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变化
这几天读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由训诂联想到翻译,觉得两者或有通融之处。翻译贵乎信、达,而凭一人之力,难免有偏狭,多看前人译本对照,比如穆旦先生的,梁宗岱先生的,胸中也就有些借倚和模型了。总想着要独创,要辟新天地,这是我不敢认同的。
我在学习穆旦先生译的《布莱克诗选》的过程中,对照原诗和译文,觉得颇有不同,但这个“不同”不是晚辈对先生的不敢苟同,而是诧异:穆旦先生译出的英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的,明晰,柔婉,没有从句,与其说是原诗的翻译,莫若说是一次重写,一次有价值的临摹。而我作为一个翻译读者,现在也写作翻译,难免受到阅读的翻译的影响,我所阅读的翻译与穆旦先生所从事的应属不同质的,它们更近于影子,譬如卡夫卡的译文,佩索阿的译文,更多的呈现的是模糊的定型,从句的揪心,和反饱满的风格。因此,我翻译了布莱克的四首季节诗,窃与穆旦先生的译诗作比,以彰明一些不同。
1
《咏春》、《咏夏》、《咏秋》、《咏冬》可以看成是一个序列的自然组诗,《咏春》和《咏冬》是四行诗节,《咏夏》和《咏秋》是六行诗节,春是温柔女神,夏是骄傲男神,秋是奉献男神,冬是丑恶怪物,四首诗相继回环,又各有风情,从寻常题材中可以见到布莱克的大家手笔。
穆旦先生翻译如下:
咏春
哦,披着露湿的卷发,你探首
露出早晨的明窗,往下凝视,
把你天使的目光投向我们吧,
这西方的岛屿在欢呼你,春天!
山峰正相互传告你的来临,
河谷在聆听;我们渴盼的眼睛
都仰望你明媚的天幕:出来呀,
让你的步履踏上我们的土地!
走过东方的山峦,让我们的风
吻着你的香衣;让我们尝到
你的晨昏的呼吸;把你的珠玉
铺撒在这苦恋着你的土地。
哦,用你的柔指把她装扮起来;
轻轻吻着她的胸脯,把金冠
戴上她软垂的头,因为呵,
她处女的发辫已为你而束起!
拙译如下:
咏春
哦你带着露湿的发丝,俯视
通过早晨清晰的窗户,把
你天使的眼睛转向我们西方的岛屿,
整个唱诗班欢迎你的光临,哦春天!
群山在相互告诉,倾听的
山谷听到了;我们所有渴望的眼睛向着
你光明的楼阁。出来,
让你神圣的脚莅临我们的土地。
来到东方的群山,让我们的风
亲吻你芳香的衣物;让我们品尝
你早晨和夜晚的呼吸;把你的珍珠
散在我们苦恋的土地,它为你而忧伤
哦用你美丽的手指装饰她。倾下
你柔软的吻在她的胸脯1,安放
你的金冠在她憔悴的头颅,
她的害羞的发辫已为你束起。
(数字标注处为穆旦先生不移之译,下同。)
第一处不同是with的翻译,with没有实际的意义,表示伴随,穆旦先生将它翻译为动词“披着”,相对拙译“带着”更为明确自然。第二处是穆旦先生故意将西方专有的事物省略了,拙译“整个唱诗班欢迎你的光临”就成了“这西方的岛屿在欢呼你”。第三处是the listening/
Valleys hear被简化为“河谷在聆听”,使一个过程成为了一个状态,诗的节奏就骤然加快了。第四处是又一次扔掉从句的加速,“散在我们苦恋的土地,它为你而忧伤”就成了“铺撒在这苦恋着你的土地”。穆旦先生最终的改造完成于“轻轻吻着她的胸脯”,甚至不惜为此牺牲掉女神与自然的联系,“倾下/你柔软的吻在她的胸脯”相较而言更容易让读者将春雨和吻合一。
穆旦先生的译诗一气呵成,胸臆通畅。但与布莱克的原诗实在可以说是两首诗。布莱克的语气是虔敬的祷语,而穆旦先生的这首诗是平等的爱歌。
2
穆旦先生译文如下:
咏夏
你有力地驰过我们的河谷,
哦,夏天!请勒住你烈性的马,
别让它们喷出太热的鼻息!
你本来常常在这儿支起金幕,
在橡树下歇睡,使我们欣喜地
看到你赤红的肢体,茂盛的发。
当日午驾着火辇驶过天空,
我们在浓荫下常可以听到
你的声音。坐在流水的旁边吧;
在我们葱翠的谷里,把你的
丝衫投在河岸,跳到碧波里!
