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寒
周先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僵硬了,他就这样安详的躺在城北垃圾中转站的雪地里,凌冽的冬风,冰扎般的气息,周遭的一切都与他再无瓜葛.
我早晨去上班的途中会经过这个中转站,我走到那里时看到一群人站在那儿,我本抱着凑热闹的心理想过去瞧瞧,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我透过人缝一眼就看出来那张熟悉的脸,消瘦,凹陷的双眼,褶子遍布满脸,嘴唇干裂,头发杂乱无章,像一枯杂草,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一根根横七竖八的钢针,扎煞在他的脸上,他身上还裹着一件满是油渍的军大衣,黑色的呢绒裤子因为太短,只能裹到脚踝上面,裤腿里面还能看见他穿的红色保暖裤,脚上穿的一双与这个季节极为不搭的解放鞋,还没有穿袜子,我推搡着站在我前面的人,终于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我从头到尾又打量了一遍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就像在辨别人民币的真假似的,一丝不苟。没错,就是周先生。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这人怎么躺在这啊,他是流浪汉吧,哎呀这得赶紧报警啊,我环视了下四周,这些人都在交头接耳,还有说有笑,我心想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我伏下身,冬季笨重的衣服使我艰难的蹲下来,我摸了下周先生的脸,手像被电击一下,条件反射似的我把手迅速的收了回来,他的脸像块冰,我的手不知是出于心理原因还是物理原因,竟然被他的脸冰的生疼,我的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的脸色也毫无生机,就这样四仰八叉的躺着,衣服上还铺满了一层鹅毛似的雪花,我心想不会是真的死了吧。周围的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还听见有人再说:这个不会是流浪汉的儿子吧。我对周围的一切不予理睬,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机拨打了110,十分钟后一辆警车来了,下来的民警疏散了人群。谁报的警,一位年轻的刑警缩着脖子向周围的人问到,脸色看起来像拉肚子脱水了一样,也是,在北方这么冷的天还让他们出勤,他心里肯定憋着一万句脏话。我,我报的警,我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你认识这个人?刑警狐疑的看向我。不认识,不过他是附近的流浪汉。其实我认识,但我觉得和这个刑警没有什么可说的,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哦,那估计是晚上在这被冻死。没你们什么事了,该干嘛干嘛去都。说着这两个刑警便督促着周围的人散去,不过好像没有效果,但是我走了,不然上班就要迟到了,我急匆匆去附近的公交站赶车,坐上公交的时候我看看旁边驶过一辆救护车,我心想这应该是来拉周先生的吧,他会被拉去哪呢?太平间?还是火葬场?我不敢再去多想,眼眶的泪滴答滴答的顺着鼻翼两旁流了下来,流进嘴里时,我感觉真的好咸啊。周先生难道就这么离开人世了?我来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就这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感到猝不及防又感到心如针扎,我不知是为他的死亡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孤独伤心,死亡离我太近了,像路上的红绿灯,随处可见,无时不在,周先生,我还想和你唠唠啊!我已经哭的抽搐起来,这是我在这个冬季的第一次哭泣。
周先生,52岁,无业,流浪于辽城的大街小巷,居无定所,三餐不定,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的一个冬季,那时我刚大学毕业,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执意要来辽城工作,我喜欢寒冷的地方,喜欢鹅毛大雪肆意挥洒的地方,我喜欢冰冻时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特别有安全感,我还喜欢冬日里家里暖气开着,热气弥漫的感觉,特别幸福。辽城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这里寒冷,这里的雪可以从九月就开始不停歇的下,我刚来到辽城的时候,心想:我注定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饮食,气候,街景都是我脑海里经常浮现的画面,我和这个城市简直可以无暇对接,就像手机套上了一个大小合适,外观好看的手机壳,辽城就是最适合我的手机壳。而我初见周先生那天,就是我第一次对这个手机壳厌烦的那天。初来乍到,对周遭的一切都陌生如白纸,我需要在这座城市扎根立足,我需要工作,需要住所,来辽城之前奶奶把她攒了不知多久的生活费塞给了我,用一块破旧的红布包裹着,里面一共3000元,毛爷爷的脸都变形了,还有一张发黄的邮政储蓄卡,奶奶告诉我,这是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我去辽城能解决眼下的衣食住行,先安定下来,我拿着奶奶给我的钱,心里踌躇满志,离开的脚步匆匆,感觉轻盈无畏,脚下就像踩着棉花糖似的软绵绵的,天空的氤氲看起来像仙女的衣襟,我从来没觉得天空可以如此好看,我想伸手去抓住那一团团簇拥着的云朵,就如我想迫不及待的去触碰我的未来,二十二岁可能就是我一生的黄金时代吧,我想离家远走,我想以梦为马,我想出人头地,我能看到未来正在向我招手,它在微笑,它在轻吟,它在我耳边轻叹:你怎么还不来。听的我耳朵瘙痒,浑身荡漾,我必须加快离开的脚步,我要去辽城,那里有我的未来。坐在前往辽城的车上时,我看到奶奶在轻拭眼泪,我心想等我在辽城稳定下来,一定接奶奶过去。可我从没想过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我也没想过未来会如此凶残,鞭打得我尸骨无存。
