东西。他害怕地四处张望,看不见父母,也看不见伙伴,杜勃和张雪婷去哪里了呢?他急得大哭,哭着哭着就醒了,每次醒来的时候天都才蒙蒙亮。
叶鸣不再是原来的叶鸣了。他变得很沉默,眼睛里有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有的慌张和忧郁的神色,他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里。这种恐惧感一直若隐若现地跟着他。
白杨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光了,六年级教室前的花池里的植物枯死了一片,张霞老师抽出一节社会课的时间让叶鸣他们班的男生将这些枯死的植物连根拔起,成摞成摞地撂在花池边,女生们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小铲子,将池中的不规则的小坑一一整理好,老虎和张建庭拎着水桶去水龙头上接水。他们拎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嘴里哈出的白色雾气清晰可见。
一桶一桶的水灌到了花池里,花池中的小土块开始坍缩,分明的棱角渐渐模糊变成湿乎乎的一团。叶鸣回到教室里,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煤,出来的时候,花池的水就灌满了。六年级的老师和学生们全都不停地往手里哈气,搓着手,跺着脚,静静地凝视着花池。花池的水面上很快就结上了冰溜子。冰溜子像一把把小剑似的闪着寒光。冬日清冷的早晨在一团团哈出的白气里透着一种温馨感,叶鸣笑笑。
张霞老师跺着脚,嘴里不住地哈着白气,严寒让他像咬了一口酸苹果似的,小跑进了教室,孩子们看了一眼花池,也纷纷回到了教室里。张霞老师揭开炉子的盖子,美丽的火舌在炉膛里跳跃着,孩子们搓搓手,将手高高地放在火舌上,烤热后,再拿手捂捂快结冰的脸。
“邵生虎,张建庭,来跟前烤来!”张霞老师温柔地对站在孩子们圈外的两人说。
老虎和张建庭憨笑着说,“没事,让大家烤吧!我们不冷!”面对张霞老师的关心,这两个孩子竟觉得非常感激。
“快过来吧!”
老虎和张建庭往里凑了凑,晓梅和李欣往边上让了让。老虎和张建庭将紧紧握着的左手和右手,放到了炉火上。他们的手一片通红,只在关节的地方上有零星的一片片白。手冻得已经伸不展了,烤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开。
“来,离火稍微远一点!刚才手挨了冻,离火太近的话,烤完会骨头疼!”张霞老师将老虎和张建庭的手握住指尖,轻轻地往上抬了抬。这让老虎和张建庭心底都萌生了同一种想法,这是一种男子汉气,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了,长大了就能保护美丽的张霞老师了。
孩子们非常喜欢年轻温柔的张霞老师。
张霞老师是从学前班就开始带这个班的。叶鸣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大家连铅笔都不会削,每次放学的时候,张霞老师就把孩子们写秃的铅笔或者是铅笔芯弄折还勉强镶在里面用的铅笔收走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再将削得整整齐齐地铅笔一根一根发到孩子们手上。那时候,大家还是拖着鼻涕的熊孩子呢!接到铅笔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叶鸣边回忆边笑,尽管这样,张霞老师仍旧开心地摸摸老虎乱糟糟的头发,捏捏邵宁肥嘟嘟的脸。
一到六年级,什么品德课啊,社会课啊,音乐课啊全都变成了语文课和数学课。张霞老师和张正才老师轮番对孩子们的脑子进行狂轰滥炸!到放学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晕晕乎乎的,连学习最好的叶鸣和班长艳萍都不例外。学校和课堂中的压抑气氛让孩子们投入到了另一场疯狂中。
2
在一场场寒冷的北风中,大人们窝在他们自己的火炕上。温暖的火坑和慵懒的冬日阳光让享受闲暇的大人们谁也没有料到孩子们为他们闯的这一场大祸。
野糜子湾小学寒冷的冬日夜晚和老师们对成绩的焦虑并没有消耗掉孩子们所有的生气。这不,下了晚自习,叶鸣和老虎班上的男生们又聚在校门口东面的浓重冰块一样的清冷中,鬼头鬼脑的商量着什么,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像磁石一样吸引了低年级的杜勃、鹏鹏和杜铁等低年级的孩子加入其中。冬天的夜晚寒冷的像冰块,天上的月亮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像猜透一切的老人一样狡黠地微笑着。寒冷的清辉散在屋檐上,榆树和杨树落了叶子的瘦枝上,石子路上。
孩子们似乎商量好了,“大部队”开始转移。带着神秘的坏笑和对某种事物的强烈向往,孩子们像觅食的狐狸们一样窜出了街巷。
他们走出街巷,走过打谷场,走过结了冰的弱水,刻意压低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像特务一样东张西望的动作也渐渐地舒展开来。村子已经远远地退到了身后,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很快狗的吠声也被寒冷覆盖了。几颗星星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仿佛一个被排斥而又想加入其中孩子,天上还有几只充满了好奇心的猫头鹰也努力地眨巴着惺忪的睡眼。
繁重的作业像压在胸口的石头,让孩子们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今天晚上就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孩子们纷纷转过身望了望远处模糊的村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孩子们驻足的地方是弱水的北岸,大片大片的芦花在银色的月光里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会被发现吧?”胆小的邵宁问大家。
“再藏几百个你也发现不了!”老虎呛了邵宁一句。
“你要是怕你就回去!”张建庭的话丝毫不留余地,他又拿眼睛扫了扫鹏鹏和杜铁,“你们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杜铁和鹏鹏一口否认。
张建庭的话很明白,人家三年级的孩子都不怕,你还算是个六年级的学生吗?
邵宁只好不再说什么了。嘟嘟囔囔地说:“我也没说怕呀!”
一阵北风扫过,冰面上的孩子冻得哆哆嗦嗦的,牙花子直打架。
“快快,别说了,冻死了!”叶鸣对大家说。孩子们开始分头行动。邵宁和杜铁,鹏鹏将河岸上的树叶子和枯草集中起来,叶鸣、老虎和张建庭寻找粗壮的树枝和树根去了,他们三个人得搜索范围比较大,在远离村庄的夜色中确实需要几分胆量。他们带着一丝恐惧和兴奋朝着不同的方向毅然走入了夜色之中。剩下的几个孩子自由机动,他们不敢走远,将附近能够点燃的东西归置到一起。
叶鸣顺着河畔的毛柳丛开始搜索,将不少枯枝揽入了怀中,走几步就直起身,喊一声:“老虎!”不远处被芦苇和芦花遮住身子的老虎就应一声“哦!”两个人就继续开始拾柴。
“叶鸣!”另一个方向的张建庭轻轻地喊。
“嗯!”叶鸣低低地应。
夜色中,兴奋盖过了仅有的恐惧感,但不代表恐惧感就消失了。
三个小伙伴用这种方式确定着对方的存在。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胆小鬼,邵宁和利头十分卖力地归拢树叶,他们撅了很多芦苇杆子,攥在手里,像一把大扫帚一样,将附近一片落了整个秋天的白杨叶子、毛柳叶子和芦苇的断枝集中了起来,杜勃、鹏鹏和杜铁被他俩使得滴溜溜转,三个人一不服从,邵宁和利头就拿出高年级学生的架势,威胁他们下次不带他们玩,几个小的只好将嘴边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他们心里都在嘀咕。
杜勃:有叶鸣呢,我就不信他会不叫我。
杜铁和鹏鹏:我们是跟着建庭哥来的。
“走啊!走啊!”叶鸣冲他侧面的两个方向喊道。
“嗯!”张建庭应道。
在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中,叶鸣和张建庭分别从毛柳丛和芦苇荡中钻了出来。两个人吃力地抱着一捆枯枝和芦苇杆子。
“老虎呢?”叶鸣问。
“他不是在你那边吗!”张建庭说。
“我刚才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他力气大,是不是已经捡够了,回去了。”叶鸣吃力地往上抱了抱快要溜下来的柴禾,推断道。
“我们先回去看看。”张建庭说。尽管出来的时候几个小伙伴都做了准备,带着棉手套和棉帽子,但寒冷的冬夜仍然将他们的手指冻得生疼。
“啪!”
