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
“叮咚”,手机清脆的声音让熹彦小小惊了一下,午睡刚刚醒来,熹彦沉浸在一个梦里,想找到梦境与现实之间蛛丝马迹的联系,但徒劳无果,任由梦境在意识里一遍一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熟稔起来,清晰得像现实。 有时候,熹彦觉得每个人都有两重身份,白天一个世界,夜晚一个世界,梦境是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时留下的痕迹。 梦里,熹彦在刷牙,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她犹豫着向窗口靠去,那窗户好像很大,快落地的样子,又好像没装玻璃,熹彦觉得自己似乎随时会从窗口掉下去,就往里挪了挪,楼下是个老年女人,看到熹彦,喊:“喂,你在家?好多人看见你坐在一栋高楼的顶层,要自杀。”熹彦注意到楼下人声杂沓。梦里熹彦有些害怕,害怕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熹彦摸到手机,点开微信上的红点,是在某网站买的两件毛衣的发货通知,然而却被一行字惊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比“叮咚”声刺激,比梦境真实。两件毛衣的收货地址是Y市,是他的地址。 他,一年没见面,三个月没联系,至今未放下。 熹颜就那么直直地坐在床上,甚至忘记穿上外套,她打开网站想弄清在哪里出了错误,网站上有三个收货地址,熹彦的,父母的,他的。熹彦记得在这个网站给他买过咖啡,顺便就存了地址,可是那天下单时为什么会是这个地址却怎么都追溯不来了。 熹彦又联系客服,客服说已发货,无能为力。 眼前只有一个办法,联系他,毛衣到了麻烦他寄回给自己。三个月了,熹彦想过无数种两个人再次建立链接的可能性,偶遇,朋友聚会,新年祝福……却不知道,生活这个导演,远比她更有想象力和创造力。 熹彦喜欢坦率和直接,这样的弯弯绕绕,有点应付不来,拿着手机发呆。 和他相识,不,和他相爱是六年前,他们一见钟情,相识即相爱,六年,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他们已经纠缠了六年。他可能真的累了,所以,三个月前的某一天,在他们说好了做好朋友以后,他忽然把她从微信好友里删了。 王小波说,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 三个月来,那些回味温暖着夕颜。他们坐在海边看潮,远远的一条银线渐趋渐近,他拉着她的手,有力温暖;他们一起看罗丹雕塑,他喜欢听她关于艺术的半瓶子理解;做爱时,他的一滴汗掉进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一字一顿:我要和你长长久久…… 熹彦想找到一个容器,把这些回味一一折叠好,收容好,封存好,像储藏间那些值得珍藏的旧物。可是,熹彦一直没有找到,那些回味,一个一个,就像长了翅膀的小怪物,在熹彦的灵魂深处,时而安静如天使,时而乱飞乱撞搅得人茶不思饭不香。 现在怎么办?熹彦胡乱地翻着手机,似乎手机连接的外部世界隐藏着答案。 一张黑色的截屏一闪而过,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照亮熹彦的痛,熹彦把截屏翻回来,是小说《东宫·西宫》里的一段话。阿兰被他爱的人拒之门外。 阿兰:“他家住在一座花园式的洋房里。有一天,已经黑了。我找他,站在花坛上往窗户里看。他正在灯下练大字。我看了好久,然后敲窗户。他放下笔,走到窗前,我们隔窗对视。我打手势让他开窗,他却无动于衷地摇头。他要走开时,我又敲窗户。最后,他关上了灯。” 阿兰站在窗外,颓唐地把头倚在墙上。 “我在黑夜里直坐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了——觉得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哭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 当时读到这里,熹彦只是单纯觉得精彩,而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就在阿兰的体内,与阿兰的绝望合为一体,同时,阿兰的绝望容纳了她的绝望,也照亮了她的绝望。 三个月,熹彦假装不痛,假装不恨,其实只是憋着,憋着不让自己恨,宁愿一个人承担这一场失败的恋情的全部责任;憋着拒绝所有痛的感觉,她是潇洒的,她是忙碌的,她是充实的。 而那些痛,沉淀,发酵,攀爬,在梦里幻化成另一个熹彦,坐在高高的大楼的顶层,她不是要自杀,她只是绝望。 熹彦的泪缓缓流出,一滴一滴,一行一行,像春天冲开冰层的小溪,挟裹着冬天的寒冷,不管不顾。 泪眼模糊中,熹彦找出他的号码,编好一段文字,轻轻按下发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