我们的河谷太爱盛装的夏天。
我们的歌手以银弦驰名远近,
我们的青年谈情赛过南方人,
我们的姑娘舞起来也最美。
是的,我们不乏歌,也不乏乐器,
有优美的回音,有澄澈的流水,
炎热的时候也有月桂花环。
拙译如下:
咏夏
哦你,穿过我们的山谷以
你的健力,勒住你暴烈的战马,缓息
从它们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火热!你,哦夏天,
经常在这儿搭起你金色的帐篷,经常
在我们的橡树下睡着,我们快乐地
察看你红润的四肢和旺盛的头发。
在我们的浓荫2下我们经常听见
你的声音,当正午坐在他灼热的车上
驶过天庭深处;在我们的泉流旁边
坐下,在我们生苔的山谷,在
清河的岸畔,扔下你的
丝衣,冲进水流:
我们的山谷爱这骄傲的夏天。
我们拨奏银弦的诗人遐迩闻名;
我们的青年比南方小伙还要勇敢;
我们的少女活泼地跳舞更加可爱。
我们不缺歌儿,欢快的器乐,
甜蜜的回声,洁净的圣水,
抵抗闷热的月桂花环。
在这首诗里穆旦先生同样回避了heaven的译出。而具体的allay,mossy,拙译为“缓息”,“生苔的”,在穆旦先生的译文中则以“别”和“葱翠”出现。穆旦先生的耳朵总是先于心灵作用,一样的悦耳,一样的畅快,没有一点点毛刺,他的文本近乎完美。但相对于语调的音乐,我更留恋的是布莱克诗中词语之间的音乐。所以我保留了“从它们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火热”,“在我们的浓荫下我们经常听见/你的声音”,“我们的少女活泼地跳舞更加可爱”这些对耳朵并不友好的句子。
3
穆旦先生译文如下:
咏秋
秋啊,你满载果实,又深染着
葡萄的血;不要走吧,请坐在
我的檐下;你可歇在那儿,
用愉快的调子配合我的芦笛。
一年的女儿们都要舞蹈了!
请唱出果实与花的丰满的歌。
“瘦小的花苞对太阳展示出
她的美,爱情在她血里周流;
锦簇的花这在清晨的额前,
直垂到娴静的黄昏的红颊上;
于是稠密的夏季发出歌声,
羽毛的云彩在她头上撒着花。
等大气的精灵住在果实的
香味上,欢乐就轻轻展开翅膀
在园中回荡,或落在树梢唱歌。”
愉快的秋坐下,对我这样唱着;
接着他起身,束紧腰带,便隐没
在荒山后,却抛下金色的负载。
拙译如下:
咏秋
哦秋天,负载果实又染上
葡萄的血3,不要走,坐在
我阴凉的屋顶下!这儿你将得以休憩,
用你快乐的嗓音来和我轻快的笛子,
年的女儿都将起舞。
现在唱着嘹亮的果实和花朵之歌:
“瘦削4的芽打开她的美给
太阳,爱在她震颤的血管里流动;
花朵在早晨的眉间晃荡,在
羞怯的傍晚明亮的面颊下繁盛,
直到稠密5的夏天突然歌唱,
羽饰的云朵在她的头顶撒播花瓣。
空气里的精灵享用
果香;欢乐,轻轻展翅,漫游
花园,或者坐在森林中歌唱。”
因此只要快乐的秋天一坐下就歌唱;
然后起身,束带,飞去荒凉的
山间从我们眼前——但留下他金黄的负担。
这首译诗的不移之处在我看来至少有三处之多。穆旦先生起笔处就铿锵饱满,“满载果实,又深染着/葡萄的血”,“满”和“深”都是极有汉语韵味的文词,在原诗中是没有出处的,属于穆旦先生的匠心独用,这两个字为全诗已然定下了基调:高亢雄丽。拙译“负载果实又染上/葡萄的血”就低沉得多。the blood of grape,葡萄的血,四词对四字,穆旦先生诗人的敏感展露无疑,这是一位雄辩的诗人遇上了异国的同志,而晚生哑口无言,深以为然。
同样,穆旦先生为了已然定下的基调,扔掉了shady,fresh,我觉得先生可能对冰山原则谙熟于心,但我作为试图成为一个影子的译者却未敢轻舍。值得欣慰的是,不久我就听到了来自构造的更为复杂的和弦。narrow和open还有让人心悸的thrilling, 拙译“瘦削的芽打开她的美给/太阳,爱在她震颤的血管里流动”,narrow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它给了open足够甚至诚实地说应该说是难以想象的爆发力,当然beauties也功不可没,这种惊喜比起第一眼是毛头婴儿,第二眼就是刘亦菲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善良的布莱克很快就用“爱在她震颤的血管里流动”安慰了我们受惊的心跳。除了力量还有我们熟悉的布莱克式的虔诚。而“瘦小的花苞对太阳展示出/她的美,爱情在她血里周流”,我只能冒昧地说穆旦先生过于甜蜜和统一了。