“哗!”
两抱柴跌到了地上。叶鸣和张建庭掐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很快消融在夜色中。
“老虎呢?”叶鸣和张建庭异口同声地问。
“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吗?”几个孩子诧异地看着他们。
叶鸣和张建庭面面相觑。心里升腾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早就听说,以前这里是乱葬岗,我爷爷小的时候还经常在这里捡骷髅头玩呢,晚上,晚上,老有鬼火!”邵宁说到后面已经满脸都是恐惧,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开始四处张望,提防鬼从芦苇荡里爬出来,要了他们的小命。
“哗啦啦,哗啦啦。”芦苇丛中响成一片。
叶鸣和几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响声发出的地方。
“啊!”邵宁终于吓得兹哇乱叫起来。
芦苇丛中的东西仿佛也受了惊吓,快速窜了起来,一丛丛芦苇剧烈地摇动起来,如果芦苇摇向他们这个方向,孩子们一定会四处逃窜。
“噗喽喽!噗喽喽!”两团黑色飞上夜空。
“嗨,原来是两只鸟!看把你们吓得!”张建庭说,他自己的一颗心也才“咕咚”一声落了下去。
邵宁尴尬地抹掉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想回家,可又不好意思提出来。
“老虎怎么还不回来?”叶鸣自言自语。孩子们刚刚落下的心又开始悬起来。
月亮已经褪去了刚升起时的蛋黄色,清冷的银色光芒洒向大地。结成冰的弱水静静地匍匐在野糜子湾的大地上,芦苇荡轻轻地摇动着,天地一片苍茫,只是不见老虎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芦苇荡中迷路了,要不我们先把火升起来吧!看到火光,他就知道方向了。”叶鸣对大家说。
大家围成一圈。
叶鸣脱下厚厚的棉手套,把两只手伸到邵宁和利头聚拢的树叶子底部,轻轻地往上捧起来一块,张建庭将准备好的火柴取出几根,轻轻地划起来。寒冷的天气让孩子们不住地跺脚,手指头都伸不展。张建庭划断了三根火柴,第四根才划着。他把一只手捏着火柴,另一只手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小火苗往叶鸣抬着树叶底下送,小火苗一挨着树叶子,枯黄的树叶子就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叶鸣轻轻地抽出手,树叶子越燃越多,火苗变成了火焰,腾起的火焰驱走了孩子们脸上清冷的月光。孩子们搓着手,往火焰跟前凑,你挤我,我挤你,气氛开始热闹起来。火焰开始覆盖了所有的树叶子,张建庭抱起自己撅来的一大捆芦苇盖子,一股脑扔在了火堆里,“噗”窜得半人高的火焰被压到了地上,孩子们脸上的橘黄色立马变成了银白。“腾”地一声,火焰比刚才窜得更高,蹲着的孩子们开始站着烤火,身前的衣服烤得热腾腾的,大家开始转过身去烤背后的衣服。跳跃着的橘黄色火焰让月色都暗淡了不少。
“嗨!”
夜色中跳出的老虎成心要把大家吓一跳。邵宁往后一退,一只脚踩在了燃败的火堆边沿,差点把鞋烧着。他埋怨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老虎,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哎呀!”老虎看了看他,他就不再抱怨了,捡起一根小棍子,拨拉着鞋面上粘着的黑灰。
月色中的老虎,活像一只水怪或者更准确一点,像一只巨大的贝壳。大家凑近一看,才发现他的两个肩膀上扛着很多条废弃的自行车轮胎。老虎咧着嘴笑着,得意地看着受了惊吓的小伙伴们。他褪下肩膀上的自行车轮胎,跳着脚走到了火堆边,假装不快地说:“哎呀,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我都还没来,你们就开始烤火了,冻死了,冻死了。”他脱下手套,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在快要燃败的火堆上烤着。
“你还有理了,你害我们连火都没有烤好。我们还以为你被冰窟窿里钻出来的鬼拉走了。”利头揶揄道。
叶鸣看火要烧败了,便将自己捡的树枝和树根往火里添了一些,火苗包裹着树根和树枝,慢慢地燃着,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荒原上橘黄色的范围变小了,月色又开始围拢过来。
“你哪儿找的这东西?”张建庭抽出一条自行车轮胎。
“肯定是镇上给自行车补胎的宋瘸子趁大家不注意把这些废胎扔到了这里。”老虎用烤热的手搓了搓冻木了的脸说。
“还是你主意多!”叶鸣也抽出了一根自行车胎,拎在手里,一部分放在了火堆里,打算点燃它。
老虎,看着叶鸣,会心一笑。
老虎还没有把全身烤热,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扛来的自行车胎一一分给了大家。孩子们人手一条废自行车胎,在火里点着。叶鸣已经拎着车胎去了弱水的冰面上。现在,火焰映照不到的夜色,对他们充满了吸引力。孩子们拎着点着了车胎,在“嘁哩喀喳”响着的冰面上走着。自行车胎燃着的部分很快就变成了黑乎乎的液体。这些燃烧着黑色液体伴随着“忽而忽而”的急促响声坠到了冰面上,滚烫的液体在冰面上伴随着白色的烟气又发出“兹儿兹儿”的声音。孩子们在冰面上疯跑着,乱喊乱叫。
杜勃玩得最好。只见他将自己烧断的轮胎捻灭了一头,只让一头烧着,他轻轻地一抡,烧着的一头便规则地甩出不少黑点子,在风中呼啸着坠向冰面,一落地,便又是一串串规则的“兹儿”声,他的玩法大家纷纷效仿。
玩着玩着大家心里刚开始崩着的那根神经就断了。他们在月夜的冰面上疯狂的跑叫。模模糊糊的声音开始在冬日安静的街巷里游荡。
那一晚,不少大人们都听见了他们的怪叫。
大人们在家里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偶尔耳朵里落进几声叫声的片段。他们便猛然坐起,支楞着耳朵细细地听,可这声音又没了,刚一躺下,仿佛又听到了。男人们对女人们说:“怕是不好,乱葬岗又闹鬼了!”他们神色严肃,她们充满担忧。
“我出去看看”男人们对女人们说,刚披衣起身,想想小时候他们父辈讲的那些乱葬岗的恐怖故事便又胆怯了,瞅瞅外面的月色,又坐下了,纷纷对女人们说:“肯定是风刮树叶子的声音。”女人们停下手中的针线,怔怔地听着。后来叶鸣他们那个晚上在冰面上疯玩发出的怪叫被演绎出了另一段关于乱葬岗的恐怖故事,从大人们的口中流出,去吓唬比他们更小的弟弟妹妹。每当他们的父母这样告诫弟弟妹妹们不许去河畔玩的时候,他们捂着嘴能笑出眼泪来。
自行车轮胎快要烧完了,河畔的火没人经管早熄灭了,孩子们开始回家。到街巷中,他们又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各回各家。
“到哪儿野去了?”老虎妈问。
“没有,去利头家写作业去了。”老虎一脸不高兴。
……
“到哪儿野去了?”利头妈问。
“没有,去叶鸣家写作业去了。”利头一脸不高兴。
……
“到哪儿野去了?”张建庭妈问。
“没有,去老虎家写作业去了。”张建庭一脸不高兴。
“乱葬岗这几天可不太平,以后晚上就不要去别人家写作业了!”大人们纷纷强调。
糊涂的大人们肯定不会互相求证吧,大家都这样想。今天玩得真痛快呢,要好好睡一觉。
3
冬天的野糜子湾小学早上八点开课。
叶之孝就着窗户中透出的月光,看了好一会儿手表,才看清楚时间。六点五十,还可以让叶鸣睡十分钟。他又躺了一会儿,约莫过了十分钟就披着衣服去了叶鸣的房间。亮了灯,叶鸣本能地将被子罩在了头上。
