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禹竟然是这样的上古帝王？
今晚我们进入尧舜禹的时代，禅让一把。首先根据太史公《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尧、舜、禹，包括后来商的祖先契、周的祖先后稷，都是黄帝的后裔。这一点顾颉刚这些疑古学者一直在痛骂，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被战国人慢慢吹成同一个祖宗。但正如上次我们说的，其实最新的基因学研究，反而显示汉人父系其实有六千年前的共同祖先。这种追溯共同祖先的现象其实很常见，比如现代人的共同祖先是十万年前东非的老祖母。
古代社会其实是贵族生养众多，不断给下层社会提供新鲜血液，所以若干年下来，有遥远的共同祖先很正常。父系比母系竞争要激烈的多，所以现存的人可以追到比较近的父系共祖。当然，世代不同。比如黄帝是第一代的话，那么尧就是第三代，舜是另外一支，从高阳下来的，属于第九代，禹这一支也是高阳下来的，属于第五代。
舜的辈分居然比后来的禹还低？其实这个也很正常，只要漫长的祖先链条下来，积累成百上千年，辈分和自然年龄之间会拉很大，其实没什么奇怪。司马迁写尧的谱系，是黄帝生玄嚣，玄嚣生蛟极，蛟极生高辛，高辛生尧。这些都是上古酋长的名字。谱系是否靠谱呢？徐中舒先生说，这玩意儿应该和彝族酋长几十代的祖先谱系一样，是很靠谱的。另外，太史公使用的谱系材料，是所谓“古文”《五帝德》一类的玩意儿。所谓“古文”，其实就是战国文字。也就是说，这种“古文”书写的谱系，也是秦烧书没干掉的，是可信的。
尧的名字叫放勋，号陶唐，以唐为氏。根据《淮南子》的说法，尧的时代，东面有凿齿，南面有修蛇，东面有大风作乱。尧曾对这些部族进行过征伐，治水在当时应该也是一个问题，钱穆先生有所谓上古天子居山的说法，就是说尧舜住在山丘或坡地上，可以避开洪水。当然， 大洪水是人类共同的集体记忆，比如 维珂也有类似说法。
《尚书·尧典》开篇就谈尧命令羲和制作历法，羲和是通天文的巫觋天官，仰韶文化晚期是颇有人能观天的。例如，河南濮阳西水坡四十五号墓，那个墓主身边用蚌壳摆放了左青龙，右白虎，还有天象等符号。冯时先生则从天文考古学角度，指出西水坡四十五号墓这些蚌壳塑的“二陆”即龙虎方位与东西一致，墓主北侧有蚌塑三角形图案，连接两根人的胫骨，指向东方，这些天文学特征与曾侯乙墓漆箱上的天象完全一致。因此，西水坡的蚌壳龙堆塑只能从天文学角度来理解，即苍龙七宿之象。春秋分日道非常准确，与《周髀》的记载相互吻合。同时，这组图像也包含了盖天宇宙论，将二十八宿的起源在时间上大大提前了。
应该说，仰韶晚期以来，有通天的巫觋，《国语·楚语下》所说上古绝地天通，就是说那个时代能观天的巫觋垄断了和天的交通权。尧就是能通天的，所以他制作历法，并命令羲和观天。《尚书·尧典》记载尧观天制作历法，这个一些考古资料也能对应上。最著名的是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的观天台。
这个地方是2003年发现的，距今4700年，由13根夯土柱组成，呈半圆形，半径10.5米，弧长19.5米。从观测点通过土柱狭缝观测塔尔山日出方位，确定季节、节气，安排农耕。考古专家曾经在原址复制模型进行模拟实测，从第二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冬至日，第12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夏至日，第7个狭缝看到日出为春、秋分。这就意味着，尧的时代完全可以精确地确定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并根据这些点来制定精确地历法。精确地历法，当然也就意味着成熟的农业，而尧则是通天的天子。 在上古掌握这种高科技，算是通天的神通吧。是羲和这些巫觋计算的，具体怎么算，不太清楚。