初次见到周先生是我到辽城一个月后的晚上,那天我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目光空洞,像个丧尸一般机械的行走,初冬的辽城寒意渐浓,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裹着笨重的羽绒服匆匆行走,我心想:他们肯定是急着回家吃热腾腾的饭菜,然后在冬日的夜晚里在暖气弥漫的家中窝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或是看一场球赛,再或者和女朋友做个爱,他们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我目光所及之处的行人都精神饱满,谈笑风生,而我呢?来到辽城一个月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没能找到,租房还被中介骗,现在有家也不能回,来时奶奶给我的钱所剩不多了,女朋友因为受不了异地恋还和我分了手,我还要在这该死的冬季夜晚像个战败者一样灰头土脸在街上游荡,无家可归,不,我现在本来就是个战败者,一文不值,无处安栖。辽城初冬的晚上真的很冷,脸上被寒风吹得生疼,像一把把尖刀从脸上划过,我还不停地搓动着双手来取暖,我决定去超市买两瓶白酒喝了暖暖身子,如果能喝死那就更好了,顺便又买了包烟。我木讷地走到了超市前面的一个老年活动中心,现在这里空荡荡的,也正好没人烦我,我安静喝酒就行,我坐在花坛边上,寒风仍不停地往我脸上吹,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冻的发红,我把酒瓶子打开,猛灌了一大口,52度的二锅头还真呛人,我咳嗽起来,不过从喉咙到胃里都热了起来,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几口下肚头就轻飘飘的,感觉世界都变得漂浮不定,不用去想那么多烦琐的事,我点了支烟抽起来,酒仍一口一口的喝,喝了半瓶的时候我感觉头重脚轻的,我酒量本来就不太好,白酒还是上大学后才会喝的,突然胃里一阵翻腾,我就在花坛边吐了起来,因为没吃下午饭,吐出来的都是胆水,这时我感到一只手在我背上不停的拍打,我身体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的拾荒者,身上还散发着发霉的味道,我赶忙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什么?我故意提高分贝的问道。我看你不舒服,正好路过这就过来帮帮你。他义正言辞的回答。我再次仔细打量起他,他的眼神和我一样迷茫,和我好像一类人,黑色的衣服已经褪色成灰色了,身上还背着一个很大的尼龙袋,有几个瓶子从袋子里探出头来,这个袋子应该是装不下更多的瓶子了,我感到自己现在就如同他一样落魄,令人怜惜,这是我和周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我们之间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微妙至及。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走了。他挪动着脚就准备离开了。
要不陪我喝会吧。我突如其来的邀请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转过头迷茫的看着我,可能对我的邀请感到猝不及防,他的眼睛里像有一块磁铁,和我的目光紧紧的吸附在一起,看了我足足三秒钟,随后他便一言不发的坐在了我的旁边,他又从尼龙袋里拿出了一个矿泉水瓶,用刀子把瓶子划开,瓶底充当酒杯,他自顾自的倒起了酒,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嘴里还发出来一声叹息,我当时就想我怎么会邀请一个陌生人来陪我喝酒呢,或许是太孤独了,抑或是命中注定。
你不开心么,小伙子?他喝了两口酒后,终于打破了宁静的空气,此时的空气似乎是一潭安静的湖水,他的声音激起了一湖涟漪。
我没有回答他,缩着脖子在吞云吐雾,因为酒精的缘故,我当时其实已经把太多的不开心抛之脑后了,只是在这孤寂的冬夜,感到一丝凄凉,竟和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拾荒者在公园里喝酒,想想都可笑。
他见我不说话,也没有继续追问,就继续喝他的酒,我用余光看到他喝的起劲,他的脸也微微泛红,原来和我一样啊喝酒就脸红,我有次看书上说这是慢性酒精中毒,身体里的酒精分解霉太少了,喝多了有可能会导致生命危险,不知是真是假,不妨试试吧,我就拿起酒瓶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
我姓周,你叫我老周就可以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酒精似乎有打开人话匣子的功能。
你叫我小南就行了
今天谢谢你的酒了,我好久都没和人喝过酒了,真舒服,听口音不是辽城的吧。
嗯,我来这边打工,现在工作还没找到,也无家可归了。我回答的声音愈来愈低,仿佛在逃避什么,也像是不敢面对事实。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么多.
