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百个人的十年
这两天刚刚回国,从飞机上下来之前,就在天上看到了地上荒凉的一大片,竖着无尽的单调的小楼。人像是蚂蚁,在一个一个没有个性的格子里面。相比起来英国满眼的绿色,我心里非常失落。知道自己回到这个地方,就像跟出租车司机对话的时候捡回来的北京话一样,不久就要钻到其中的一个格子里,捡回来在这里的一切糟糕回忆。
唤起我糟糕回忆的还有从飞机上读起的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跟很多亲近的人说过,文革的书我读不下去,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我长久以来都有对生活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我从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读书,那时候没有网购,需要教辅书,或者课外书的时候,就要坐公交一个小时到西单图书大厦去买书。来去两个小时,车上人还多,大多都去西单购物,总是要站着。去的时候满心期待,但站久了还是累,回来的时候就好了,往往站在车上就看了一本新书的大半。
我读书没有什么长进,读了东西很多记不住,而且对书的理解也非常的浅。到了初中的时候,我记得大概读的书是茶花女,雾都孤儿,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的那样的书。这些书大部分都是课文里有节选,上课老师提到,我感兴趣了就去买来看,那时候家里也没什么钱,我买书要斟酌,拿多了结账的时候还要放回去几本,所以挑书的时候端看哪个作家伟大。那时候读的书全部都不记得。到了高中的时候,专买最厚的书读,一本托马斯曼的魔山,一本洛丽塔,一本畅销的书叫白牙。记住了什么?什么也没记住。但是不管是什么书,只要买来,我总可以看完。如果是在周末,我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看到天黑。
看不懂书我是不害怕的,我早预设了自己的无知,知道作者讲的总有另一层意思,所以哪怕看不懂也总大约地把文字读完,期待有一天能有一些发现。我听人说平凡的世界是好书,但我翻开读了几章之后,发现自己读不下去了。在读到一些章节的时候,我的心几乎止住跳动,因为压抑,脸也憋得发烫,心不断地下沉。我把书合上了。至今也没有再读。大学的时候读到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虽然写的时候文革时候的故事,但是写法总归有趣,觉得作者的玩笑话写得非常秒。谁知道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我小时候读书,书里的故事和自己隔着一层,总觉得书里的都是天上的建筑,现在一点一点觉出味儿来,发现每一个人写得都是自己的生活。也难怪呀,我一个中小学生,读到18世纪欧洲的一顿贵族的晚餐,读到冬天在壁炉旁喝杜松子酒,这些都离我太远了,完全没有办法跟生活经历联系在一起。
我想起来贯穿我整个童年乃至今日的读书经验里,只有关于爱情的主题是唯一一直以来都跟我的人生经验相辅相成的。我在很小的年龄也就开始恋爱,开始单相思,除了读书,在现实生活里我我最受折磨和感受到最大幸福的,都是因为爱情。
跟爱情主题相对的,我对苦难的感受也格外得直接。没有说深刻,而是直接,读到一段混沌生活的经历,就像是一把刀嵌在我自己的心里。人们对苦难都有很好的直观感受,但很多人没有办法辨识自己就在苦难里。童年时候的穷苦,让黄昏时候的黑暗和寂静扎根到了我的心里。在中国学校的经历也是我至今的噩梦,校园恶霸,变态的老师,极端的考试制度,没有一个不是让我感到绝望到无以附加,只能在读书时候找些跟现实生活完全不相干的乐趣。这么想起来,爱情就像是在荒原里开出来的一朵常岁的花。我几次在遭遇现实的灰冷的时候疑心自己已经失去了它,但这一年的出国经历告诉我,只要气温和湿度恢复到舒适宜人的地步,我自己还是坚韧的,我很喜欢看到恋爱中无忧无虑的自己。
我回到了北京的第二天在海淀逛了逛,天气极冷,回到大学的时候一瞬间确实唤起了我种种糟糕的经历。尽管明确得知道自己的变化,但是在这样的没有绿意的地方,我能保持自己多久,我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今天我能把这本书文革的书读完了,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这是自己这一年来成长了的佐证。成长这个很有线性向上生长意味的词,我觉得用在这里完全不合适,这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变得悲观了,并且把悲观变成了自己的一种常态。我从那个憧憬天上街市的小孩儿变成了可以直视人间的小大孩儿。这么着,我说自己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