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练习
打开桌案右下角第二个抽屉,赫然放着一本小书。纯红色的封面,扉页被写上:今日我必将死于阅读。
不清楚这本书的创作者姓甚名谁,作为陈先生的私人物品,它被带走成为研究陈先生疯狂举动的材料。
如下故事来自书中所述:
往日回顾
木村君死了。
此时正是京都樱花开得最肆意的时节。我在花下徘徊,崭新的故事正从思想的内部流出。它缓慢且遵从事物的发展规律。我有半年沉浸在这样的生活里,写下一些令人伤感的故事,赚年轻人的眼泪,以及金钱。
新的短篇小说,被取名为《往日回顾》。 在创造人物的时候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尤其在塑造女主角时,过去的角色争先蹦了出来,她们的性格被交织、中和,变得不伦不类。
当我在树下走动时,那些繁杂而恼人的事物被一一清除。我乐于处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它令我感到:无限而伟大的故事都在静谧中蠢蠢欲动。
这一天,由美子来了。
她带来木村君故去的消息。这噩耗有如一枚冷石,久久地被吞入喉中,既不能将其咽下,又不能轻易呕出。
我把木村君写给我的信件放在一起,距离上一回来信,已经是两个月前。
我深深得记得他在信中所说的:渡边君不必担心,我的新作即将交由出版社出版,你所资助予我的,总计62400日币,必将在三个月后悉数还清。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必然在此后长存。
毕业后我和由美子同在一家中学当教员。半期过后,由美子递出了辞职申请,并告知我:将于下月同木村君领证结婚。
婚宴过后再没见过他们两人,听说从新肆汀28号搬去了名古屋某处。起初与木村君还来信频繁,渐渐的,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我与木村君相识,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他是转校生,面目很讨女孩子喜欢。第一天来上课,他就敢在课室里看闲书,是一本缪塞的诗集。课后我请他给我观摩一下,发现是旧译本。“我早看过了。”我这样说道。
巧的是,半年过后新开学,又来了一名转校生。
那会儿我和木村君早已混得熟络。我问他:“这个新来的由美子——你觉得如何呢?”木村君只是略抬头瞥了一眼正在做自我介绍的由美子,然后说:“没兴趣。”
两名转校生在一起谈恋爱,大概也只是出于某种巧合吧。偶尔我们三人同行,而我拉着木村君故意放慢脚步,我就会悄悄地问:“喂喂,到底喜欢哪一点呢?”木村君总是一脸严肃,“这个——我也不清楚啊。”
我曾看过木村君的诗歌创作,在我眼里那都是不入流的矫情话。而由美子却喜欢得不行。
文学社里有几个漂亮女孩,其中一个,我记得是叫芳子。
给芳子的情书是经由我反复斟酌的,再加以木村君的诗作作为参考。在这方面木村君显得有些木讷,“喂,情书真的这样重要么。”记得他有这般问过。
“那黑夜里的花木——正把灵魂抛向低垂寂静的大地——我沿着那死亡的轨道往回走——我知道——在死之前——我必然令你爱我”芳子当时是何等认真地读出这首由木村君写下的情诗,我对那场景尚还熟悉,仿佛一切都没有远去。
夜色中,还有无数的花瓣缓缓飘落。我知道,那低矮的屋脊必然积满枯老的生命。我把窗户关好,坐在桌前,神情可想而知得严肃。
“怎么?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寿司的。”
“嗯——”由美子轻慢地端起眼前的高脚杯。“再也不想碰寿司了。”
“为嘛?”说完我便深感自己问话中的愚蠢。
一声长叹。由美子把餐具又摆了回去,把眼闭上。时间大概过了不到一分钟,而我却感到无比的尴尬、漫长,死亡的阴影仿佛被投在刻钟上,每一声嘀嗒都加深了气氛的沉重。
她随即将眼睁开,那一刹那间,所有的生机、希望,都被拉回。我竟着迷于这悄然即逝的美丽,以及旋即表露出的巨大失望。
由美子哭了。
时间在不均匀地走动,时而粘稠时而稀薄。它以两种尺度打在事物的身上,我像是被这凝重粘住了,我必须打破这难堪的粘稠感。
“木村君——他怎么能做出这般傻事——”
由美子支起半边侧脸,望着半空痴痴地说:“他是有才华的,前年还拿了个奖呢,可木村——他对稿子的期望太高了。”
“唉,也怪我,那年木村君夺得校内的作文大赛,我曾对人宣称‘木村君是要把芥川赏拿到手的男人’,想想是这些话,曾给了他不少压力吧。”
“一周前的傍晚,木村和我在新开的寿司店里,他对我说了许多话。还说第一本书终于要出版了,看得出来他很开心。”由美子皱起眉头,“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二天出去,竟是去卧轨,去自杀!”