怪不得一个人喝闷酒,我告诉你啊小伙子,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你只要敢继续往前走,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老周似乎越说越来劲。我心想这老家伙都要教育我,真的很烦
我只是不停的附和,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小伙子,看你今天请我这顿酒的份上,我老周愿意和你唠唠,你听听我的事可能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更多的信心,说着他仰头又喝了口酒,眼睛盯着夜空,半天没有讲话,空气再度凝结起来,他似乎在沉思如何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的故事可能有点长,你慢慢听,老周一开口,我能感觉到紧绷的空气都炸开了,他要讲的故事就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攀爬出的那一缕阳光,与众不同,我下意识认真的看着他讲,他和我眼神无意中对视时,他似乎有些紧张,还有些羞涩,他迅速扭过头去,而我却感觉老周的眼神真诚而又熟悉,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可能是我喝的有点微醺了吧。
老周干咳了一声,继续讲了起来,我从小生活在北方的农村,那时候的农村是在山里面,家里六个姊妹,我是老二,为了帮父母分担压力,我早早地就辍学下地劳作,照顾弟弟妹妹起居,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都要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可是世间之事总不会按照计划进行,十八岁那年部队来我们村里征兵,当时我脑子一热就去报了名,那会儿我应该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吧,我被编制在山西晋城的部队,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四个轮子的汽车,第一次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奇妙,而我就像个无头苍蝇,不属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刚去部队,除了无聊而又艰苦的训练,没其他的事情可做,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看书,偶尔写诗,谁年轻时还没有个文艺梦啊,说着老周自己就嗤嗤笑了起来,后来我在部队上当了个班长,因为年轻时我长的也有几分英伦,人也挺憨厚,大队长的妹妹就对我穷追不舍,年轻的男女就好似干柴烈火,我们两个没多久就擦出了爱情的星星火花。我就这样谈起了人生的第一次恋爱,那时候觉得未来的蓝图已经画好了,在部队里好好发展,和心爱的姑娘恋爱结婚,不用再回大山里了,当我哼着小曲抱着心爱的姑娘畅谈未来时,上天给我开了第一个玩笑,那天回到宿舍,传达室通知有我的信,我兴冲冲的跑去拿,是父亲寄来的,我拆开看了之后,以为自己在做梦,信里的内容让我大跌眼镜,父亲让我回家结婚,说从小给我订了娃娃亲,让我务必在近几个月赶回家完成亲事,我感到一头雾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这门亲事,我立马写信回复父亲,说我在部队上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会回去结婚的。半个月后父亲的信又寄来了,这次我没有急于拆信,我有点害怕拆开,就如一个装睡的人害怕醒来,以父亲古板又固执的脾气,绝对不会允许我和他叫板的,最后我鼓起勇气拆开信,不出所料,内容和上一封大抵相同,不过这封信表达的更坚决,更不容抗拒,父亲用三纲五常来教育我,如果不回去完成婚事就是大逆不道,这应该是我遇到过最早的道德绑架吧。我下定决心不回去,我已经在部队待了五年了,我是个大人了,我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我已经是飞在空中的雄鹰了,要飞往属于我的地方。父亲的信仍隔三差五的寄过来,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时刻提醒我该回家结婚了,刚开始我还会拆开看,后来我直接拒这些信于千里之外,像对待瘟神一样。本以为父亲会放弃他的执着,可是万万没想到,父亲直接来到了部队,硬逼我回去结婚。
讲到这里时,老周停了下来,抿了抿嘴,拿起手旁边的酒喝了一口,他眼神黯淡,像一潭没有丝毫生气的死水,一声不吭地盯着冬季那黑洞洞的天空。
然后呢,你回家结婚了么?我迫不及待的问他,他的故事已经深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盯着他的一脸愁容看,等待他诉说下文。
父亲到部队后,就在部队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老周继续说道,他对我又训又骂,我去哪他跟到哪,还告诉我如果我不回去结婚他也就不走了,我每天在部队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老家有个媳妇,不管走到哪我都感觉身后有无数双手对我指指点点,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女朋友,她倒是深明大义,还找她哥去和我父亲谈谈,可是父亲油盐不进,无奈之下我就告诉父亲让他先回家,我把部队的工作交接下就回家结婚。他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马上回家,一步三回头,害怕我反悔似的。