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给我的发小
发小的父亲去世了。 儿时玩伴郑,我的小学班长,是家长们眼中的优秀生,我也以他为榜样。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的好感只能算出于亲近优等生的虚荣和功利,所幸这些虚伪最后被克服,而我和他依然是好朋友。 我俩的结交完全符合很多人心中的理想模式:不打不相识。一年级,下课玩闹,他那两天原本就遇上腿伤,只能坐在桌上,扮怪兽,同我们正义联盟一干人对打,嘴巴上吱吱吱配音,表示发射激光之类。我冲上去,一个没留神,被他乱舞的手臂挥了一嘴,牙出血,我恼了,上去使劲全力一推,郑连人带课桌翻到在地,哇哇大哭。上课,老师评理,我牙齿出血,他被打翻在地,扯平了,老师布置任务让我放学扶他回家。于是在S镇里最早的老街上出现这么个画面,两个小个子少年,一个牙疼,一个腿疼,相搀扶着踉跄回家。 干过的傻事一定不少,我记得的却不多了,像《头脑特工队》里的那些珠圆玉润的宝石散落在了时间的褶皱。我喜欢周末去他家玩耍,他家是老式房屋,像我外婆家那样白天时大门敞开的那种。有菜地,在那里大家看到过一次油条那样长的蚯蚓。有鱼池,一伙小屁孩曾经入股,立约一同捉鱼养鱼,赚大钱。室内有水井,有天井,有如期而至的小鸟筑巢,人走上楼会听到木板的噔噔响,有好像多得用不完的空房间。前两年这里被推翻重建,他们家盖成了最典型的居民房,后知后觉吧, 现在觉得那块地的重建,就连我的一些记忆也被部分抹除。我们分享很多共同乐趣,打弹珠,打小霸王,打街机游戏,捉鱼捉螃蟹,山沟小溪游野泳,田埂烤地瓜,(当然这些玩法是同龄人的大众趣味,参与的不只我俩,而常常是一群同学。)我们甚至扬言都喜欢班上那个女生,却依然平静无事做朋友,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因为女生而跟哥们翻脸是更羞耻的事。毕竟我们口称的喜欢也都很轻浮,多半是跟风喜欢女生。 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早早到校,课前听两个离他家近的同学说郑的奶奶在菜园里跌倒,就突然离世了。郑早读课迟到了半节,在嘈杂的读书声中,我看到他在教室门前对着班主任说话,抽搐,哽咽,听不清说什么,最后大家开始上课。少年人是最善良的吗?或许也是最健忘的,我没有试图去了解他的感受,好像也没道几句关心的话,我忘记了。 后来他的爷爷也走了,那个曾经在镇上小有名头的退役老兵,给我们一干同学留下过深刻印象。大晚上我们拉帮结伙上郑家里找他出去遛弯,被老爷爷毫无留情地轰了出来,他家是不允许他晚上出门玩的,我们之后一直习惯这点,大晚上瞎逛或者赌弹珠打牌都不会邀他。我猜正是个带着点传统乡绅气质的爷爷,和老爷爷管制下的严苛家训,让我这个儿时玩伴显得一出场就与众不同。 他的爷爷奶奶双双走后,我和同学们这才见到了郑的爸爸妈妈,都显得挺年轻,勤劳肯干有力气。和郑一样,他家人每个都能够轻松往井里连吊几桶水上来。当时对他的羡慕,和古希腊人崇尚健美体格是完全一样的。同样生活在这狭小地方,我什么都不会,打架又不行。 关于他爸,自从听说生了病,今年正月郑有带他爸去市里看医生,别的再没讯息。十月份在手机上看到郑发动态:他回了趟家,说家里食物很辣很好吃,还见了一些老朋友,玩了几天就回贵州那边继续上班去了。我猜他这次回去大概是个过得不错的十一小长假吧。 后来,上月我跟他电话闲扯,问过年回家的日期,计划着大略的玩耍安排。我说,现在你家盖了新房,比我那宽敞,寒假能不能去你那睡啊?他说当然,“只是你得了解哦,我老爸是已经去世了嘞,家里只有我跟我老妈,你会习惯的话,不介意来我家就没问题啦。”哦。原来是这样,他爸去世了。