“起,叶鸣,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之孝已经不喊叶鸣的小名了。
“嗯!”叶鸣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可盖在头上的被子纹丝不动。叶之孝轻轻地关上叶鸣卧室的们,坐在客厅里等叶鸣。又过了十分钟,叶鸣的屋里还是毫无动静。
“起!”叶之孝只说了一声,声音有些重。
“嗯!”叶鸣一把掀过盖在头上的被子,坐在炕沿上。看看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今天可能要迟到了。叶鸣揉了揉眼睛开始急速地穿起衣服来。他抓过书包,蹦蹦跳跳地穿起鞋子,就往外跑。“嘭”地推开门,才发现一院子的月光,原来天还没有亮。
叶鸣扔下书包,去洗脸刷牙去了。
张霞老师最近上课的时候总是愣神,讲着讲着就忘了要说什么,微张着嘴,看着窗外,又看看学生们,半天想不起来要说什么。这个时候课堂上就开始乱了起来,说悄悄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闹声才会让她回过神来。有时候讲过一遍的内容,她会重复再讲一遍。坐在最后一排的晓梅没有加入其他孩子的吵闹。她心里暗暗觉得张霞老师一定有心事,晚上可能还哭过。
叶鸣觉得张霞老师美丽的大眼睛总是雾腾腾的,好像有眼泪要掉下来。叶鸣转过身去,看看晓梅,晓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叶鸣转过身去,从晓梅的眼神中,他看出了同样的担心,叶鸣觉得心里沉沉的。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六年了,尽管张霞老师有时候对他们很严厉,可叶鸣觉得还是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张霞老师的样子。再说,他也真的舍不得这个班上的同学。
下课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闹或者是说话。后来大家都往邵宁跟前凑,叶鸣和晓梅也凑了过去。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邵宁用眼睛把围在他身边的同学都盯了一眼。
“你快说吧!”艳萍不耐烦地说。
“张霞老师要结婚了!”邵宁郑重的告诉大家。
“啊?”
“哦!”
邵宁拨开同学们,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瞅了瞅。
“这有什么,我们早就知道了!”春燕对邵宁提供的情报很不屑。
“可你见过他的对象吗?”邵宁一句话就把春燕的不屑顶了会去。
“你见过吗?什么样啊?帅不帅啊?”大家开始八卦起来。
邵宁慢腾腾地坐在了墙角下,非常享受被大家环绕,成为世界中心的感觉。同学们也以他为中心,都蹲了下来。
“什么呀,张霞老师的对象还没有老虎高呢!”邵宁顿了顿,捡起身边的石子漫不经心地扔到了不远处。
“精瘦,特别黑,巴掌大的脸上,就长着两颗大门牙。”
“啊?”大家不敢想象,爱穿裙子,爱笑的张霞老师的丈夫会是这样的男子。
“起码也应该像鸿雁哥那样帅才行吧!”张雪捧着脸,幽幽地说。
“去,花痴!”李欣推了张雪一把,几个女生打打闹闹在一处。
“张霞老师能愿意?”艳萍质疑道。张霞老师一直是艳萍心目中的偶像,自己长大了也要像张霞老师一样,走在一个地方,就能让一个地方明艳起来。
“不同意能怎么样?张霞老师的父亲已经收了人家的财礼了,看见浙江女婿就像看见钱了,乐呵着呢。张霞老师可能马上就要跟着去浙江了。”邵宁反驳众人。
“哎,卖丫头着呢!”在一边静静听着的张建庭狠狠踹了一脚校墙,翻身回了教室。男生们纷纷起身,失落地朝教室走去。
上课铃响了,围在邵宁周围的同学轰然四散。邵宁最后才不舍地向教室走去。张霞老师已经在门口了,看了看邵宁,轻轻地说:“进去吧。”
教室里的男生们多么希望张霞老师能狠狠地把邵宁收拾一顿,仿佛是因为他的存在,张霞老师才会无奈地嫁到远方去。但张霞老师什么也没说,男生们十分失望。
张建庭是个性格十分刚硬的男生。
平日他在班里沉默寡言,但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在他还小的时候,邻居家里丢了钱,对张建庭父母说话的时候总是带刺儿,处处指向他。气恼的父亲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拿着棍子下死手抽他的屁股和腿,他梗着脖子不哭也不申辩。到了上学的时候,张霞老师发现了座位上坐立不安,摇摇晃晃的他,悄悄把他叫到办公室,褪下裤子,张霞老师看着他屁股上红一道青一道密密麻麻的印子,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张霞老师拿来药膏,轻轻地抹,问他怎么了,他硬是扭着脖子,不让张霞老师看见他哭,越克制,受了冤枉的眼泪就越不争气地流,他用两手狠狠地捂着自己的嘴,可“呜呜”声还是从指头缝里钻出来,自始至终他都脸背着张霞老师。张霞老师看着九岁的张建庭,就没有再问下去。想想三年前的这一幕,想想张霞老师的远嫁,他的鼻子总是酸酸的,他努力地睁着眼,重重地呼吸,才让眼泪憋了回去。
张建庭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在全校摔跤就没有对手了。六年级的男生们轮番向他挑战,他一一把他们撂倒在了操场里。别看老虎的个子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全校最高了,可无论是斗鸡、摔跤、骑马打仗他在全校只能认第二。后来高年级的大孩子输急了,看看一旁观战的瘦猴一样的叶鸣、利头,就提出,全班男生对战男生。到了约定的日子,六年级的男生和三年级的男生两阵对圆,叶鸣才发现除了老虎和张建庭,自己和利头、邵宁比对方足足矮了一头,他看看自己麻杆一样细的胳膊,心慌得乱跳起来。老虎大吼一声,让对方和自己一方的孩子吓了一跳。叶鸣他们班的男生开始冲锋,在六对六的战局中,张建庭一个人就撂倒了两个六年级的大孩子,老虎也撂倒了一个,正在气喘嘘嘘地拉住另一个大孩子纠缠,利头、邵宁和叶鸣三个人和六年级的两个孩子撕抓在一处,张建庭解决了自己的对手,就向叶鸣这边驰援。他拉开了叶鸣他们战局中的一个大孩子,三下五除二就撂翻在地。叶鸣、利头、邵宁三个人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废了大力气才将六年级的的班长,艳萍的堂哥张建青按翻在地。按照野糜子湾孩子摔跤的规矩,按倒了就不能再起来,直到两拨人分出胜负来。到最后,六年级的大孩子让三年级的小同学们全部撂倒了,屈辱地躺在土窝里,三年级的孩子趾高气扬地站在场地中间。老虎的袖子被扯掉一条,张建庭的一只鞋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叶鸣肚子刚才被张建青打了一肘子,他咬着牙不表现出来。邵宁的嘴角破了,利头满身满头都是土。可他们的这副尊荣一点儿都不影响接受艳萍、李欣等班里女生们的欢呼。此刻,无论学习好坏,他们都是她们心中的英雄。
“干什么呢?”张正虎老师的一声大吼将叶鸣班的男生从胜利的喜悦中敲醒了,“小张老师,你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学生,不要让他们再欺负六年级的学生了,他们还要备考呢!”张正虎老师一一拉起自己躺在地上的学生们。
“噗!”三年级的孩子们全没忍住,笑出了声。心里想,你也太偏心自己的学生了,我们三年级,能欺负得了六年级的学生。
张正虎老师听见了笑声,没有看三年级的学生,而是盯了张霞老师一眼。
“别笑了!”自始至终不说话的张霞老师也板起了她的脸。
“跟我回办公室!”