父亲回家后我难得清净,不过我在心里已经打算回老家把婚结了,但是我不可能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去生活在一起,我会马上离婚,但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女朋友解释。那段时间我脑子里一直都是乱糟糟的,像有一团团打了结的毛线球在脑子里,怎么都扯不出来。现在想来,如果用现在的科学定义,那时候我患有轻度抑郁,抑郁症就像一把笨拙的刀子,虽然不锋利,却还是可以要了命。有天下午,战友们都去训练了,我一个人请了假在宿舍,我吃光了一整瓶安眠药,我想就这样安静的离去吧,我不想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多逗留一分钟了,我记得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泛着绿色,我好像遨游在水里,慢慢的失去了力气,就这样沉了下去。当我努力睁开疲惫的双眼时,我看见我女朋友哭红了眼坐在我旁边,看到我醒了她又气又喜,后来我知道是她把我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要不是他,我早就和这个世界没有交集了,那天她听说我病了,就去我们宿舍找我,谁知道没人开门,他就叫值班室的人来开门,进来之后,她说看到眼前的情况,两条腿都软了,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桌子上还放着安眠药的瓶子,后来她就大呼小叫,很多人都进来了,集体把我送到了医院,就这样苟且保住了小命,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她当时救了我,如果那时候我没了,就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出院之后,我就申请退伍,五年的军队生活和我挥手而别,我和女朋友也分了手, 我记得她当时哭的就像个孩子,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回老家之后我就草草办了婚礼,本来喜庆的日子,我却提不起一点开心劲,那是我前半生最昏暗的一天,想想都可笑,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结婚,结婚第二天我就要离婚,女方不同意,我就告诉他们,不离婚我是不会回家住的,父亲对我又打又骂,可我这次下定了决心,除非我死,不然不会改变的,我的第一段婚姻三天就结束了,在亲朋好友的指指点点中,在父母的谩骂声中结束了,可是我不在乎,我觉得我的生命在二十三岁已经结束了,从此我破罐破摔,赌博打架,活脱脱的变成了那个年代的社会青年。
彼时,我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周看,我像一只好奇的猫,而老周诉说的故事就像一块不能到嘴的肉,我对此垂涎欲滴,老周停止了讲述,转头看向我,拿起手中的酒和我碰杯,我们两个相视一笑,我心中突然萌生出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没想到在辽城遇见的第一个安静陪我说话的人,竟然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拾荒者。
小伙子,生活二三不如意,但是总该继续,你看我经历过自杀,现在不还活的很好,虽然眼下的生活不如大多数人,今天这瓶酒谢谢你了,哪天不开心了再来找我聊聊,我就在这附近。说着老周就起身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有一丝空落落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留老周下来再多陪我聊一聊,他的一席话让我在这寒冷的冬日感到温暖四溢,心里像射进一缕暖阳,使我浑身都在荡漾,是啊,生活总该继续,我也起身离开了,准备回家冲个热水澡,元气满满的迎接明天。
从这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老周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整个人都忙碌了起来,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每天的工作枯燥却很充实,没有时间去想太多糟心的事。我在辽城也摸打滚爬了一年了,还找了个女朋友,偶尔想起一年前刚来这里,听老周在深夜和我侃侃而谈,让我坚持生活,还是满心感谢,有些人能遇见就很好了。直到第二年开春,我接到了爷爷的电话,他告诉我奶奶走了,肺癌晚期,爷爷说担心我在外工作分心,就没有告诉我奶奶的病状,我恍恍惚惚的挂断了电话,大脑一片空白,但能不间断的听到耳鸣的尖刺之声,我想象不到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临走之前会有多痛苦,卧床不起?皮肤腐烂?不眠不食?痛不欲生?我在心里呐喊着:奶奶,孙子不孝,您手把手把我拉扯到大,还没享福,就这样走了,世间一定太苦了,所以您才不愿意逗留对吧?我一年没回家了,您肯定想我了,我也是,想吃您做的红烧肉,手擀面,可是这个苍老的世界已没有您了。我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在路上,辽城的冬季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冷,我耳朵,鼻子都被冷风吹得红肿又生疼,可是我顾不上寒冷,我又一次走到了和老周相遇的那个小公园,又坐在了老位置,我多希望老周这时候能坐在我旁边陪我说说话,给我灌一碗碗老套的鸡汤。忽然我的余光看见一团黑色像我靠过来,我抬起头,看见老周手里拿了两瓶二锅头,一瘸一拐的向我走来,他坐到我旁边,用微笑给我打了招呼,好久不见啊,小伙子,上次欠你的酒今天还给你。不知怎么的,我感老周的声音比上次更沧桑了,我看着他,抹了一把冰冷的眼泪,好久不见了,老周,我和他四目相对,默契的都拿起了酒瓶,清脆的碰杯声在这个空旷的公园里显得突兀,冬季很冷,可是一口酒下肚,浑身都热络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就如老友相见,没有任何隔阂。