后来听我妈说,他爸生的不治之症,加上自己不爱惜身体,每天早晚都喝很多酒,加速了恶化进程,十月份郑回家就是去处理后事。 我电话里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说,这种事嘛,我看没必要跟同学们讲,除了在老家的周,其他同学一概没说。 “哎,一时间难接受,但是想想看,生命循环,自然的道理,也就没什么吧。” “说起来我也真是很不孝,他早就希望我结婚,这事到现在也没着落。他生病其间我也没在家里,不过丢下工作呆在家更帮不上忙吧,过去啦过去啦,只是以后就没这人了。” 我记得,上中学时在他家玩,他爸跟朋友喝酒聊天,让我去帮他买包烟,买完回来,郑叔很郑重地给我点头道谢。我记得,大晚上他爷爷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这一干损友给轰了出来。我记得,他说他奶奶是对他最好的人,从来不打骂。我感觉他的长相从小到大一模一样,他也是这么说我的。我很清楚地记得,小学有年暑假他去爸妈工作的外地玩了,我特别担心他会转学不回来。 在六年级那年的全校六一儿童节,我和郑代表班级到台上表演小品,应该是老师从网上找的底本,叫《勤奋和懒惰》。他叫勤奋,多年后在家大公司当大经理,用遥控器管理各部门;我演懒惰,多年后一事无成,追悔懊丧。演出结尾大概是一致念了台词,说要勤奋努力,造就成功一类的鬼话。 成功与失败,俨然是我反感的字眼,那只是被人为树起的对立。然而勤奋与懒惰,却是值得关心的母题,是常问常新的法则,是我必须追问的因果链。郑从小帮家里干活,到集市上参与爸妈的买卖,我佩服那股冬天大清早一口气爬下床的劲头。我佩服他向来不改的清朗笑声,佩服他消化忧愁和怨念的超异能力。我也佩服他的勇敢,独立的审美,真正不在乎非议。人们尽可以说一个聪明的头脑读不好书是毋庸置疑的懒惰,而我愿意说,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比我勤快的人,比我有担当的人,是我的榜样。 下午下楼散步,给家里打电话,很久没在电话里唠这样多话了,我说,羡慕几个心态好的童年玩伴,他们幸福感一向很高,而玩伴当中我又尤其佩服郑,他是真正拥有一颗强大心脏的人,哪怕在吐苦水,也能沾着俏皮的爽朗笑声。我对母亲说,他父亲去世,他怎能这样平淡地渡过去呢,怎么能够收住嘴对他的同学们绝口不提,继续说笑呢。母亲告诉我,他父亲走的那些天我马上迎来语言考试,怕是干扰我心情,也就没说。“那些天很想建议你找上其他在厦门的那伙小学同学都回去一趟,去他家看他,这是个我们从小看大的孩子。他对你也一直那么好,从小玩大的朋友没了父亲。这是大事。”嗯,这是大事,我和几个同学那时候应该要在他身边的,这是大事。 昨晚郑发消息来,视频了一下,我问你在哪啊怎么那么吵,他说在外面和朋友吃饭,接着镜头绕着饭桌转了一遍,我说你怎么跟朋友吃着饭还给我视频,他说他那个女性朋友也在跟人手机上聊着,这不无聊了嘛。说是寒假回去后得教他英语,还是不死心,“我真的还是非常想学好英语的!”我说那太好了了,通过这小半年来磨出血的外语学习经历,完全够给出像样的指导,我还贪心不足地提出要求,让他教我说县城的方言做交换(我家那个地方,在闽方言和吴方言两区的交界处,另一种方言我完全不会说也听不懂)。他说在网上看到个家用的烧烤架子,准备搞个回家,过年时拿来一起喝酒烤肉,问我怎样,我说好极,他说马上下单。 我的发小,整个小学六年的优异翘楚,在学业上早已经光环不再,而他却以另外一种样式,继续作为我的榜样,傍在我时常掉入的阴郁道旁,给我指路,我感激他是我的朋友,一直是我的朋友。 2018.1.17 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