当然，关于尧最牛逼的传说当然是禅让。禅让这玩意儿，玩到曹丕那里的时候，已经很厚黑了，曹丕同志取代汉献帝后说，我现在终于知道“尧舜禅让”是怎么回事了。当然，曹魏很快也被司马炎给“禅让”了一把。
这些厚黑的理解，其实反映的是后世智谋时代屌丝对远古贵族文化的深深隔阂。不要说三国，就是战国的《竹书纪年》，也是大谈太甲杀伊尹这类乱七八糟东西的，其实不过是反映了战国人心目中的世界。所谓心中有牛屎，看到的也就是牛屎。
禅让有没有？其实从后世周边族群来看，是普遍的。例如《新五代史·契丹传》就说契丹的大部族有八个，八个部族的土围子老爷一起开会，推举出一个“大人”来“以统八部”。又比如，蒙古人的早期也是有推举大汗制度的。蒙元宪宗之前，立大汗要由“忽立而台”大会推举产生。满清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是和四个大贝勒一起受百官朝拜的。朝政是四大贝勒一起议政。还比如，《三国志》记载说古代东方的扶余人，也是推举取代国王的。这个不是什么“民主”，而是土围子老爷开会。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分类，这种一群土围子老爷开会，属于贵族制，而不是“民主制”。禅让的对象，我们知道，其实不是一般屌丝，而是同属黄帝后裔不同分支部族的候选人，比如舜，是黄帝第九代，禹是黄帝第五代。所以上古先秦的朝代更替，其实和欧洲封建贵族dynasty相似，每个贵族家族都平行存在，有自己的土地、共同体、兵力，每个贵族家族都有资格当“天子”。
禅让的标准，不是天子把江山送给某屌丝，而是诸侯贵族们愿意跟随某位贤德贵族，于是这位新贵族就成为下一代的天子。所以才有后世人读上古禅让的故事，忽然大悟，原来都是一家子，跟屌丝无关，于是说其虚伪。
所以，可以说夏、商、周、陈（舜的土围子）、唐（尧的土围子）这些都是平行存在的，就是一群共存的贵族、豪族，有事一起开会，有时唐担任这帮贵族大爷的头头，就是尧；有时又转移到虞—陈这个土围子，就是舜，有时又选出夏这个土围子。所以天子易位时，也不能跑去灭先王之后，所以儒家理想的政体其实是贵族共和。
每个土围子内部，都是实行世袭制的，有严格的贵族血统谱系，我们反复提到的《世本》，就是记载这些贵族老爷们的世系。当时一些贵族应该和彝族酋长一样，能背诵几十代祖先的名字和世系。和夏威夷酋长一样，觉得背诵世系是最美的篇章。也和《旧约》一样，列出王的世系，表明自己的合法性。所以世袭制是根本，每个家族都是世袭制，每个贵族在自己家族内都是个小国王。尧就是带领着一群小国王治理天下的典型，但他的儿子丹朱没能力统领这帮小国王，所以贵族小国王们都去追随虞—陈这个土围子的老大舜，丹朱则只能继承唐这个自己的小国。
在战国人的想象中，包括孟子了，舜只是个屌丝。但是，我们需要知道，舜不是屌丝，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像屌丝而已。因为他爸爸瞽叟不喜欢他。瞽叟，是高阳的第五代贵族后裔，身份是很高贵的。舜在历山耕田，也不是屌丝的标志。因为先秦贵族经常耕田，比如《尚书·无逸》中，周公就大谈商朝的太甲、祖乙这些王很能耕田，是了不起的。也是土围子老爷，有类于后世的地方豪族、邬主、阀阅等。日本的武士阶层在江户幕府成立前也是要亲耕的。
其实后世天子春耕行籍田之礼，还有先秦贵族耕田的遗风。土围子老爷都是耕田的，古罗马贵族辛辛那提，就是一手拿治国的”法西斯“，一手拿农具耕田的形象。米帝的国父，比如华盛顿，也在弗农山庄耕田。老加图虽然早已不亲耕，但是念念不忘农庄经营的经验传授。
舜在历山耕田，有大象来耕。陈梦家就据此说上古有象耕。其实舜和大象应该很有关系，历山有象来耕田。他的异母弟弟也叫象，而且象后来的封地叫有庳，就是长鼻子的意思。