又遇到什么事了小伙子,一脸愁容的?老周一副好奇的样子看着我。
我奶奶去世了。我的声音犹如蚊虫哼咛,小的我都听不见,显然老周听到了,他缄默不言,盯着手里的酒瓶猛灌了一口,然后开口对我说,我前两天梦见我母亲去世了,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我不解的问道。
你还记得去年在这我给你讲的那些事吧?老周看我点了点头就继续讲道:那时候我刚离婚,但是我恨透了我的父亲,是他一手造成我被逼退伍,不能自由恋爱,还给我定什么娃娃亲,离婚之后,我几乎都不回家,每天就在外面厮混,不务正业,当时年轻气盛,对眼下的一切都抱着不屑的态度,父亲因为我不管不顾执意离婚,和我产生了很大隔阂,可是我并不在乎,亲朋好友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同样不在乎,每天在外面打架斗殴,身上总是伤痕不断,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怎么活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那两年我出门身上都是背着把刀,随时准备着哪天会死去。直到我遇见那个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人,当时家里人看我萎靡不振,就让我跟着我哥学开大货车,出门拉货赚钱,我心想正好能赚点钱,就跟着我哥出车,那时候经常往返辽城送货,最常去辽城一家啤酒厂拉啤酒,那个啤酒厂有个会计叫曾燕长的小巧玲珑的,正是我喜欢的类型,时间一久,一来二去我就和她谈起了恋爱,每次去辽城拉货我都要晚几天才会回家,走之前她总是大包小包给我买一堆特产说带回去给我父母,可是那个年代异地恋是大忌,古板的父亲只想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在本地结婚,我们爱情细小火苗都被我小心遮掩着,唯怕父亲嗅出一丝半毫的猫腻,每次带回来的特产我都告诉母亲是我自己买的。可是恋爱中的男女眼里除了爱情的星星,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我每天都盼着去辽城,我急于想去见她啊,可是父亲听我哥说起我和外地的女人谈恋爱,他气的暴跳如雷,并表示坚决反对的态度,像我要去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父亲严禁我再去辽城出车,我执意要去,可是我的坚持换来的是被砸的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是父亲庸俗恶毒的一通谩骂,还有落在我脸上的一巴掌,那个年代父辈的威严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涨红了脸,但却使不出浑身解数,只能摔门而出,就像一个不懂水性的人,却在水中挣扎折腾,我无能为力,绝望透顶,对父亲的憎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痛恨他,痛恨出生在这个古板的家庭,每每这个时候我想起远方还有我的爱情,有一个爱我的姑娘,我会觉得生活大抵如此,二三不如意,但仍少不了一点点甜甜的美好,众生皆苦有爱最甜。即使父亲强逼我分手,但我发誓这次绝不能像上次婚姻那样妥协,我和曾燕的联络只能靠书信来维系,每次收到她的来信,我总会小心翼翼的打开,像拿一件暴殄天物般的易碎品,我会认真斟酌心里的一字一句,再不能肆意通电话的年代,这些信是我对这份爱情最后的坚守,信里曾燕的所有感情流露我都字字细读,她开心的事我会傻呵呵的笑出声,令她情绪失落的事我就会跟着难过,但就是那种隔空相望,爱情的星星已经日渐昏暗,我真怕哪天这些星星都消失不见,每一份信都写满了思念,字字句句都往心里钻,我不想一直用一张张苍白的纸来搭建我们的爱情,我想用身体用灵魂去靠近属于我的爱情,可是我在现实面前一次次败下阵来,就差丢盔弃甲了,那时候我真是个懦弱的人,连自己的爱情都不敢勇于追随。
哎,老周长叹了一口气,空气里都充斥着忧愁的味道,轻轻一舔,都能触到一股苦涩之味。
你最后坚持下来了吗,我仿佛被此时的气氛所影响,连问话都是怯怯的。
老周喝了一口酒,表情极度狰狞,他开口说道:后来啊,后来我连看信的权利都被父亲剥夺了,他知道我和曾燕一直还在书信来往后,果断拦截了我所有的信,我找他理论,他却对我冷淡如冰,不理不睬,我的爱情难道就这么又完了么,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想这些,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断了,我感到身上就像压了一块百斤石板,每天都在用尽浑身力气在生活,那会儿我被重度失眠所影响,每天闭眼睡觉时天边都泛起缕缕朝阳之光,睡醒时都到黄昏来临,每天颓在家里,像一条不知廉耻的咸鱼,我感到我可能要面临第二次抑郁了。每天都在思念和憎恨中度过,看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带着愤愤不平的目光。我实在抵不住了想念的折磨,睁眼闭眼都会想起曾燕,她柔软的皮肤,偌大的眼睛,可爱的声音,像一张张幻灯片在我脑海里循环,我终于做了一次年轻时最冲动且正确的选择。说到这里时,老周眼睛闪耀着柔软的光亮,是一束束温柔的光,他看向我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初他说的那些爱情里璀璨的星辰,明亮且繁多。