一夜无语。
这几天,由美子住在客房。我注意到,夜里那房间的灯没有熄灭过。我时常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所以假借送夜宵半夜里去她房间。
没过两日,我便在梦里碰到了木村君。他以那副孩童时的模样询问道:“呐,渡边君,你说,往日还回得去嘛?”又重申“老老实实回答我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惊醒后竟想要自慰。
夜里的压力无从缓解,而女朋友已经在上个月分手,那无解的寂寞又分明地掉落在身上。我自问道:“该如何是好?”
起床后我本能得想要抽上一根烟,不管后果怎样,速速解决下自己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可戒烟的念头和这段时间的成效又不合时宜得冒出来。
一切作罢,我穿上衣服走出了卧室。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寻声过去,正是由美子在哭。站在门外的我有些两难,终于还是决定敲门。
“我听到你哭了——”进去后我竟唐突地说出这话。
“梦见木村了……”由美子直言,“我好痛苦!心像被挖出来插在火堆上来回烤一样!为什么?我——”
“我也有梦见木村君。”我坦然回应道,“并且——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很难——很难去描述的感受。”
我不可遏制得想去抱住由美子,这时我人生的无数的愿望都化作了这一个。就跟那许多年前,木村君和由美子闹得快分手,由美子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边看边抹眼泪时我心中蹦出的念头一样。
我明确得感到:由美子也抱有相同的想法。
这一夜,酣畅淋漓。
由美子离去后我更加专注于创作,在电脑桌前打字,一坐便是半日。同时我冒出一个想法——要将我和木村君之间的故事写成小说。我相信,这样的真挚的友谊必将打动读者。
这个念头才刚化为模糊的构思,我就已经找出《往日回顾》一文,将文字敲回了起始点。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大干一场。
可面对这一片空白,那些回忆从打捞起的网里又跳回了大海。我找不出任何切实有效的手段去凿开内心冰封的海洋。创造那些本不存在的故事时,心头是那样的安定坦然,可以化虚无为实实在在的情绪。而叙述真实时,却往往被记忆把玩。到底如何是好?
我必然写出这么一篇兼为纪念木村君的小说来,这甚至可能会为我争取到难得的名声——就如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写自己的孩子那样。
我没法容忍自己创造一个糟糕的开头,于是这个开头一直没被定下来。修改数次后,我最终决定令这篇小说以空白装填它那不堪重负的想法。 死亡练习
寄出的邮件收到了回复,下午三时,我到附近的车站接她。
在车站阴影下,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接吻。一条秋田犬踩在胖胖的女主人脚上撒娇,那女人站在两块广告牌之间,左顾右盼。一辆车轻轻滑过,两边茂盛的枝叶发出沙沙声。
不知怎么的,最近越发对周围环境敏感起来,仿佛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素材,变为文字被更多的人看到。
再次看到由美子的一霎那间,我脑子里不经意的闪过年轻人接吻的画面,它像被镜头记录下一般,在与由美子聊天时,不断出现。
在我将鼻头狠狠陷下去时,能明显得在榻榻米上嗅得由美子的发香。在行使了性的权利后,这发香不再对我造成诱惑,但它化为了某种美好的符号。令我产生了一番自由联想,我轻轻地问道:“呐——这种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
“不好说……”
这时沉默蔓延开来。我搂着由美子的身子,竟想到木村君躺床上大概会是怎样。用齿尖碰过由美子那细嫩的耳垂,我闭上眼,将嘴正贴着她耳廓,细细唤出:“木村——”
这声音分明发自我口腔,却又让我感到这根本不是我!