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原气候温暖湿润，大量种植水稻什么的，大象也多。舜所在的虞—陈这个贵族土围子，应该是大量养象的。舜是贵族，他后妈、弟弟要加害他，其实和争夺财产也是有关的。毕竟唐尧这个土围子的女英娥皇嫁给舜，其实是有财产的，所以《孟子》记载说象以为杀了舜，首先第一反应是牛羊父母，干戈朕。就是把唐族的牛羊给虞族的头头瞽叟，把干戈、琴和房子留给自己。所以，舜其实是个落魄贵族，有给唐族当上门女婿的意思，所以后来还有虞族和唐族的财产权纠葛。唐尧家族也是倒霉，两个女儿嫁给舜，还被争财产，自己天子的位子也没转给儿子丹朱，丹朱只是继续当唐族的头头而已。严重的家庭纠纷，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也经常是花落他家，自家儿子没份。
舜当了天子，主要是治水和征伐三苗。三苗是一些操南方侗傣语系的人群，当时东亚的人群其实是比较复杂的。河姆渡遗址的人群，其实不是汉人，而是南岛系，和什么台湾原住民、毛利人、波利尼西亚人、夏威夷土著是一个广义上的类型。现代中国本土主要分布汉人，这个是后来历史上逐渐形成的，比如长江流域的汉化其实是魏晋以后，南方汉人的父系是北方迁来，母系多南岛系、侗傣系遗民。舜对三苗的战争，其实是黄帝后裔那些N个族的酋长们联合一起的殖民活动。殖民这个词不能完全等同于现代殖民主义，而是拓殖资源，移民。先秦华夏人经常移动，反正比现代人更热衷于移动，孔子都会考虑道不行乘浮浮于海，到海外殖民。舜最后将所谓四凶：混沌、穷奇、梼杌、饕餮赶走，也是华夏各部族武装殖民的结果。这是对外关系。没有侵略和反侵略的意识，因为没有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观。这里可以想象一下北美白人移民，其间的过程也不是简单的征服和被征服关系。
在内政方面，舜任命夏这个小国的头头禹担任司空治水，命令周这个小国的贵族首领后稷掌管农业；任命商这个小国的头头契担任司土，掌管土地。任命豪族首领皋陶为士师，掌管司法。《孟子》说舜的爸爸瞽叟如果杀人，皋陶要逮捕瞽叟，舜也只能抛弃天子之位而逃。当时天子是不管司法的，司法是专门的部门。
其实早期的法，都是习惯法，是一整套各土围子老爷都认同的风俗、习惯和古老判例，没用文字写下来，但就算你是最高酋长（天子），也得按照这些风俗和习惯出牌。皋陶和舜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古老习俗和最高酋长的关系，最高酋长也无法违背古老的习惯法。
最后谈一下治水。考古资料显示，新石器时代晚期确实很多洪水，比如著名的喇家遗址，就有一个房子，里面一家人被淹死在里面。
应该是一家人在睡觉，突然山洪暴发，全部挂了。 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龙山文化阶段，龙山文化有山东龙山文化，河南龙山文化。舜和禹为代表的华夏文明，当然是在靠近伊洛平原一带的河南龙山文化。
但是从考古器物来看，山东龙山文化比较富裕，有很多蛋壳陶、鳄鱼皮的鼓、玉器这类奢侈品。但奇怪的是，华夏文明并不是最早诞生在山东龙山文化，而是诞生在比较土鳖的河南龙山文化。蛋壳陶这玩意儿技术要求很高，烧出来薄如蛋壳，属于当时高科技，是贵族礼器，奢侈品，山东龙山文化这玩意儿不少。我的理解是，山东龙山文化那些东夷系的贵族，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制作奢侈品，也不见得就是现代人玩豪车名牌那种性质，而是类似北美海达印第安人帕特拉至夸富宴，用奢侈品来体现自己的权威。
这些蛋壳陶确实漂亮，简直就是现代工艺品。是一种礼器，制作越是难度大，越是能显示拥有这些礼器的贵族是爷爷，是大爷。古人制玉难度大，所以玉器地位特别高。也是一个道理。很多蛋壳陶都是镂空的，据老陶工说这种工艺很厉害，现代要仿制也很难。蛋壳陶一般是黑的，中原龙山文化的白陶更多。
但伊洛平原的土鳖河南龙山文化，墓葬中没那么多奢侈的蛋壳陶之类的东东，而是比较务实的器物，而且他们热衷于团结起来修城，挖壕沟，就是《论语》说夏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夏禹没那么多资源投入竞争性的夸富礼仪，而是非常务实的尽力乎沟洫，进行治水活动。其实治水活动中，社会的组织力和协作力，会更高效率地提升，夏朝出现在土鳖中原，而不是奢华的山东龙山文化，其实是有道理的。