三年级的学生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跟在张霞老师屁股后面去了她的办公室。张霞老师先进去了,让男生们等。男生们像土窝中滚过的小叫花子似的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批评。
“不会被开除吧?”邵宁带着哭腔问。其他人都没搭理他,但心里也打起鼓来。
张霞老师端着一盆水,肩膀上搭着一块白毛巾出来了。放下水盆,泡上毛巾,张霞老师又拎了一把笤帚。
“转过去!”
男生们纷纷手扶着墙,撅着屁股等着。邵宁已经哭出声音来了。然而,张霞老师并没有打这些孩子们,她拿笤帚只是为了扫掉孩子们身上厚厚的土。扫掉最后一个孩子邵宁的时候,尘土飞扬的校园仿佛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张霞老师拧干了毛巾,一个一个开始给孩子们擦脸。男生们都记得张霞老师的毛巾上有好闻的香皂味……
“笃笃,笃笃。”张霞老师敲着愣神的张建庭桌子,把张建庭的思绪扯了回来。
“老师……”张建庭用雾腾腾的眼睛看着张霞老师,仿佛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张霞老师轻轻地拍了拍张建庭的肩膀,说了句认真听课就走开了。张霞老师不敢看孩子们的眼睛,她怕自己眼泪会掉下来。张建庭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搓着,可眼泪还是从自己浅浅的眼窝子里溢出来了。
“唔……唔……”他用手捏着自己的嘴,努力不让哭声跑出来。他无奈地想,哎!原来我还不如爱哭鬼邵宁呢。
全班同学开始抽泣起来,到最后,女生们伏在课桌上,哭声越来越大。邵宁都打算好了下课要嘲笑张建庭呢,可大家这是怎么了。到 后来,大家伤心的哭声把他的眼泪也勾出来了。
女生们想起了自己刚入学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在操场上疯跑,张霞老师则把女生们一个一个揽入怀中,给她们扎各式各样的花辫子。
“大家……呜呜……大……家……不要哭……了!”张霞老师转过身去,把语文书遮在了脸上。
下课又上课了,张正才老师把门刚推了个缝儿,看见教室里的情况,就明白了一切,转身回办公室里了。
慢慢地大家就不哭了。
张霞老师对艳萍和全班女生说:“我出嫁的那天,就不请喜婆子梳头发了,你和女生们给我梳吧!”说完,张霞老师就走了。
叶鸣的眼前总是晃着张霞老师那节社会课上带着全班同学收拾花池的样子,还有一捆一捆干枯的毛毛草和鸡冠花被连根拔起,堆在一处烧掉的情景。
4
周五到了,晚上可以不用上晚自习了。整个一周六年级的学生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每个下午,六年级的孩子看着低年级的同学背着书包回家,眼睛中满是惆怅和哀怨的神色,仿佛笼中的鸟儿,看着满天飞舞的燕子。
今天,终于可以和他们一样了。笼头困不住马儿喽!还有两节课的时候,孩子们就兴奋地说说笑笑,全身都冒着幸福的泡泡。
搞完卫生,放学的铃声刚好传来。叶鸣他们班就幸福地如同炸了锅一样。清洁工具被扔到房顶上,又重重地摔了下来。
一到六年级站好队,唱着歌从校园中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没走多远,队伍就四散开了。叶鸣班上的男生和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又凑在了一起。艳萍、晓梅等几个女生也凑到一起,不时地朝他们这边张望。
男生们商量好了,今天还到弱水边上的芦苇荡那儿玩。艳萍从几个女生中走了出来,朝男生这边走了过来。
“晚上,我们想跟你们一起去玩!”班长艳萍说。张建庭和老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趾高气扬的艳萍这样求自己,主动提出跟他们一起去玩,心里很高兴,他们也想跟女生们一起去。可总张不开嘴,总觉得和女生搅和在一起,会被其他人笑话。两个人一起不置可否地挠着后脑勺上的头发。
“不太方便吧!”叶鸣说完,望了望远处看着自己的晓梅。老虎没想到叶鸣就这么把艳萍拒绝了,拿胳膊把叶鸣推了一下。
艳萍看看这二人,斩钉截铁地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晚上干什么去了,就这么定了!”转过身去,又朝远处的张雪、李欣、晓梅们招招手。女生们开心地跳了起来。
“我们,六点半的时候在村子南面的大水闸那儿集合!”老虎说。
“好,一言为定!”艳萍说完就跑向了女生堆里。女生们纷纷拉着她问这问那。
男生们也吹着口哨在街巷里星散而去。
暮色四合,装了一肚子拉条子的孩子们还是三三两两往大水闸那儿聚合。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孩子。叶鸣扫了一眼,足有二三十个之多。叶鸣看了老虎和张建庭一眼,老虎很快就明白了。
“没事儿,多点儿才热闹呢!”老虎说。
“今天这么冷,芦苇荡又那么远,大家还想去吗?”叶鸣问。
“去啊,怎么不去。”张雪俏皮地眨眨眼,冲叶鸣说:“难道你们男生害怕了?”顿时,女生们看着叶鸣笑成一团。
“谁害怕了!”叶鸣不好意思地反呛。
“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我们才不回去呢,要回你们回。”艳萍从叶鸣的话中感觉到男生们想甩开女生自己去玩的意思,就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那好,今天的事可一定要保守秘密!”叶鸣说。仿佛这句话是说给女生听的,女生们不住地点头。叶鸣看看老虎和张建庭,三个人点点头。
“出发!欧——欧!”老虎兴奋地迈着大步跑在最前面。
“声音小点,你想让老师和大人们知道吗!”艳萍冲老虎吼道。老虎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冲艳萍做了个抱歉的鬼脸。
一大群孩子蹑手蹑脚地朝弱水河畔走去。
远处,银色的芦苇穗子在红色的晚霞中更加耀眼,凛冽的风在芦苇荡中飞过,灰黄色的芦苇上泛起一层层银色的波浪,波浪撩拨着孩子们的心。离村子越远,孩子们就越热烈。
“看!冰!”艳萍兴奋地指着,女生们眼中纷纷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弱水冻得结结实实的,洁白的的河身载着芦苇蜿蜒到远方灰色的苍茫中。
“好美啊!”晓梅不由自主地感叹。孩子们纷纷在晓梅身边驻足,静静地融在寒风中。月亮爬上了合黎山,带点黄色的光芒穿过黑色的
傍晚落在了孩子们身上,孩子们长长的影子清晰可见。
“走!”艳萍说。孩子们继续向前走去。冰面近在眼前,男生们开始跑起来,滑冰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一群男生越跑越快,在脚接触到冰面的时候突然止步,两只脚错开,身子微微后倾,带着风踩着月光“嗖,嗖,嗖”地向远方滑去。女生们在河畔纷纷拍手叫好!
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没有控制好方向滑向了一丛芦苇,巨大的惯性让他无法改变方向,发涩的芦苇杆又阻止他向前的脚步,只见这个身影飞了起来,一头扎进了芦苇丛。
“噗”地一声,那丛芦苇被压了下去。
“呀!”女生们纷纷惊呼。男生们止住脚,向这边赶过来,女生也在滑溜溜的冰面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原来是老虎。老虎揉揉腰,从芦苇中站了起来,吐出一嘴苇花。
“没事吧!”张建庭晃着老虎的胳膊问。
“没事,芦苇把我接住了,一点儿都不疼。要不你们也试试!”
“去,我们才不上你的当,啃芦苇呢!”