我不忍心打断老周,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他清了下嗓子,缓慢的拿起酒瓶喝了口酒,继续给我讲起来:我做这个决定时,没一个人对我支持,我只身离开家去了辽城,走之前我只告诉了妹妹,我告诉他如果爸妈问起来就说我出远门了,出去走走,妹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当时头也没回的说了句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我会何时回来,我走出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如释重负,仿佛挣脱了,挣脱了让我厌倦的一切,可是肩上又有阵阵剧痛感像我袭来,像是扛了巨石,随之而来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这样离开了,父亲会发多大的火?母亲会偷偷的哭泣多少个夜晚?可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人生来就是在频繁不断的选择中成长的,而我选择了我的爱情,我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后悔,甚至还有点庆幸,因为我遇到了我此生最爱,老周的脸都红润了,像个害羞的孩子。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才到达辽城,一下火车我就被这座城市的寒冷所折服,冷风肆无忌惮的往我衣服里钻,十月份的辽城就如寒冬腊月般,我在火车站瑟瑟发抖,我的心也在抖,是激动而愉悦的那种抖,相别几个月,我终于能见到曾燕了,在寒风中我却痴痴的傻笑,我看见远处一个身影蹦哒蹦哒的过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一下扑在我身上,我抱起她,她像只欢快的兔子,笑的合不拢嘴,我却不知怎么眼睛像被沙子膈到了似的,眼眶竟然湿了,我在这冰冷的冬日像是吸入了一股温暖的味道,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才恋恋不舍的从我的怀抱里蹭开,她拉着我就走了起来,我莫名其妙的跟着她,原来她是看我穿的太少带我去辽城的百货大楼买衣服,我看了衣服的价格就扭捏地说别买了,因为几个月没工作,囊中羞涩,她看出了我的尴尬,迅速地去结了账,我当时心里万般滋味,我们北方人大男子主义比较重,花女人的钱是很羞耻的事情,可是她用她独特的贤惠一点点吞噬了我的大男子主义,让我觉得未来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我们一起努力,生活会如愿以偿的。初到辽城那段时间她帮我安顿了住处,白天她仍旧上班,下班就回来帮我烧菜煮饭,我每天无所事事,后来白天她去上班,我就四处找工作,可是我除了一身力气一无是处,我在辽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地上,我还不能让曾燕知道,她说她会帮我找工作,让我安安心心的先休息,我寄人篱下,哪还能混吃等死,每天她去上班后,我也会去工地,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着,直到有一天,我们躺在床上,她来拉我的手,我刻意的闪躲起来,她觉得有猫腻,就执意要拉,后来我拗不过她,伸出手时,她眼泪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满手的老茧,还有几个新鲜的血泡,她疯了似的问我这是怎么了,最后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那天是我和她恋爱以来第一次吵架,吵的不可开交,她不停地哭,一边哭一边说是不是嫌我对她不好,还要自己去工地工作,我当时心疼的要死,
我是嫌她对我太好了,每天又要奔波工作,还要照顾好饮食起居,一个女人哪能承受这么多,我只是想帮她分担生活的压力。争吵随着她哭声的消寂也停止了,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带着哭腔对我说:你一个人只身来辽城陪我,我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你,陪伴你,爱你是我选的,我不想看见你受一丁点苦。我听她说完后抱着她哭了起来,没有什么比被爱更感动而幸福的事了。
老周深沉的问我:你觉得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我心里默念着了一遍他的问话,我一时语塞,爱是什么?是两情相悦?是山海皆可平?还是携手白头?我这个年纪好像对爱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我茫然的看着他摇头,我想听听他对爱的解刨。
老周转过头继续说道:有人说爱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的吻,是凌晨的宵夜,是一日三餐,是锅碗瓢盆,可是当曾燕哭着抱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爱是什么,我抱着哭泣到抽搐的她,我想就这样如磐石般静止下去,希望她能一直在我怀里,我想往后的日子哪怕踏过山山水水,我都在她在身边,义无反顾便是我所理解的爱,我爱她啊,从过去到现在。
说着老周竟轻声哭泣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哭的声音却像一只低声绵叫的小猫,他似乎想压制自己的悲伤,可是他浑身散发出悲伤的气息就如这冬季四下而来的寒风,无处遮挡,见缝就钻,我被这悲伤的风吹拂着,心里怀揣着一丝感动和悲凉,我想感慨爱真是个顽皮的东西,能让人分秒之中沉入悲伤的大海,又能让人片刻之间踏入温柔的草地,我被这悲伤的气息所感染,跟随着凌冽的风,吹湿我的眼眶,我不知是被感动落泪,还是因为了解了什么是深刻的爱
那你现在怎么一个人在辽城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周看着我却不说话,用他那双粗糙而又沾满污垢的手去揉擦他的双眼,仿佛听不到我说的话,他缓和了几分钟的情绪,用抖动的声音说:曾燕走了。
我浑身一颤:什么走了?去哪了?