我皱起眉头以疑惑之态暗自自责,而由美子已然大哭特哭。啊!这一定是木村君的恶作剧了!我望向天花板,那难堪的寂寞缓缓下落。
按照约定,由美子就近找了一份文案工作,她搬进我住处的那天,我突然有种抗拒感,挥之不去。
奇怪的是,我并未在由美子面前对我们的感情,做出任何消极悲观的表达。我一面早已心生厌恶,一面却又不断地表达爱意。
我甚至在一天夜里抱着她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你了,真嫉妒木村君啊——”那是没有的事,我心里清楚得很。
我知道我不会和由美子成为夫妻,我更知道自己已说出太多的谎话,这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虚荣。不久后我借口为保持恰当距离的恋爱,令由美子搬出了我的住处。
尤其当我和一位银行工作的女孩确立恋爱关系后,和由美子间保持的联系显得越发暧昧起来。虽则我需要对两方都加以谎言,然而这并不使我分身乏术,相反,我是乐在其中。
回忆木村君的故事仍旧空白。我将与其往来的信件浏览了数次,却使我感到了我们的友谊,在这浏览中更加显得干瘪、虚假。我扪心自问:所谓精神上的知己,恐怕也只是在无人分享的时分胡乱做出的选择。
我需要让由美子成为我的情人。
再次阅览过了《失乐园》,我决定使由美子做我的情人。我们俩必然陷入不正常的恋爱关系中,才能使我体会到真正的爱意。我要让这不易艰难的爱情,化为故事。新的短篇,应该取名为《死亡练习》。
在故事里,我决定让主人公为了得到情人的爱而数次自杀,最终为保护恋人而死。
我意识到这个俗套的故事会得到市场的青睐。因为当下社会,人们之间往往缺乏最真挚的感情,不论朋友、恋人,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因为有情感和身体的需求,才会彼此靠近。说到底他们的情感仍旧是空缺,我需要写下这故事,补上空缺。
由美子死了。
我知道她吞食那一瓶安眠药的原因,肯定不止于我最近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但我免不了自责,心生愧意。
这种心情和前阵子大胆追求的心绪融合交织在一起,令我的小说呈现出新的境地。文字将身边人死去的痛苦步步逼退,每写完一个章节,我都将自己与周围间的篱笆加固。将完成之时,我甚至感到了——自己现已置身孤岛。
我错了。
小说连载期限未到,这篇《死亡练习》却被强行下架。原来市场并不是我所想的乐观。并且,由于我全力投身于此篇创作,我的专刊作家资历业已被撤销。
周六,我打开邮件,那毁约说明言之凿凿。投去小学的简历没有回音,过去的几个朋友都表示手头拮据。
我面对自己空空的卧室兀自叹气。我太自信了,其实我本就没有木村君那样的才华的,我始终只能创造三流的小说,被人消遣,被人遗忘,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学大师,连仰望的勇气也不该有。
我于此刻敲出的文字,都是亲历。恍惚中我闻到指间还带着由美子的发香。这温柔在冰冷的键盘上跳动,静静得,我决定闭上眼。这时由美子的身躯也在跳动,她仿佛,在笑,在点头。
轻轻摁下回车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故事是不会被人看到的。
那又如何呢,我本就带着静寂的心愿来写下这些的。就像我此时,划动脉搏,静寂地离开这世界。
周二,李先生迟到了不少。
“哎呦真对不住啊同志——”面前一脸讪笑的,正是在苏州大学轨道交通学院任职的李先生。“最近高架真是越来越堵了,咳!都晚了半小时了呀。”
店里很清净,服务员在柜台前瞌睡。旁边的女警瞄了瞄前桌吃饭的一位客人,将做笔录的本子展开。
张警官问道:“听说那书,陈先生只给你看过?”