老虎的头上,衣服上沾满了白色的苇花,像一个偷鸡贼一样。
女生们看着老虎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样,疼不疼啊?”春燕悄悄地问。她怕张雪和李欣笑话自己,声音压得很低。
“没事!”老虎说完,便和一群男生跑向了河对岸。
一大群孩子三三两两地来到了上次男生们玩过的篝火堆边上,女生们用脚踢踢燃败的火堆,指着男生们说:“好啊……你们……”
男生们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孩子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分头去捡柴禾。有了上次的经验,再加上这次来了这么多小伙伴,大家胆气都很壮,一个人也敢深入芦苇荡。越是没人的地方越带着好奇心深入地探索进去。
不一会儿,捡来的柴火已经堆得有老虎高了,男生们撂下手中的柴禾,纷纷在柴禾堆边驻足,女生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说着悄悄话推推挤挤地又要往芦苇荡中走去。
“柴禾已经够了,你们打算烧了整个野糜子湾吗?”老虎对女生们说。这时,她们才纷纷停下,向柴禾堆靠拢。
孩子们围成一个圈,挨挨挤挤地坐下来,这时谁都不会像平时一样,笑话那个男生和哪个女生挨得近了。大家都知道,挨得近些,就会暖和一些,尽管这样,飞过一阵风,孩子们就哆嗦一阵。
叶鸣、老虎、张建庭三个人在圆圈中间生火。叶鸣和张建庭从柴禾堆底部将柴火轻轻地抬起来,老虎抹下手套,取出火柴点火。老虎的手冻成了鸡爪子,擦了几根火柴,也没能将火生着,不是把火柴杆撅折了,就是划不着地方,叶鸣将火柴接了过来,抖抖索索取出一根,轻轻地放在火皮上,擦了一下,火柴就着了,他用一只手护着小火苗,凑到了老虎和张建庭抬着的柴禾堆底部,火苗一挨着干枯的芦苇杆,就瞬间壮大起来。火在严寒中窜了起来,三个人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孩子们举着双手,烤着火,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上次玩剩下的自行车废胎不多了,男生们刚来的时候就惦记着呢,这会儿身体烤热了,就不时拿眼角的余光在在废胎上溜来溜去。不知是谁起的头,男生“哄” 地一声像野狼一样开始去抢那些废胎,
抢着的,就兴高采烈地跑开了,抢不着的就缠着那些抢着的。男生们打打闹闹,玩得十分起劲,留下半圈一脸诧异的女生们。
“他们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啊!”李欣一脸嫌弃和不解。
“可能要幼稚很多年呢!”张雪的俏皮话让女生们都笑了。
晓梅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夜晚,大家应该围坐在一起,说说六年来的知心话,说些毕业之后要珍重呀,道别呀,谁对谁的好感呀(哪怕大家笑成一团,可心里是会牢牢记住的,甚至也可以用花体字在地上写勿忘我啊什么的。男生们仍然是小破孩呀,她暗暗地想。
“我们玩我们的吧!别管他们了!”艳萍说。艳萍看了看独自离开人群,提着燃着的自行车废胎向远处走去的张建庭。“他们都是大傻子。”女生们又笑成一团。
“笑什么呢?谁是大傻子?”叶鸣从夜晚的黑色中走了过来。
“咯咯咯!哈哈哈!”女生们又笑成一团,叶鸣有点不知所措。
男生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从黑色中围拢了过来,看来他们终于解决了自行车废胎的问题,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截,仿佛宝贝似的精心呵护着。
“走,一起去冰面上玩吧!”老虎对女生们说。
“看来,他们还没有傻到家嘛!”张雪对女生们说。女生们又咯咯笑了一阵,才随着点燃了手中自行车废胎的男生们来到了结了冰的弱水上。
“咔嚓,咔嚓”冰面不时发出一阵开裂的声音,吓得孩子们大呼小叫。
“冻结实了,没事!”男生们安慰着女生们。
弱水里泡大的孩子们非常了解这条河的秉性,现在就是把坦克开到冰面上,结了冰的弱水也能托起来。
“点着的废胎不要甩着玩”叶鸣对大家说:“飞出去的火点子会把衣服点着,甩到其他人脸上就更糟糕了。”大家点头表示同意,小心翼翼地拎着废胎来到冰面上。
废胎燃得很慢,下坠的火点子“兹儿兹儿”地掉在冰面上,又迅速熄灭了,在冰面上留下一个个黑点子。女生们看着男生手中拿危险的东西,都迅速远远地躲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操控,男生们对手中燃着的废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杜勃将叶鸣的废胎也要了过来,一手拎着一截,在冰面上踏着小碎步滑起了冰。他先助跑了一阵,然后两脚分开,身子后倾,一下子滑出七八米远。他滑一路,火点子就在他身后坠一路,伴着呼啸的风声,整个人潇洒极了,他停下的时候,冰面上的火点子都还没来得及熄灭,散成一团的男孩子纷纷向这边靠拢。有的孩子觉得自己滑冰没有他滑得远、滑得稳,何况手臂还不能摆动,脸上满是羡慕和佩服的神色。女生们站在远处为这个低年级的小朋友鼓掌。大家心里都想,再升一级,杜勃又是另一个张建庭。
女生们看得不过瘾,再加上今天有女生们在,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大家决定跳出滑冰好手们,在冰面上玩个阵势大的。艳萍自告奋勇,要给男生们当裁判。
高年级的孩子们滑冰技术要更好一点,所以他们纷纷接过低年级孩子手中的废胎,站成了一排。叶鸣、老虎、利头、张建庭再加上低年级中的滑冰好手杜铁、鹏鹏、杜勃七个人站在一条线上,一人两条点燃的废胎,像等待升空的火箭一样,看着旁边的艳萍。
“我喊一二三,三声过后,你们每个人冲十步,十步之后,开始滑,记住了哦!”艳萍说。
“一、二、三,开始!”