老周没回答我,而是继续说道:后来我把工地的工作辞了,便跟随她去了他家,她父母对我这个外地来的小伙没有一点隔阂,对我嘘寒问暖,从天气聊到工作,从工作到家庭,我一五一十的回答,表面平静如水,其实内心早已再翻江倒海了,我担心他们对我这个一事无成的人有成见,担心他们会像我的父亲一样阻止我的爱情,可是后来才发现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曾燕的父母让我住在家里面,还托关系给我找了份钢厂拉货的工作,对我的态度不仅没改变,反而愈加的热情,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被接纳,心总会跟着沉静下来,好像有了个家。我和曾燕的生活慢慢步入了正轨,开始为家里的茶米油盐精打细算,我们打算攒钱去外面住,还计划第二年就结婚,婚礼在第二年的夏天置办的,只请了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照了一张大的婚纱照,挂在家里的墙上,婚礼虽然不隆重,但我却打心眼里开心,我在这座城市终于落脚了,这颗漂泊游离的心终于在一块柔软的海绵上沉了下来,这块海绵轻柔,安稳,里面浸透的空气都是爱的味道,婚后一个月我又被要当爸爸这个喜悦的消息打湿了眼眶,生活有时候真的挺好,会给你开玩笑,也会对你真心实意的好,曾燕怀孕后,我就让她辞了工作在家静养,可是北方有习俗,孩子必须在男方家里出生,想起故乡我就心神黯淡,但是我还是带着曾燕踏上了归家之路。
返乡之路从辽城到长春到北京又周转到郑州,一路奔波终于踏上了两年未归的故土,到家时是在第三天的晚上,夜晚夏季的温热的风吹在脸上,整个人感到神清气爽,我一路牵着曾燕的手,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踉踉跄跄的走着,她虽有身孕却没有因为路途艰辛有半点怨言,父亲看到我带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回家时,瞪大了两只眼睛,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像是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一声不吭,没问我这两年去了哪,也没有正眼看过曾燕,母亲一如既往地体贴,做好饭给我们吃,一家人坐在一起却像是陌生人,互不言语,在这尴尬的安静中,吃饭的声音在这逼垢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的突兀,吃完饭后曾燕帮着母亲去洗碗,就剩下我和父亲孤零零的坐在饭桌前,我们像两座巍峨的高山,遥遥相望却隔得如此之远,空气静止一般,我们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回来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就如落地的银针,打破了这沉寂的空气。
曾燕怀孕了,回来把孩子生了我就走。我的语气中也听不见任何情绪的波动。
父亲皱起了眉,像刀刻般的抬头纹凸显出来,没有言语便起身出去了。
曾燕住在我的房间,中原地区的土窑房冬暖夏凉,曾燕第一次住在这种地方,她新奇的东张西望,还不停的问我小时候的事情,在这间潮湿又藏污纳垢的屋子里,都被她的爱填满了,轻轻一嗅都会心满意足,我轻抚着她的肚子说:等宝宝出生了,我就带你离开,在这里委屈你了。她用脸蹭着我的胡渣,盯着墙上残破的蜘蛛网笑着说:只要在你身边,我愿意踏过所有的山河湖海,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么。我欣慰地轻吻了她的额头说:早点休息吧。
农村的生活枯燥无味,每天都能看见村口的大黄狗,路上的野草,树上的麻雀,然而在这平乏的日子里,我和曾燕却过的无比惬意,尽管每天都要面对冷眼相对的父亲,还有村里那些评头论足的人们,但她日渐变大的肚子是我们对未来的期望,我和她像刚恋爱时那样看着夕阳畅谈理想,每天相拥而睡,早晨一同刷牙一同洗脸,那时候期望的颜色是金色的,是耀眼的,像日出前的第一缕阳光般慰藉,如正午的骄阳刺眼又炙热,可是生活后来告诉我,当时我对未来热烈的期盼只不过是盏白炽灯,而灯泡迟早会坏掉。
我不明就里地盯着老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酒瓶,用眼神示意我和他碰杯,我便拿起酒瓶和他喝酒。
她死了,老周说得很平静。
而我却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立而起,似乎酒劲也顺势而来,我头晕目眩.我没有任何言语,只想听老周把话说完.
曾燕是早产,孩子出生在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只记得那天异常的冷,山间的风呼啸着,怒吼着,窗外的树叶唰唰作响,像个哭泣的孩子,当时只有我在家,她突然嚷嚷着肚子疼,我不以为然就让她赶快躺下休息着,她躺了大概十分钟,我就坐在她的床边陪着她,忽然感觉到衣服被什么东西紧紧的揪着,我抬起头来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庞,心头像被巨石堵住了,呼吸都停滞了,我知道出事了,她张张嘴,攒了好大的力气才对我说出几个字:羊水破了.我的焦灼感像那天晚上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往我的心里灌,我狂奔出去,疯了似的挨家挨户找会接生的人,天上还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雪花,在黑夜里白的就如曾燕的脸庞,雪花落在我厚厚的棉衣上,仿佛渗透到衣服里又坠入我的肌肤上,刺骨的冷,如此寒冷的夜晚,我却汗流不止,衣服都被汗液浸湿了.