“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现在讲这几句《论语》，有了很生动的素材了。文王、周公的“躬耕”，可看作是上古伊洛平原酋长参加劳动的延续。
商周时代的王确实还要耕田的，《尚书·无逸》中就说祖乙、祖甲（徐中舒考证是太甲）和小人一起劳作，知道稼穑的艰难。其实贵族酋长躬耕，从世界范围来看，都是普遍的。精英一旦不再勤劳，就像是晚期罗马人那样只是挥霍和享受，基本就是药丸的。
其实任何社会，在古老时代，都是有习惯法，而没有成文法。习惯法是社会的习俗，和宗教、风俗、习惯紧密联系在一起，谁不按习惯法出牌，就是作死。其实应该说是，早期的君权，是习惯法下面的一部分。 利维坦立法本来就是晚近的现象。
远古酋长劳作，既不是没饭吃逼出来的，也不是人人劳动的意识，而是一种贵族范。贵族就该无逸，就该作战勇猛，说话诚实，耕田辛劳，能组织大家做事，带领手下打猎，分配公正，这就是贵族美德。所以我们看到，早期罗马贵族老爷，其实也是很讲究耕田放牧、打仗这些劳作的。成文法的出现其实都很晚，是利维坦出现后的产物。自由是古老的，专制是现代的。这不是西欧的特例。
禹的时代，确实也有一些象征卡里斯马权威（借用韦伯术语）的礼器，传说中的九鼎就是这类东西。还有传说更早的，说黄帝铸鼎。但目前看来，龙山时代虽然有零星的青铜，比如箭头之类，西面的齐家文化还有铜镜。但说龙山时代有青铜鼎，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小的。目前所见最早的青铜鼎是二里头晚期和商早期的。当然，禹肯定也需要一些类似山东龙山文化贵族那些彰显权威的礼器，但没那么夸张。
古代社会其实是贵族生养众多，不断给下层社会提供新鲜血液，所以若干年下来，有遥远的共同祖先很正常。父系比母系竞争要激烈的多，所以现存的人可以追到比较近的父系共祖。当然，世代不同。比如黄帝是第一代的话，那么尧就是第三代，舜是另外一支，从高阳下来的，属于第九代，禹这一支也是高阳下来的，属于第五代。
舜的辈分居然比后来的禹还低？其实这个也很正常，只要漫长的祖先链条下来，积累成百上千年，辈分和自然年龄之间会拉很大，其实没什么奇怪。司马迁写尧的谱系，是黄帝生玄嚣，玄嚣生蛟极，蛟极生高辛，高辛生尧。这些都是上古酋长的名字。谱系是否靠谱呢？徐中舒先生说，这玩意儿应该和彝族酋长几十代的祖先谱系一样，是很靠谱的。另外，太史公使用的谱系材料，是所谓“古文”《五帝德》一类的玩意儿。所谓“古文”，其实就是战国文字。也就是说，这种“古文”书写的谱系，也是秦烧书没干掉的，是可信的。
尧的名字叫放勋，号陶唐，以唐为氏。根据《淮南子》的说法，尧的时代，东面有凿齿，南面有修蛇，东面有大风作乱。尧曾对这些部族进行过征伐，治水在当时应该也是一个问题，钱穆先生有所谓上古天子居山的说法，就是说尧舜住在山丘或坡地上，可以避开洪水。当然， 大洪水是人类共同的集体记忆，比如 维珂也有类似说法。
《尚书·尧典》开篇就谈尧命令羲和制作历法，羲和是通天文的巫觋天官，仰韶文化晚期是颇有人能观天的。例如，河南濮阳西水坡四十五号墓，那个墓主身边用蚌壳摆放了左青龙，右白虎，还有天象等符号。冯时先生则从天文考古学角度，指出西水坡四十五号墓这些蚌壳塑的“二陆”即龙虎方位与东西一致，墓主北侧有蚌塑三角形图案，连接两根人的胫骨，指向东方，这些天文学特征与曾侯乙墓漆箱上的天象完全一致。因此，西水坡的蚌壳龙堆塑只能从天文学角度来理解，即苍龙七宿之象。春秋分日道非常准确，与《周髀》的记载相互吻合。同时，这组图像也包含了盖天宇宙论，将二十八宿的起源在时间上大大提前了。