七个孩子开始冲起来。孩子堆中不断有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们知道自己滑冰的时候都需要用小碎步助跑,这样好保持平衡,没想到冰面上的这七个人,在胳膊无法摆动的情况下,竟然用急促的大步来冲刺,真是了不起。
正在这时,七个人心里默数完十步已经开始滑行了。七个人滑行的姿势各有诀窍!老虎个子虽然高,可滑冰的技术更高,别人滑行时都是身子后仰,只见他跑出十步的时候,反而身体前倾,撅着屁沟,向前滑去,手中的两条废胎就像两只助推火箭。他滑一路,身后的火点子就飞一路。张建庭只比老虎矮半头,可滑冰的技术一点儿也不比老虎弱。他把整个身体压得很低,别人都是拎着燃烧的废胎,而他是握着,两条长长的胳膊快要触着冰面了,废胎已经挨着冰面了。他滑
一路,火点子就在冰面上淌一路,远远地看过去,仿佛鞋底在冰面上擦出了火星。杜勃虽然年龄小,这次也不甘示弱,虽然像刚才一样采用的是身体后倾的滑法,但这次他的两条胳膊平举着,像点着的稻草人一样向前滑去,他的火点子轻轻巧巧地飘在身后,他滑行结束的时候,还有火点子飘在空中。叶鸣和利头,采用了最普通的滑行姿势,身体保持得非常好,滑得也最远。杜铁和鹏鹏也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拿了出来,可还是不及这几人。不过他们一点儿也不沮丧,因为今天开了眼,也学到了不少本事。七个人呼啸而过,身后的火点子让白灰色的冰面上又多出了一条银河。他们滑一路,身后的小伙伴就欢呼了一路。
七个人滑行结束了,互相笑着看了彼此一眼,对身边的小伙伴都很佩服。身后的小伙伴们追了上来,簇拥着这七个孩子问长问短。高年级的男生们将手中的废胎物归原主,低年级的孩子们捧着废胎像捧着宝贝似的。女生们要过男生手上的废胎仔细地把玩着,看看身边这些她们眼中“幼稚”的男生们,眼睛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他们不再是大傻子了,他们是英雄。
孩子们又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来,一些低年级的小朋友仍然在冰面上模仿着他们刚才的动作。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练,有几次,废胎差点烫着手。
此时,冰面上茂密的芦苇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一截又一截的废胎点燃了一丛又一丛的芦苇。芦苇都有两三人高,火焰迅速窜了上去。黑色的燃败的芦苇灰被火焰冲到了天空中,燃着的芦苇叶子飞了出去,像一只只火蝴蝶。所有的孩子站在冰面上兴奋而又安静地欣赏着这冲天的火光。芦苇烧得很快,烧完的芦苇丛只剩下一摊黑黑的灰平躺在冰面上。一丛芦苇烧完了,孩子们就转向另一丛高大的芦苇。寂静的野糜子湾和弱水在冲天的火光中热闹了起来。
鹏鹏和杜铁过来向叶鸣和老虎耳语了几句,叶鸣和老虎就向等在不远处的张建庭走过去。
“走!”张建庭对靠过来的男孩子们说。
“这样不好吧!”邵宁对大家说。
“你不敢去就不要去!”张建庭说。
“我不是不敢去,我这会儿肚子疼,想拉泡屎,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去找你们。”邵宁显得憋不住了,跑到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脱下裤子就蹲了下去。
“懒驴上磨屎尿多,别管他了,我们走!”张建庭说。
“喂,你们干什么去呢?”艳萍远远地喊。
“不干什么,你们别管了。”张建庭气鼓鼓地说,此时,谁要拦他,他已经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叶鸣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可想起
身不由己的张霞老师,他又觉得即使是挨点责骂,又算得了什么。
“我才懒得理你们呢,就跟谁在乎似的。”艳萍不高兴地说。
几个男生们走出一里地,来到了弱水北岸的一片农田边。这片农田是张霞老师的父亲张正化的。农田的田埂上长满了几房子高的白杨,白杨下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叶子,叶子上码满了棉花杆子。
“如果有事,就是我一个人干的”张建庭对几个小伙伴说。
“张霞老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逞什么能!”老虎说。
张建庭笑着向老虎的胸脯上轻轻地捣了几拳。
“好,今天就让见钱眼开的老家伙破点儿财!”说着,张建庭拎过手中的新点着的一整条废胎,将废胎的火点子滴在了树底下的棉花杆子垛上。他滴着了一处就换下一处,看着的小伙伴们也纷纷将手中快要燃尽的废胎分开扔到了树底下。火苗迅速燃起来,清冷的月夜被远远地赶到了旁边。孩子们心中有一种复仇的快感。火越烧越旺,棉花杆子远远比芦苇杆耐烧,烧了一会儿之后,仍然不见有烧败的迹象。白杨的枝条也燃起来了。整个田埂烧成了一道火墙。起风了,大火怒吼着越烧越高,很快大火向旁边蔓延。这时,小伙伴们都慌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想放把火把张正化的树烧掉,如果连累了别人家地上的树就不好了。白杨树密密匝匝的,枝条和枝条纠缠在空中,大火像兴奋的野兽,根本不受孩子们的控制。很快火墙越烧越长。刚开始,大家还在张正年田埂边上用撅下的枝条灭火,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他们几个人就能把火熄灭。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一颗心在胸腔中狂跳不已。
“完了,全完了!”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啪!哗”碗口粗的一棵树根部被烧断了,倒了下来。慌神的小伙伴们吓了一跳。
“怎么办?”利头问大家。
“跑!”老虎说。
“树怎么办?”
“弄走!”
七八个孩子抬着刚烧倒的那棵树,向弱水边跑来。就在他们跑出去不远,一棵棵高大的白杨喷着火接连轰然倒地。孩子们吓呆了,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们慌乱的脸。
“跑!”他们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可怎么跑也跑不快,腿肚子发软,在凹凸不平的田埂里跌了一跤又一跤。
“过来!过来!”他们冲冰面上玩得正高兴的女生们喊。
女生们围到男生跟前,才注意到远处烧着的那一排白杨。白杨树仍然在接二连三的倒地,巨大的倒地声重重地砸在孩子们的心上。
“你们干的?”艳萍问,男生们后悔地点点头,急得大哭起来!“你们闯大祸了”
“出事了,我一个人担着。”张建庭说。
“你还说!”艳萍狠狠地瞪了张建庭一眼,张建庭不啃声了。
“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艳萍对所有人说。几个胆小的女生和低年级的男生吓得已经哭了起来。“赶紧跑,待会儿,来人了就不好办了。”艳萍说罢就有几个孩子慌忙跑了。
“等等!”艳萍喊,“不能这么跑,慌脚鸡似的,一看就是咱们干的。”张建庭听到艳萍说“咱们”,打心眼里佩服起这个平时看不惯的班长艳萍来。
“我们要根据住的远近,把同学们分开走,不能走大路,回家也不能从正门回去。这样不会被大人发现。”艳萍迅速把孩子们分成了五拨,分头向村子里跑去。叶鸣、老虎、张建庭、利头四个人就把刚才拉来的那棵白杨藏在了最大的一丛芦苇丛中,才向村子的方向摸回去。孩子们到村子边上的时候,就听见村子里鼓声大作,大人们已经抬着锯、扛着铁锨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所有的孩子们藏在水沟和树丛中,大气也不敢出。大人们走完了,才偷偷溜回家,洗把脸,拉下被子,若无其事地睡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躲在被窝里的时候,一颗心还在那儿狂跳。他们支楞着耳朵,出着粗气,留神听着弱水畔的一举一动,尽管什么也听不见。
5
阳光洒在教室外面的一截校墙上,一墙的麻雀在歇脚,叽叽喳喳的。麻雀的叫声让叶鸣觉得整个世界都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脏的跳动。他努力地听着麻雀的叫声,希望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有些羡慕起麻雀来了。麻雀可以自由自在地飞,自由自在地晒太阳。他甚至有些眩晕,想吐。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叶鸣,叶鸣,叫你呢!”身后的晓梅轻轻地晃了晃叶鸣的肩膀。叶鸣才注意到杏目圆睁,瞪着自己的张霞老师以及门口遮住了太阳的警察。
“出来!”警察说。利头、老虎、张建庭已经被叫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挨打,叶鸣的脑子一片空白,临出门的时候,张霞老师推了一把摇摇晃晃的叶鸣,叶鸣险些跌倒。警察拽住叶鸣的后领,像提着一只小鸡一样,把叶鸣拎到了大办公室。远远地,叶鸣看见了站在学校东墙跟底下的张建庭、老虎、利头三个人。校长张正才说着什么,唾沫星子乱飞,情绪特别激动,最后,还在三个人的腿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老虎打了个趔趄,龇牙咧嘴地揉着腿。张建庭整个人崩得很直,挨了一脚,只是晃了晃。利头的个子比较矮,受不住那一脚,整个人碰到了墙上,揉了揉头和腿,又顺从地站了过来。
“嘭!”警察将门推开了,叶鸣被拎到了大办公室的正中间。
“这些小坏子儿,浑身冒驴气着呢!再不收拾,还翻天呢!”张正化生气地捶着一张办公桌。
“再没地方撒野去了。”张正义冲叶鸣喊了一嗓子,顿了顿,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还说的叶鸣是好学生呢,简直是驴学生!”说完,将一张脸扭到了一边,还兀自嘟囔着什么。
“行了!是你们办案子,还是我们办案子!”警察喝止住两个怒气冲冲的老汉。两个老汉赶紧赔笑道,“你们来,你们来”。一张笑脸显得特别不自然。
“说,都有谁?”
叶鸣不吭声!
“说啊,放火的都有谁?”