“就那本叫《死亡练习》的小书吧?没什么意思,虽然我没读过什么小说,我也知道,这写得根本不行。”李先生摆摆手道:“老陈这个人啊,心气儿真的太高了——”
“是么?”
李先生凑近过来对张警官细声讲到:“实话讲吧,那本书啊,就老陈他自个写的。自己写自己印自己看,就此一本,也堪称全球限量了——”
“那次请您看书,您有对陈先生说过什么或者他有说些什么嘛?”
见眼前这警官神情凝重,李先生也只好收起那一副幽默相。他十分郑重地答到:“我当时有跟他讲——你一个工科教授,搞这种没用的文学创作有个屁用啊,早点把心思放科研项目上,争取发表几篇相关的文章,你现在应该把心思放在评选长江学者上面。”
“当时吧,老陈他还硬要我点评一下那小说,我点评有个屁用啊,我又不是作家,只是年轻时发表过几首诗罢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被人忘了。可我又抹不开面子,毕竟是一个办公室的,偶尔还聊聊北大三剑客什么的,打发时间嘛。”
“老陈就跟我讲啊,说我是他唯一的知己,一定要好好提提意见。我就讲,你这个小说逻辑性不强,很多细节也缺少,语言也不很连贯。再说把人物都写死了,显得有点幼稚。就算背景是放在日本,三个主人公都自杀的概率还是很低的,这不具有普适性。”
“我就那么一讲,没想到老陈听了就不高兴了。他甩下一句‘你们的人生太无趣了,小说是生活的升华,升华你懂吗!’我当然是不懂咯,十几二十几岁时可能懂,现在都他妈奔五的人了,还懂个屁啊。除了足球和股市,其他的我都不是很关心……”
“好啦好啦,李先生,这次还是多亏您的帮助。”张警官说,“有李先生的消息请尽快联系我们。”
路上,做笔录的女警问:“真是想不明白,这陈先生有车有房有妻有孩,干嘛非得出去抢包呢?”
“几天了?”
“距赵女士报案——有四天了,离孙女士报案也有两天多了。啊,他老婆来报失踪案,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真是奇了啊,失踪案还演发成了抢劫案和故意伤人案……”
“据说那孙女士还是陈先生的大学同学,俩人有过一段恋爱。他这人倒好,跨市过去找上门,把人打得人事不省。幸好小区监控拍了下来——”
“咳,比中了邪还邪乎,你说这一知识分子,还堂堂教授呢,知道有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还去砸自动取款机。也不戴口罩也不戴鸭舌帽的,简直疯了。”
陈先生的尸体被发现于城中村一间出租屋内。死因为主动脉失血过多。
留下一封自白信:
我生而可耻,死而可耻,明知那些愿望不可实现,便决心离开这可耻的世界。我不再忍受那些庸庸碌碌的声响了,每天都被同样的事物所折磨,我的创造是无法反抗现实的。现实是什么呢?我看起来物质无缺,可我的精神是那样的贫瘠。我只能看到我的孩子成绩优异,他只是为了重复我这样的生活而生的!
我注定不可将想法化为现实,那就把胸中恶劣的想法实现了再离去。那些想法是恶的,我清楚,可它们同样在折磨着我,在日常生活里不断浮现。我愿意把自己逼上死的绝路,一切的坏事都是作为我死的基础的一部分而存在,就像我无数次在梦中预见我的死亡,这一切都在促成这个事实。
我就要在这内心的狂暴中坠去……
现场警察发现陈先生的兜里揣着另一本《死亡练习》。翻开看,扉页被写上与上一本一样的话,并且标注了日期,正是被推断的陈先生自杀那天。小说中最后一段话被勾红——
轻轻摁下回车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故事是不会被人看到的。
那又如何呢,我本就带着静寂的心愿来写下这些的。就像我此时,划动脉搏,静寂地离开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