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狗
1.
偷狗的人是我的亲戚。时间大概是90年代中期,我还在上小学。他在附近的城镇打工,某天坐公交回村里,背上扛了一个不断发出呜咽声的大麻袋。他走近自家院里,对老婆孩子说,看我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妻女闻声凑过来看,他转身把院门插上,而后把麻袋搁在地上。袋子里钻出一直白色长毛的小狗。村里人管这种叫狮子狗,这种狗只有在城里才有人养,村子里养的都是短毛的土狗,个头比这大至少三倍。他老婆说,你干什么不好偷人家的狗?男人立刻眼睛一瞪,厉声道,我捡的。谁捡的就是谁的。捡回来给小孩是个玩意儿。
彼时这个家里并没有养狗,男人说捡个狗看家,来贼了能听见响。他女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白长毛的小狗,很惊奇。他们给狗取名叫豆豆,他们试过让它像其他土狗那样自由活动,但是这只城里长大的小白狗一到野外就发了疯,无休无止地追邻居散养的鸡,在咬死了两只鸡以后,他们把它拴在空了的猪圈里。它从此再也没有自由,每天只是汪汪叫。这家里倒从没有饿着它,但它从一只会社交、会讨人开心的宠物狗变成了猪圈里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毛发纠结得像拖把的活物,看到人靠近就兴奋地发疯,用越来越沙哑的嗓子高声乱叫。
这是我对那只小狗的记忆。也有人提过把狗送回给主人,但男人照样是眼睛一瞪,说捡的,没有主人。他当然不承认他偷,我们也当然都知道那是说谎,因为他某次醉酒的时候吹嘘过自己当年在回家路上,路过市中心的小区,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那条在自己撒欢玩的小狗,装麻袋里扛着走了。我那个亲戚,出生在农村还普遍饥饿的60年代。他的童年就是满世界里跑,在野地里找到的任何活物,逮到的就是他的。也是最早的一代农民工。卖极苦的体力,拿极低的薪水,被老板骗,在城市的边角处生存,被歧视被侮辱。小偷小摸的事情没少干。摆摊时,如果恰巧顾客把财物忘在摊位上,等找回来问的时候,他会说不知道,不记得。你说是我拿的,你有证据吗?
逮到的就是他的。落到他手里的,就是他的。
我童年的记忆,很多都带着特殊的感觉,对这只小狗是有一种强烈的道德负担感,就是这件事办错了,这只小狗过的不是它应该过的宠物狗的生活,但也没有人站出来要纠正这个错误:农村养狗,给它口饭吃就不错,再怎么样也还是一条狗。当然更没有人会想办法送它回原来的家。
可以确定的是,发现它不能看家,不能像别的土狗一样正常自由活动以后,这家主人并没有扔了或者饿死这只狗。也许是良心不安,我不知道,反正这只狗在他们家后院的猪圈里活了快十年,寿终正寝。9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家乡那种小县城,养宠物狗的家庭真不多。这只狗肯定也是谁家的宝贝,不知道是谁为它落泪过,把寻狗启事贴满街,而它就被拴在五十公里开外的一个猪圈里。
2.
2014年的秋天,我即将第一次带f 回老家。我家有一只人见人爱的巧克力色小泰迪,叫毛妮。毛妮是我老家东部某个县的方言,小姑娘的意思。毛妮真的是特别可爱的小姑娘,极其友好,温柔乖巧,对人不设防。
家里是在我出国之前一个月养的毛妮,当时家里遭遇重大变故,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亲戚里有人建议养只小狗陪伴我妈妈。于是我跟它相处了短暂一个月。我出国后它有好几次生病,在鬼门关走了两遭,后来都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我妈给我发了很多它的视频,包括剃了毛的。他们说泰迪剃毛以后能长得更均匀,但是毛妮剃毛以后觉得自己特别丑,怕羞,躲着不让人看。它一天天长大,性格变得更成熟,但个子没有长得更大,始终是一只中等猫的大小。
f 当然也很想见我这只天使小狗。就在我们快到家的时候,我妈突然说,这件事没有直接告诉你,怕你知道了难受。毛妮被人偷走了。
事情的过程让我感觉胸口被重击,哭也不能缓解:毛妮通常都好好的在家里,出门会牵绳。门口车多,房门也都会注意关好。但是在我回家头两天的早上,有装修工人过来修屋顶,门打开忘了关。我家门口是早餐店,有很多露天的桌椅,很多吃早餐的人。毛妮跑到那里,开始跟人玩。据早餐店老板说,有个小年轻当时就把毛妮抱在怀里,说这狗真好,我要了。老板说,不行,这是后院人家的。小年轻说,跑丢了就是谁捡了是谁的。说着就真的把狗装进外套里,抱着离开了。座上的都是周围的邻居,都知道毛妮是我家的狗。没有一个人出声制止,也没有一个人通知我家外面的事。我的狗就在离家门十米的地方、在邻里的众目睽睽之下被偷走了。
我的表妹通过多方打听,问到了那个小年轻的电话,跟他索要毛妮。一开始说给钱可以还,但是反复闪烁其词,再后来又说狗送给别人了。再打就是关机。毛妮从此人间蒸发。
我也去问过早餐店的老板。他看到我,一开始是略带抱歉的尴尬笑容,当我问了都知道是我家的狗,为什么不帮我拦下来时,他马上换了冷淡表情说那又不是我们自己的狗啊,街上狗这么多,我哪里认得清是谁家的,认错了算谁的?我还有生意呀。
3、
把这两件事的联系起来的,是第一个故事里面那个亲戚的女儿。她跟我差不多年纪,从小就是好朋友。一直很爱狗,心善,诚恳,有耐心,天使性格。撺掇我妈养毛妮也是她的主意。毛妮几次生病、走鬼门关,也都有她的陪伴。
毛妮被偷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能比对我的还大,因为她是那个花了更多时间跟小狗相处的人。毛妮丢了以后,她养成了条件反射,任何时候在街上看到巧克力色的泰迪就会凑上去认一认。这个不是,那个,远看着像,近看也不是。我们毛妮看人的目光亲和,不是这种人精样。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有次我们聊天,两个人都很累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我问她说,现在结婚成家了,也有自己的房子了,为什么不养狗?不是最喜欢狗吗?她说感觉心里过不去那个坎,感觉没信心,肯定要失败。她说她不时想起她爸偷的那只狗。她觉得毛妮的事是一种报应,冥冥之中报应在了她身上,让她也尝尝失去所爱的痛苦。我很想说点安慰的话,说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孩子,对父母做错的事情毫无办法,但是也说不出口。我知道她会继续相信那个报应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她想的也对。这个世界的恶总是在叠加中反复,每一次微小的作恶都给人间撕开新的创面,没有好的部分会烂得更深,已经撕开的疮口会互相感染。在恶的反弹里,没有人能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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