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诗的心灵世界（上）

解读李义山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正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所云“诗家只爱西昆好，独恨无人做郑笺”。这是什么原因呢？李义山现存的六百多首诗里除去各种类型约一百首政治诗，多是抒发人生感慨的诗篇。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人生感慨、身世之悲就越发深重，无论是写景、纪行、酬赠、咏物、怀古都渗透着这样的情绪。这种人生感慨常常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而情绪又是借助丰美幽微的意象排列组合来传达的。这情绪犹如出自真实之情事，可这些丰美幽微的意象却又很难与真实的情事一一对应，因此造成归属的多种可能性。但是时人在解读李义山时多有穿凿附会妄加拘限之嫌，破坏了诗美，误解了李义山。

纵观李义山的一生，他所遭受的真实的生命悲剧在他的诗中化为凄清艳丽的诗句，化为丰美幽微的意象。身处晚唐的艰难时世，早岁孤贫的痛苦记忆，无意中卷入党争的漩涡，被时人鄙薄以致终生坎坷的仕途悲剧，幕府沉沦的一生，伉俪情深却中道撒手尘寰的人生不幸，无一不在李义山的心头刻下深深的烙印。这些遭遇于义山之敏锐深情无疑有着催化剂的功效，使得他不能似杜牧之以旷达豪迈派遣感伤，也不能如温庭筠用旖旎缠绵冲淡感伤。李义山是敏感深情内向的，有诗为证：“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暮秋独游曲江》）程梦星评“‘身在情长在’一语最为凄婉，盖谓此生一日不死，则此情一日不断也”。敏感深情使得他对生命的感受远比常人来得更深更细，内向又使得他将所体会到的人生哀感向深处开掘而不是横向扩散，因而执着缠绵郁结不解。

正因为如此，具体人事之于李义山，由于它的巨大摧毁性，对他的生活仕途的摧残，经历了由感知到郁结，再到溶化于心不能自拔，最后对痛苦享受的病态趣味的过程。此时生命的悲剧已不复是单纯之事件了，它演变成一种情绪。一种绝望又有所期待，一种寂寞无边又渴望有人关怀，一种悔恨却又不知悔在哪里恨在何处的复杂的情绪，而情绪的缘起早已深糅其间难以分辨了。后人评价“不肯吐一平直语，幽咽迷离，善于埋没意绪”。被埋没的意绪，其实在很多的诗句中，反复地被吟唱着，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短暂的恍惚痴迷，是“一春梦雨常飘瓦，近日灵风不满旗”的人生无边的缺憾，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夜夜折磨着的悔恨，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痛楚，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回”的孤独，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的阻隔。

一、李义山的生活经历

莎士比亚在戏剧《哈姆雷特》里说过“性格即命运”。张中行先生的散文集《负暄续话》里有这样一段话比莎翁的名言更为全面，他说：“观照人生，就不由得想起孟德斯鸠辞世时的一句话：‘帝力之大，无吾力之微。’人力究竟能把命运扭转多少呢？这命运或说定命，不是指神秘意义的，而指科学意义的，即天性加机遇。”观照李义山生命历程，在他短暂的四十七年的岁月里，坎坷的遭遇构成了经线，而天性则组成了纬线，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机遇与天性交织成的一张网怎样地笼罩在李义山的头上，使他无力摆脱。

1.早熟的悲剧心理以及这种心理在诗歌中的体现

在心理学家荣格看来，人在童年时期的经历会对他一生有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创伤性的经历。李义山童年的压抑与苦难也似乎为他不幸的一生定下了某种基调。

李义山的家族颇带有悲剧色彩。他的曾祖母年轻守寡，儿子又早逝，独自抚养着孤孙，也就是义山的父亲。她含辛茹苦，原指望家道振兴。可是李义山的父亲一生也只谋得小小的县令的职位，而且在李义山年仅九岁的时候又不幸去世了。义山上有三个姐姐，下有弟妹五人。其中一位姐姐出嫁后不久就被夫家遣返回来，十九岁就死去了。这就是李义山童年时耳濡目染亲身经历着的生活，几乎没有一点亮色。

父亲死后作为家中的长子，李义山所遭受的生活是“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袱故丘，便同逋骇。生人贫困，闻见所无。及衣衫外除，旨甘是急。及占数东甸，佣书贩舂”。（《祭裴氏姐文》）而且“内无强近，外乏困依”。（《祭徐氏姐文》）年幼孤贫的痛苦经历使得李义山过早的成熟，早熟的悲剧心理一方面使得他“悬头苦学”，急于仕进；另一方面又没来由的有着隐隐的担心。用世心切与对前途的担忧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青少年时期的主要情绪。在他早期的一些诗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

这首诗的托喻痕迹明显，而且带着李义山的个性色彩，在清丽的文笔下有着掩饰不住的凄婉。而此时生活还没有向李义山真实的展示什么。诗中那个泣于春风的早熟聪慧女子，那个敏感的背向秋千的背影，让人很难忘怀。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 这首诗虽然调子明朗，有一股英气，但“忍剪”两字还是透露出一些信息。作于大和七年李义山二十二岁时的《夕阳楼》一诗，人生的忧虑则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早在《诗经》的时代，中国经典文学就给予诗人这样的承诺：“升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但是在这里，在上尽又更上的步伐中，我们感受不到自信锐气，而是对家国对自身无边的愁绪。不知，原是深知，曲笔写来更有无限的感伤。

提出过著名的集体无意识理论的大师荣格非常强调人在童年时期的经历和体验，他说到“情结”一词，在荣格看来，人具有一种情结的时候就是执意地沉溺于某种东西而不能自拔，而情结起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童年时期的经历使得李义山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趣味，对寂寞的玩味，对残缺的欣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绪演变成类似情结的东西。这种执著缠绵的情绪愈来愈深厚，深厚到吞没一切正常的情绪与意趣的地步。一切与内心相对的外界在他看来都是残缺的破损的，有一种至死方休的意味。他的诗随意挑出几句都是这种情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