应该说，仰韶晚期以来，有通天的巫觋，《国语·楚语下》所说上古绝地天通，就是说那个时代能观天的巫觋垄断了和天的交通权。尧就是能通天的，所以他制作历法，并命令羲和观天。《尚书·尧典》记载尧观天制作历法，这个一些考古资料也能对应上。最著名的是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的观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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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是2003年发现的，距今4700年，由13根夯土柱组成，呈半圆形，半径10.5米，弧长19.5米。从观测点通过土柱狭缝观测塔尔山日出方位，确定季节、节气，安排农耕。考古专家曾经在原址复制模型进行模拟实测，从第二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冬至日，第12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夏至日，第7个狭缝看到日出为春、秋分。这就意味着，尧的时代完全可以精确地确定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并根据这些点来制定精确地历法。精确地历法，当然也就意味着成熟的农业，而尧则是通天的天子。 在上古掌握这种高科技，算是通天的神通吧。是羲和这些巫觋计算的，具体怎么算，不太清楚。
当然，关于尧最牛逼的传说当然是禅让。禅让这玩意儿，玩到曹丕那里的时候，已经很厚黑了，曹丕同志取代汉献帝后说，我现在终于知道“尧舜禅让”是怎么回事了。当然，曹魏很快也被司马炎给“禅让”了一把。
这些厚黑的理解，其实反映的是后世智谋时代屌丝对远古贵族文化的深深隔阂。不要说三国，就是战国的《竹书纪年》，也是大谈太甲杀伊尹这类乱七八糟东西的，其实不过是反映了战国人心目中的世界。所谓心中有牛屎，看到的也就是牛屎。
禅让有没有？其实从后世周边族群来看，是普遍的。例如《新五代史·契丹传》就说契丹的大部族有八个，八个部族的土围子老爷一起开会，推举出一个“大人”来“以统八部”。又比如，蒙古人的早期也是有推举大汗制度的。蒙元宪宗之前，立大汗要由“忽立而台”大会推举产生。满清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是和四个大贝勒一起受百官朝拜的。朝政是四大贝勒一起议政。还比如，《三国志》记载说古代东方的扶余人，也是推举取代国王的。这个不是什么“民主”，而是土围子老爷开会。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分类，这种一群土围子老爷开会，属于贵族制，而不是“民主制”。禅让的对象，我们知道，其实不是一般屌丝，而是同属黄帝后裔不同分支部族的候选人，比如舜，是黄帝第九代，禹是黄帝第五代。所以上古先秦的朝代更替，其实和欧洲封建贵族dynasty相似，每个贵族家族都平行存在，有自己的土地、共同体、兵力，每个贵族家族都有资格当“天子”。
禅让的标准，不是天子把江山送给某屌丝，而是诸侯贵族们愿意跟随某位贤德贵族，于是这位新贵族就成为下一代的天子。所以才有后世人读上古禅让的故事，忽然大悟，原来都是一家子，跟屌丝无关，于是说其虚伪。
所以，可以说夏、商、周、陈（舜的土围子）、唐（尧的土围子）这些都是平行存在的，就是一群共存的贵族、豪族，有事一起开会，有时唐担任这帮贵族大爷的头头，就是尧；有时又转移到虞—陈这个土围子，就是舜，有时又选出夏这个土围子。所以天子易位时，也不能跑去灭先王之后，所以儒家理想的政体其实是贵族共和。
每个土围子内部，都是实行世袭制的，有严格的贵族血统谱系，我们反复提到的《世本》，就是记载这些贵族老爷们的世系。当时一些贵族应该和彝族酋长一样，能背诵几十代祖先的名字和世系。和夏威夷酋长一样，觉得背诵世系是最美的篇章。也和《旧约》一样，列出王的世系，表明自己的合法性。所以世袭制是根本，每个家族都是世袭制，每个贵族在自己家族内都是个小国王。尧就是带领着一群小国王治理天下的典型，但他的儿子丹朱没能力统领这帮小国王，所以贵族小国王们都去追随虞—陈这个土围子的老大舜，丹朱则只能继承唐这个自己的小国。