终于找到了一个会接生的阿姨,我们拼命的往家里赶,一声”哇哇”的哭声,刺破了这个宁静而又焦灼的夜晚,屋外的雪依然在下,我才发现我浑身湿透了,忍不住的打起了冷战,接生很顺利,是个男孩,曾燕也安然的入睡了,这个寒冷的夜晚终将过去.
坐月子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陪着她,有天她出来打水说是要做饭给我吃,那么冷的天,我让她进屋躺着,她推辞着说,我这么久照顾她太辛苦了,她要好好做顿饭给我,我看着她诚恳又热切的眼神,像只像绵羊似的,也不忍心拒绝,那顿饭是我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都怪我,坐月子的人怎么能吹冷风了,我太蠢了.
说着老周又哭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捶打地面,我看着心都揪了起来,想去阻止,可仍眼睁睁的看着他自暴自弃,世界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痛苦和快乐只属于自己,他人无法体会,老周用哭泣的声音继续讲到.
第二天曾燕就发烧了,山里面没有医院我就走上路去镇上是找医生回来给他打针输液,可是后来病情愈加严重,她每天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吃饭的力气也没有,我坐在床边她拉着我手说;老公,我浑身都疼,太疼了.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泪就吧啦吧啦的往下掉,后来我又去镇上找来了这个医生,他说曾燕着凉中风了,需要赶紧把他送到大医院去,那时候医疗水平真的太落后了,我想不能再拖了,我就让母亲照顾曾燕,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没工作,我没有钱,我要去镇上借点钱才能去医院,我走的时候曾燕疼的把被子都给咬破了,她眼皮耷拉着,张着嘴要和我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微弱的像苍蝇,我根本听不见,我拉着她说:等我明天回来就带你去医院,又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那天我踏着一尺多厚的雪往镇子上走,鞋子里灌的全是雪,脚已经冻得像冰块似的,没有知觉,那个冬天现在想想都能感到刺骨的冷,心里也被这诡异的寒冷洗刷了一遍,寸草不生.我到镇上先去找父亲,他呵斥了我一番,多大的人了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当时我没有任何心思和他争吵,我掉头就走了,找到我大哥,问他要200元,他告诉我没有,我拖拉着疲惫的身体,双脚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我该怎么办,我眼前灰蒙蒙的,想起曾燕咬破被子,疼的变形的脸,我的心不禁的抽搐着,我最后找到我大姐,她给我了120元,我拿到这笔救命钱发了疯的往家里跑.到家时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我拨开人群往屋里冲,我看到到一切我此生都不愿想起,灰白的世界里,乱糟糟的被子,扎人的寒气,哭泣的母亲抱着我的儿子,还有那死去的曾燕,我的人生从那个冬天,那个时刻开始都已经毁灭了,那一年是1995年,黑暗而残忍的一年.
曾燕离开的悲剧刺穿了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钻心的疼,整理遗物时我发现她的棉衣里还有她妈妈偷偷塞进去的200元,缝在棉衣里,我拿着这烫手的钱失声痛哭,我恨透了这个冬天,我反感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我也离开了,我发誓不会再回头,故土的冬天就让它在记忆里泯灭吧,我来到辽城,将用我余生所有的苦与乐陪伴着曾燕的灵魂,她应该能感觉到我的思念吧.
老周看着我,他红肿的眼眶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中年人:只是不知道我儿子怎么样了,他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吧.
我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吹着寒冷的风,看着灰蒙的天,一颗星星都没有,这样的夜晚一点都不浪漫,在这样的夜晚能回忆的应该都是痛苦的事,我记得同样是如此这般的夜晚奶奶告诉我,我在冬天出生,我的妈妈生了我就去世了,爸爸一个人去了辽城至今杳无声息,我从那时起就在心里赌气,以后一定要来辽城找到我的父亲,我要责骂,要踢打,还要去憎恨他,为什么把我丢弃在那个冬季,我好冷.
那个夜晚之后,我直到今天才看见老周,虽然已是冻僵的尸体,下班回家时,他的尸体也不见了,想必也要消失在这个冬季,我仍然是一个人,或者说我也被抛弃在这个毫无生气的冬日里,只有寒风和枯树陪着我.
如果妈妈还活着,我想说感谢她把我生在1995年,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冬天,我一个人怕冷,在夏天多好可以听蝉叫,看星星,或许还有有父亲陪着我.
妈妈,他应该很爱你,穿越一千多公里的路途,陪伴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他爱你,爱你陪伴他的那段日子,爱那个正当年华的你,爱你的城市,爱你的一切,我该叫他爸爸,还是老周,你说呢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