叶鸣仍然不啃声,他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如果这会儿有条被子就好了,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裹,挨顿凑都没关系,只要他看不见这几个人就行了。
“说啊!”警察大吼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叶鸣浑身一抖。
“这些坏怂,额,那排子白杨树在野糜子湾都找不出第二棵来,多好的树,树贩子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烂了,我都没应,还说的给我打棺材板呢……”张正年嘴里吸着气,狠狠地剜了一眼叶鸣。
“啪!”叶鸣挨了一个嘴巴子,眼前只冒火星。
“滚出去!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
叶鸣捂着脸,来到了东墙跟底下,站在了张建庭旁边,右脸上五条指头印子清晰可见。四个人谁都不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东校墙根底下没有太阳,四个人的耳朵边都冻红了。脚快冻木了,即使跺脚也没有太大的作用。
老虎跺了一阵脚,轻轻地拍了一下利头的肩膀,又踢了踢叶鸣的脚,叶鸣和利头看着他,只见他咧着一张大嘴,在逗叶鸣和利头笑。叶鸣和利头笑不出来,他就不停地逗。最终利头和叶鸣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四个人在校墙跟底下“吃吃”地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陆陆续续地,那天晚上去过弱水冰面上的孩子们都被叫了出来。
高年级的男生和低年级的男生站了一排。每来一个,老虎都龇牙咧嘴地冲大家笑。有的孩子被逗乐了,有的孩子仍旧愁眉苦脸的,女生们被集中在操场上,有不少低年级的孩子在抹眼泪。
教室里只剩下邵宁一个男生了,他坐立不安地望望窗外,又望望坐在讲桌边上发呆的张霞老师。窗外,校长张正才陪着两个警察从大办公室走了出来,寒暄着什么。张正才和两个警察逐一握手,又和张正化、张正义两个老汉说了些什么。两个警察似乎要走了,邵宁坐在板凳上,急得用脚底板搓地面。
“吱吱——吱吱”的声音吸引了张霞老师的注意力。张霞老师问邵宁:“不好好坐着,哪根筋又痒了?”
“老师……我……我……”邵宁急得要哭了。
“怎么了?”张霞老师问。
张霞老师的话音未落,邵宁已经夺门而出。张霞老师也跟着追了出来。只见邵宁已经冲着两个快要出门的警察追了过去。两个警察看见追过来的愣头小子,以为他又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就停下脚步等他。邵宁停了下来,看看校长张正才,又看看两位警察,还转过身去看了看东校墙根底下罚站的同学们,一张脸涨得紫红。
“怎么了?”张正才校长有种不好的预感,嫌这个学生多事。
“我……我……”邵宁吞吞吐吐的,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似的。
“有话快说,不要耽误两位警察同志的功夫!”张正才校长很不高兴,要是在平常,他一定好好地收拾一下这个节外生枝的学生。
“那天,我……我也去了!”邵宁如释重负。刚才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老虎他们,老虎几个孩子也诧异地远远看着他。
“一看你就是老实娃娃,你肯定没去!”其中一个瘦高的警察打量了一下邵宁,又远远看了看老虎几个孩子说。
邵宁看他们不信,非常着急,一脸诚恳地说,“我真的去了,我真的去了!”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小声吼出来的。邵宁为警察不相信自己感到十分沮丧。
“滚!”张正才怒吼道。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张校长笑了笑就开着警车走了。邵宁转身,兴冲冲地跑到了男生罚站的队伍里。男生们不可思议地看着平时胆小如鼠而且爱哭鼻子的邵宁。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邵宁站在了叶鸣旁边。邵宁的举动赢得了所有男生的尊重,邵宁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这个班很重要的一位同学。
“啊——啊——”这吼出来的哭声把所有的孩子吓了一跳。搜索一阵后,孩子们所有的目光停在了张建庭身上。张建庭放声大哭,哭声中没有一个字,只是不住的“啊”“啊”。他大张着嘴,半仰着头,眼泪从脸颊上不停地流下来,所有的同学都感到十分诧异。
“别哭了”叶鸣柔声说。
“没事,这是我们大家的主意!”老虎说完看了看大家,所有的男生们不住地点头,邵宁更是不住地说:“就是,就是。”
张建庭一把拦过邵宁,伏在邵宁肩头上放声大哭。
“哭什么,还有脸哭,干下什么光荣的事了?”张正才吼道。所有的男生们挺着身板,站在午后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明天开家长会!把你们家长都叫来!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说完这句话,张正才校长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
“都回家吧,明天7点,你们和家长在会议室外集合。”张霞老师说完也走了。孩子们的一颗心又开始沉重起来。
6
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孩子们都不想回。街道上晒太阳的大人们已经纷纷散去,太阳的余热很快就被驱走了。太阳要落了,风又开始冷起来。孩子们不知道该去那里。低年级的孩子纷纷回家了。他们岁数小,家长会认为他们犯错误都是被坏孩子挑唆的,不会挨揍的。只不过天晴了,人多的时候,他们的家长会狠狠地咒骂叶鸣这几个孩子,以此来划清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之间的界限。
老虎的一张长脸冻得青紫。他的肥大的棉鞋像两条小船,大拇指的地方,鞋面已经磨破了。他的脚快要冻木了,不住地用脚尖捅着墙皮。从刚才开始,张建庭就一句话也不说,像个木头人。邵宁好不容易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离开。叶鸣不敢回家,自从上次没考好,挨了张正才一个巴掌之后,那个温暖的家在他眼中就有点变了,他说不清楚。
“我不能回家!我不能回家!”老虎嘴里不停地喃喃。叶鸣注意到他的嘴皮不停地在抖,不久整个身在都颤抖起来。在寒风中,他仿佛瑟缩着变成了一大团棉花。老虎把双手搭在叶鸣的肩膀上,双眼不知在躲避着什么,“我不能回家!我爸会打死我的!”顶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两片大嘴抿得紧紧的,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老虎从小就比较皮,鬼主意比较多,为此没少挨父亲邵宗汉的揍。有一次,老虎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手闲吧,从家里拎了一把钳子,将树林子里卖化肥的周克利下的捕野鸡和野兔的电网捡成了好几截。周克利不知道从谁那儿查了出来,开着车,拉了一车的周家弟兄,跑到邵宗汉家兴师问罪。老虎拎着一根棍子堵在门口,不让周家兄弟进去,周克利上前,一脚踹翻了老虎,就骂骂咧咧地进了邵宗汉家的院子。邵总汉赔了钱,送走了凶神恶煞们,将老虎捆起来吊在门楼上,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一顿。
叶鸣拍了拍老虎的肩膀,说:“没事,我也不回!”老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看叶鸣,仿佛此时他的双手抓住的不是叶鸣的肩膀,而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总算心安了一点,小伙伴没有抛弃不敢回家的自己。
“我,我也不回了!”利头瞅瞅他家的方向,嘴里挤出几个字。
张建庭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了老虎和叶鸣身边。
“你回去吧!邵宁!有你爷爷奶奶护着,你爸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叶鸣对邵宁说。
“我……”邵宁想表示自己愿意跟大家在一起,可心里又想回家,在火热的炉子上烤烤自己快要冻僵了的手和脚。
“没事,今天你已经证明了你是个男子汉!我们都很佩服你!”叶鸣真诚地对邵宁说。
“我……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家。”邵宁满脸关切地说。邵宁转过身去,看了看小伙伴,一路小跑着回家了。
天开始暗下来,灰蒙蒙的街道上传出一缕一缕的饭香。
叶鸣、老虎等四个小伙伴像无家可归的弃儿一样,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可谁也不敢回家。
“太冷了!”利头吸着清鼻涕,捂着耳朵,跺着脚说。