在战国人的想象中，包括孟子了，舜只是个屌丝。但是，我们需要知道，舜不是屌丝，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像屌丝而已。因为他爸爸瞽叟不喜欢他。瞽叟，是高阳的第五代贵族后裔，身份是很高贵的。舜在历山耕田，也不是屌丝的标志。因为先秦贵族经常耕田，比如《尚书·无逸》中，周公就大谈商朝的太甲、祖乙这些王很能耕田，是了不起的。也是土围子老爷，有类于后世的地方豪族、邬主、阀阅等。日本的武士阶层在江户幕府成立前也是要亲耕的。
其实后世天子春耕行籍田之礼，还有先秦贵族耕田的遗风。土围子老爷都是耕田的，古罗马贵族辛辛那提，就是一手拿治国的”法西斯“，一手拿农具耕田的形象。米帝的国父，比如华盛顿，也在弗农山庄耕田。老加图虽然早已不亲耕，但是念念不忘农庄经营的经验传授。
舜在历山耕田，有大象来耕。陈梦家就据此说上古有象耕。其实舜和大象应该很有关系，历山有象来耕田。他的异母弟弟也叫象，而且象后来的封地叫有庳，就是长鼻子的意思。
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原气候温暖湿润，大量种植水稻什么的，大象也多。舜所在的虞—陈这个贵族土围子，应该是大量养象的。舜是贵族，他后妈、弟弟要加害他，其实和争夺财产也是有关的。毕竟唐尧这个土围子的女英娥皇嫁给舜，其实是有财产的，所以《孟子》记载说象以为杀了舜，首先第一反应是牛羊父母，干戈朕。就是把唐族的牛羊给虞族的头头瞽叟，把干戈、琴和房子留给自己。所以，舜其实是个落魄贵族，有给唐族当上门女婿的意思，所以后来还有虞族和唐族的财产权纠葛。唐尧家族也是倒霉，两个女儿嫁给舜，还被争财产，自己天子的位子也没转给儿子丹朱，丹朱只是继续当唐族的头头而已。严重的家庭纠纷，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也经常是花落他家，自家儿子没份。
舜当了天子，主要是治水和征伐三苗。三苗是一些操南方侗傣语系的人群，当时东亚的人群其实是比较复杂的。河姆渡遗址的人群，其实不是汉人，而是南岛系，和什么台湾原住民、毛利人、波利尼西亚人、夏威夷土著是一个广义上的类型。现代中国本土主要分布汉人，这个是后来历史上逐渐形成的，比如长江流域的汉化其实是魏晋以后，南方汉人的父系是北方迁来，母系多南岛系、侗傣系遗民。舜对三苗的战争，其实是黄帝后裔那些N个族的酋长们联合一起的殖民活动。殖民这个词不能完全等同于现代殖民主义，而是拓殖资源，移民。先秦华夏人经常移动，反正比现代人更热衷于移动，孔子都会考虑道不行乘浮浮于海，到海外殖民。舜最后将所谓四凶：混沌、穷奇、梼杌、饕餮赶走，也是华夏各部族武装殖民的结果。这是对外关系。没有侵略和反侵略的意识，因为没有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观。这里可以想象一下北美白人移民，其间的过程也不是简单的征服和被征服关系。
在内政方面，舜任命夏这个小国的头头禹担任司空治水，命令周这个小国的贵族首领后稷掌管农业；任命商这个小国的头头契担任司土，掌管土地。任命豪族首领皋陶为士师，掌管司法。《孟子》说舜的爸爸瞽叟如果杀人，皋陶要逮捕瞽叟，舜也只能抛弃天子之位而逃。当时天子是不管司法的，司法是专门的部门。
其实早期的法，都是习惯法，是一整套各土围子老爷都认同的风俗、习惯和古老判例，没用文字写下来，但就算你是最高酋长（天子），也得按照这些风俗和习惯出牌。皋陶和舜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古老习俗和最高酋长的关系，最高酋长也无法违背古老的习惯法。