从穆旦先生的译诗里,我们可以感觉到中国诗歌中的气的存在。气基本上就是基调,为了这个基调,可以修剪原诗的枝叶,甚至故意忽略一些动势。“诗言志歌咏言”是很好的概括,在乎的是整体的流线和舒畅。但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满足于这样畅快的运动,我们更在乎的是narrow和open之间的反应,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化学反应可能是沉淀,变蓝,也可能生成水,或者爆炸。饱满不属于我们,至少不总属于我们,我们看到灰尘,脏雪,龌龊的街道,了无生机的绿化带,而不再是饥民,伤口,鲜血。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全责备,而是想要申明我们从穆旦先生的译诗追溯到原诗的时候,看到了陌生的风景,而我们是在同一扇窗户。
4
穆旦先生译文如下:
咏冬
冬呵!闩上你所有铁石的门:
北方才是你的;你在那里筑有
幽暗而深藏的住所。别摇动
你的屋顶吧,别放出你的铁车。
但他不理我,却从无底的深渊
驾车而来;他的风暴原锁在
钢筋上,出笼了;我不敢抬眼,
因为他在全世界掌握了权柄。
你看这恶魔!他的皮紧包着
强大的骨骼,把山石踩得呻吟;
他使一切悄然萎缩,他的手
剥光大地,冻僵了脆弱的生命。
他坐在峭壁上:水手枉然呼喊。
可怜的人呵,必须和风暴挣扎!
等着吧,天空微笑时,这恶魔
就被逐回洞中,回到赫克拉山下。
拙译如下:
咏冬
哦冬天,闩上你坚硬的大门!
北方是你的;那儿有你建造的黑暗
幽深的居所。莫摇你的屋顶,
也莫用你的铁车撞弯你的柱子。
他未听从我,反而在张开大口的深渊上
驾起阴云;他的风暴挣开锁链。被囚
于钢条之中,我不敢抬眼6;
因为他已经向世界举起他的权杖。
看!现在可怕的怪物,他的皮包
着强健的骨头,跨过呻吟的岩石;
他让一切都无声衰弱,他的手
剥下大地7的衣服然后冻僵脆弱的生命。
他坐在悬崖丛上;水手
徒然地号哭。多可怜的人!要在
风暴中求生——直到上帝微笑,怪物
大叫着被驱回他赫克拉山下的洞第。
最后,我必须解释一下不移之译。在我的重译过程中,偷贴了近乎7处穆旦先生的翻译,实在不可以说不惭愧,但我愿意带着敬意承担这份惭愧,因为我别无选择。从第1处说起,“胸脯”代女性的山峰,秀柔温存,我别无可取。第2处,“浓荫”译thickest shade,质量相等,甚至可以说是见出了汉语的长处。第4处,“瘦小”在拙译中以“瘦削”出现,可以算是一次借用,我更重narrow对bud的弱化,以为了使open更有力量,也更像是narrow的影子,而穆旦先生使语感更加圆润,可以说是各有所图。第5处的“稠密”是一个后生对先生敬意的源起,稠密胜之clustering不可以道里计,作为一个使用汉语的人,我们不应该忘记汉语,汉字本身的诗意程度是英语所不及的。我相信稠密比之标准的聚集,密集,是一个汉语诗人与一个译者的区别,而这也是我翻译的所往:更亲密地使用汉语。第6处的“抬眼”是天平式的翻译。第7处应该是纠鄙之误,我初译为地球,但从上下勘之,视角是一个俯视的,平面的视角,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天使的视角,所以大地更为精准。至于其余相似处,应是略同。
5
重译和对照,都是一个后生对先生的回声。穆旦先生不论是作是译,我都觉得是现代汉语诗歌中的高峰,都值得登而小之。他对诗整体的塑造师于我国的古典诗歌,他对内部的探索,却是得之于西语诗歌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这样的蜿蜒和爆炸就是我们现代汉语诗歌的新质,而我们对它往前往后的求索都是不够的和值得期待的。往前应该是去从西语中去学习,这种学习中最重要的就是翻译,用汉语重现,也就是像影子一样。往后就是观察和写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几乎还没有被现代汉语发现的世界,我们必须去勇敢地面对这个事实,而不是把自己装进别人语调的套子(甚至自己的,也是可耻的)里重复,并且沾沾自喜。对于我们这一代的写作者,我认为应该具有复兴汉语诗歌使命感,任重而道远,不可以不弘毅。
2018.2.1识于青厂
白凹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2024(不必)总结,2025(先这样)计划 (1人喜欢)
- 传统妻子的兴衰 (1人喜欢)
- 2024纽约客年度图书 (5人喜欢)
- 康纳·奥马利是“男性圈”的吟游诗人
- 让福楼拜保持警惕的女权主义批评家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