“家是不能回了,回去少不了要挨顿打!”叶鸣觉得自己的耳洞像被好多跟针在扎一样。
老虎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就浑身打颤。他用哀求的神色看着每个人。张建庭不敢看老虎,整个人比平时沉默了很多。
“站在街上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不回去,家里的人肯定会出来找!”叶鸣担心地说。
“要不,你们先回家吧!我是不能回的,找个盛牲口草料的草庄子,我先蹲上一个晚上!”街巷上所有的黑色似乎都填进了老虎的胸膛,他觉得自己害怕极了,孤独无助极了。
“没事,我们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叶鸣对无助的老虎说。
“我们找个草庄子吧,待在街上,非被冻死不可!”利头吸着清鼻涕,不停地跺着脚说。
“对了,去我爷爷的果园吧!”叶鸣眼前一亮。
“不去,不去,你爷爷刚去世不久,住鬼屋不好吧!”利头满脸惊恐。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叶鸣反问道。没等利头回答,叶鸣、老虎、张家庭就挪步向村外的方向走去!利头顿了顿,满脸不情愿地追了上来。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四个小伙伴想想平时,自己正端着大碗吃拉条子呢!想想,心里就灰灰的。
四个孩子此时觉得自己就像背井离乡,要去讨饭的小叫花子一样,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身后的村子。村子里的灯一盏盏两了起来,天色更暗了。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印衬着背后黑蓝色的天璧,稀疏的树枝间驾着一团团黑色的喜鹊窝,偶尔,会有一两只蝙蝠翻飞而过。
叶鸣打开爷爷园子的柴门,小伙伴们鱼贯而入。爷爷去世快两年了,他的园子也像随他而去了一样,到处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园子中的小屋前的那一架葡萄没人填埋,恐怕明年就会冻死了,叶鸣觉得爷爷给自己讲黑山老林的故事不过是昨天的事,可是一转眼,爷爷已经埋在山上了,他觉得很伤感,偷偷地在黑暗里掉了两颗泪。
“我们烤烤火吧!”老虎一直紧紧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小伙伴们终于还是没有抛弃他。
孩子们开始自觉地拾柴,准备拢火。不一会儿,从外公的小园子里捡来的枯草和树枝已经半人高了,在满天星斗的黑色的夜里,又冷又饿,担惊受怕的孩子开始围坐在柴火堆边。温暖的火焰不仅可以驱走寒冷,也可以赶跑心里压着的沉重的大石头。
叶鸣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看看老虎,老虎看看张建庭,张建庭看看利头,才发现谁身上都没有带火柴。火焰没有了,哪怕是心里的,寒冷又重重地压了过来。沮丧地孩子们,开始哭泣起来。发了疯似的对着满园枯死的荒草又踢又打。叶鸣捡了一块土块,狠狠地砸向了爷爷的小屋。“啪”土块碎成粉末,从墙上掉了下来。叶鸣来到外公的小屋旁,将身子平展展地贴在小屋上,仿佛抱着自己的外公,眼泪不住地流。随着自己一岁一岁地长大,叶鸣觉得自己很难再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野孩子了,越来越多的束缚有时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想问问外公,可外公已经埋在山上了。叶鸣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最亮的那一颗一定是爷爷的魂灵。滚热的眼泪在脸颊上结成了冰,叶鸣赶紧擦擦。
“火柴!火柴!”叶鸣惊叫着。原来,叶鸣在擦眼泪的时候看见了小屋窗沿上摆放着的一盒火柴。叶鸣捧着火柴兴奋地跑到了柴火堆边。孩子们纷纷围了过来。叶鸣抹掉手套,轻轻地抽开火柴盒,“还好,有三根!”叶鸣兴奋地对孩子们说。
叶鸣蹲下来,右手抽出一根,左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火柴。他将火柴头对准火皮,轻轻地一滑,只见火柴头磨掉了一半,火并没有着。叶鸣掉过火柴,将火柴头完好的一半在火皮上一擦,火柴头还是没有着。“这火皮用得时间太长了,都磨毛了,不容易划着呢!”叶鸣对孩子们说。
“我来试试!”老虎接过了火柴。老虎不急于取出火柴,先把火柴盒凑到眼睛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火皮,又用手摸了摸,发现火皮的右下角还有两毫米宽的一缕还完好无损。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招呼孩子们蹲在他身边,遮住风,才取出一根火柴,将火柴头按在那完好的一缕上。还在们屏住呼吸,眼睛紧紧地盯着老虎。老虎的指尖寄托了他们对光明和温暖的所有希望。
“呲!哗!”火滑着了,一缕细风让小火苗抖了三抖,幸好,火并没有灭。老虎的一双大手将小火苗送到了柴堆里。火柴点着了树叶,树叶燃着了枯枝,小火苗变成了火焰。孩子们这才坐正身子,烤起火来。火焰很快让他们的身子暖了过来!孩子们冻青的脸也开始有了血色。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用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咕噜!咕噜!”孩子们饥肠辘辘。
“我记得外公在院子里种过土豆和洋姜,要不我们找找!”叶鸣说。
“有两块烤土豆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老虎说。
孩子们一人一根木棍开始搜索起来。烤热的身体仍然在冬天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
“快来看,这片是不是土豆秧子!”利头兴奋地喊。孩子们迅速围拢过来,老虎提着枯死的秧子看了看,“好像是!”他也不太确定,“你们等着,我去取铁锨。”叶鸣跑到小屋前,取上立在葡萄架下的铁锨飞奔了过来。冬天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一铁锨下去,只能砍出个青印,可对于饥饿感窜遍全身的孩子们来说,这可难不倒他们。在他们掀挖手刨地努力下,两颗大土豆和几颗小土豆迅速被挖了出来。利头拿着挖出来的土豆,奔向了火堆边。其他三个孩子还在寻找土豆秧子。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土豆已经被它们送进了火堆里。开始扔的几颗已经被烤焦了,老虎拿着一根棍子,在十几个土豆上敲了敲。凡是发出“乓乓”声的都被挑了出来,发出“当当”声的就又往火里推了推。滚烫的土豆,在孩子们手里跳过来跳过去,抽空,才能咬上一嘴。他们太饿了,刚烤熟的土豆又太烫,咬的那一口又在嘴里倒来倒去,没咬几下,就送到了腹中。从嘴巴到胃里,土豆能烫出一条火路来,肚子里有了食,孩子们开始说笑起来,压抑,恐惧的情绪被一扫而光,仿佛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露营。
等到所有的土豆送入肚子里,老虎和叶鸣两个人将烤过的火炭用铁锨铲起来,送到了小屋的炕洞里。炕洞里又添了很多枯枝败叶。不一会儿,炕就烧得热热的了。
四个孩子合衣躺下了。
四个人挤满了一方小炕,也不觉得冷。黑暗中,老虎想起了什么,在“嗤嗤”地笑。邵宁的最后一口土豆还没有咽下去,没有水,实在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他还在嘴里反复地嚼着。张建庭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月牙儿不知不觉得升起来了,一点亮光从小屋的窗户里射了进来。经过一天的折腾,孩子们精疲力尽,可是谁也睡不着。每个人的心里都盘旋着一块大石头,时时似乎都要掉下来。
“我们明天上新疆吧!”张建庭似乎在对老虎说,似乎又是考虑了很久,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孩子们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又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老虎说。
“走路去!”张建庭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听说,爬火车也行!”
“我也去!”叶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你爸还指望你考大学,出人头地呢!”利头学习也不错,对学习更好的叶鸣的话满是怀疑。
“以前的我们多么无忧无虑啊!”叶鸣感叹道。
“现在,荒草滩上的野马、野骆驼也要被拴上笼头了。”老虎看了看叶鸣无奈地说。
“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困意袭来,眼皮发沉,四个孩子在废弃的小屋里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