最后谈一下治水。考古资料显示，新石器时代晚期确实很多洪水，比如著名的喇家遗址，就有一个房子，里面一家人被淹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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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一家人在睡觉，突然山洪暴发，全部挂了。 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龙山文化阶段，龙山文化有山东龙山文化，河南龙山文化。舜和禹为代表的华夏文明，当然是在靠近伊洛平原一带的河南龙山文化。
但是从考古器物来看，山东龙山文化比较富裕，有很多蛋壳陶、鳄鱼皮的鼓、玉器这类奢侈品。但奇怪的是，华夏文明并不是最早诞生在山东龙山文化，而是诞生在比较土鳖的河南龙山文化。蛋壳陶这玩意儿技术要求很高，烧出来薄如蛋壳，属于当时高科技，是贵族礼器，奢侈品，山东龙山文化这玩意儿不少。我的理解是，山东龙山文化那些东夷系的贵族，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制作奢侈品，也不见得就是现代人玩豪车名牌那种性质，而是类似北美海达印第安人帕特拉至夸富宴，用奢侈品来体现自己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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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蛋壳陶确实漂亮，简直就是现代工艺品。是一种礼器，制作越是难度大，越是能显示拥有这些礼器的贵族是爷爷，是大爷。古人制玉难度大，所以玉器地位特别高。也是一个道理。很多蛋壳陶都是镂空的，据老陶工说这种工艺很厉害，现代要仿制也很难。蛋壳陶一般是黑的，中原龙山文化的白陶更多。
但伊洛平原的土鳖河南龙山文化，墓葬中没那么多奢侈的蛋壳陶之类的东东，而是比较务实的器物，而且他们热衷于团结起来修城，挖壕沟，就是《论语》说夏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夏禹没那么多资源投入竞争性的夸富礼仪，而是非常务实的尽力乎沟洫，进行治水活动。其实治水活动中，社会的组织力和协作力，会更高效率地提升，夏朝出现在土鳖中原，而不是奢华的山东龙山文化，其实是有道理的。
“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现在讲这几句《论语》，有了很生动的素材了。文王、周公的“躬耕”，可看作是上古伊洛平原酋长参加劳动的延续。
商周时代的王确实还要耕田的，《尚书·无逸》中就说祖乙、祖甲（徐中舒考证是太甲）和小人一起劳作，知道稼穑的艰难。其实贵族酋长躬耕，从世界范围来看，都是普遍的。精英一旦不再勤劳，就像是晚期罗马人那样只是挥霍和享受，基本就是药丸的。
其实任何社会，在古老时代，都是有习惯法，而没有成文法。习惯法是社会的习俗，和宗教、风俗、习惯紧密联系在一起，谁不按习惯法出牌，就是作死。其实应该说是，早期的君权，是习惯法下面的一部分。 利维坦立法本来就是晚近的现象。
远古酋长劳作，既不是没饭吃逼出来的，也不是人人劳动的意识，而是一种贵族范。贵族就该无逸，就该作战勇猛，说话诚实，耕田辛劳，能组织大家做事，带领手下打猎，分配公正，这就是贵族美德。所以我们看到，早期罗马贵族老爷，其实也是很讲究耕田放牧、打仗这些劳作的。成文法的出现其实都很晚，是利维坦出现后的产物。自由是古老的，专制是现代的。这不是西欧的特例。
禹的时代，确实也有一些象征卡里斯马权威（借用韦伯术语）的礼器，传说中的九鼎就是这类东西。还有传说更早的，说黄帝铸鼎。但目前看来，龙山时代虽然有零星的青铜，比如箭头之类，西面的齐家文化还有铜镜。但说龙山时代有青铜鼎，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小的。目前所见最早的青铜鼎是二里头晚期和商早期的。当然，禹肯定也需要一些类似山东龙山文化贵族那些彰显权威的礼器，但没那么夸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