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士
林女士年方二十八岁。每天固定早上六点起床,洗脸刷牙洗头发,对着镜子把长发吹成一缕一缕的蛋糕卷儿。护肤品用娇韵诗倩碧和薇姿,前两者在免税店买,后者定期用医保卡在药店刷。出门之前也要化妆,但从不浓妆艳抹,只淡淡画个眉毛,用BB霜细细打个底妆,力求有妆若无妆。七点出门坐公交,戴上耳机听点英文歌,在单位门口买个煎饼果子,吃完之后再走进单位大门。 她在青春期时是乖乖女,来往的同学也都是乖乖女,家境相当,成绩差不多,朋友间甚至穿衣风格也都一样。对学校里那种打耳洞,烫头发,手腕上戴满镯子的女生,都是敬而远之,生怕一接触,就被吸入黑洞,也变成长辈口中的“坏女孩”。虽然心底也会羡慕她们的超短裙,羡慕她们和长得好看的校草勾肩搭背的吹口哨。她却只能穿着母亲姑姑买的白色蕾丝公主裙,在那些女孩旁边昂首挺胸一脸不屑的走过。喜欢班上第一名的男生,只敢在心中偷偷暗恋,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直到毕业,她和暗恋的男生都只是最普通的同学关系,她知道他喜欢的一切,不动声色在女生堆里收集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他对她的所有印象却只停留在成绩单上,他们所有的交集,就是毕业时同学簿上的那一页祝福。 高考时她考得不好不坏,读了个不好不坏的学校。学校是父母选的,就在本省,专业也是父母定的。她心里本来有那么一点想法,但在长辈们严肃的讨论中,却鼓不起插嘴的勇气。她明白这件事情过于重大,容不得她质疑,乖乖接受总比争论过后的妥协要好。她一向乖巧,这乖巧不过是聪明。
大学期间,她是班上学习最认真的人,从不翘课,天天去图书馆温书,从不去酒吧和KTV。 遇到男生表白时,她总是感到惊慌,心底的那一点女性虚荣心被羞恼完全掩盖。那些情书,她从不会当面收下,总是一脸僵硬的拒绝。通过女友递过来的信件,夜深人静时她会偷偷打开看,可是信里写的女生完全不像自己,她没办法对号入坐,那炙热的感情就变得虚幻又可笑。她把信笺看完偷偷烧掉,看到眼睛里闪光的男生,就会远远的绕路避开来。偶尔对一个男生有好感,他们会保持纯洁的朋友关系,一旦对方想进一步,她便像受惊的燕子般飞走了。于是到大学毕业她还是没有谈过恋爱,是男生心中的高岭之花。 毕业后在家里安排的事业单位工作,同一个岗位做很多年,不求升迁不爱表现。在单位里脾气很好,不争不抢,人缘不错。工作上极为谨慎,别人犯的错误她从不犯,别人说的闲话她从来不说。一遍能够做完的,她必须核对三遍,有时候自己会主动加会儿班,力求毫无纰漏。 工作第一年,单位的前辈为她介绍男朋友。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非常有男子气概,在医保局上班,家庭条件相当不错。她心底垂涎对方的好身材,也欣赏他性格中的幽默豪爽。可是见了三次面后,便开始找借口推脱约会。对方长得一点都不讨厌,条件还很不错,而且很喜欢她。可是她却害怕这股男子气概。书上说有超过一半的凶杀案凶手都是死者伴侣。这矫健的大长腿,布满肌肉的胳膊,只消一只手就能轻松将她掐死。她无法再和他更近一步,无法说服自己跨过安全界限,她不能想象自己安睡在这样的男子身边。更何况,对方家境太好,这种全面式的碾压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害怕那种穿衣戴银出国见过世面的婆婆,她害怕那种随便发一句话就能让单位领导诚惶诚恐的公公。她的心蜷缩成小小一团儿,在无数人的惋惜下狼狈逃走,放弃了这段世人眼中的大好缘分。 第二个有可能和她在一起的男孩子,是在朋友的婚宴上邂逅的。她是伴娘,对方是伴郎,伴娘和伴郎合该是天生一对。他们帮一对新人挡酒,男孩子总是主动喝掉她杯中的酒,在闹洞房起哄时,他用宽阔的臂膀挡开那些无聊的调笑。他长得极帅,完全压过新郎,在婚宴上吸引了所有异性的目光。他们一见钟情,在婚宴结束后手牵着手钻进出租车去KTV唱歌,点的全是情歌。她开始和他煲电话粥到深夜,白天频频看着手机,工作中也止不住走神分心,她从未如此的快乐过,一颗心像小鹿在草地上跳跃。但是约会五次过后,在男孩子正准备确定关系的前一刻,她将这段关系无情的掐灭。她依旧感到害怕,怕这太过英俊的相貌,怕这过于讨人喜欢的玲珑心思。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脆弱的心脏经不起红粉桃花的威胁和围攻,也没有让他一生一世离不开自己的自信。她害怕自己因嫉妒变得面目全非,害怕拥有了珍宝却又弄丢的剜心之痛,心动得有多厉害,就有多害怕,她再次当了逃兵。 最后同事帮她介绍了一个普通的本分的老实人,见过几次面后彼此都满意,便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他既没什么钱,也长得不帅,也没有过人的才华,却很真诚。她在他面前能够放松,被这样一个人精心呵护着,她感到了满满的安全感,也许正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才能成全所谓的一生一世。有时候她会想起从前喜欢过的那些男孩子,他们如同虚幻的流云,匆匆从她的天空中飘走,太过匆匆,太过清浅,留不下一丝痕迹。老实人年纪轻轻已开始谢顶,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小肚子,和父母同住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后悔过,藏在茶余饭后的一声轻叹里,只是这情绪太无足轻重,总让人忽略不计。 二十七岁的生日之后,她和老实人在市区的酒店举行了婚礼。现场系满了轻纱和气球,扎满粉玫瑰和白百合的花柱,全场打造成公主的梦境。她穿着婚纱店租来的婚纱,虽然有点抽丝,也有点汗味,但掩不住快乐,掩不住窈窕的身姿和容光焕发的脸蛋。她满脸幸福,带着水钻皇冠和镶满水钻的多层项链,像一位真正的公主踩在洒满玫瑰花的红毯上。婚礼上她感动的双目含泪,收获了几百人的真诚祝福,幸福的像一个小小女孩。 婚后她搬进老实人家里,过着平静顺心的小日子。所有人都羡慕她父母有如此乖巧听话的女儿,所有人都羡慕她丈夫有如此美貌贤淑的妻子,所有闺蜜都羡慕她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丈夫。他们的蜜月为了省钱,她主动要求不出去旅游,婚假内两人睡懒觉看电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分歧,空气都甜蜜得变成粉红色。 一次在整理丈夫书房杂物时,她找出了很久以前的信件,藏在老箱子里面的照片,饼干铁盒里叠好的泛黄花束卡片。他称那个从未蒙面的女人为亲爱的、小甜甜,他给她定了长达两年之久的鲜花,他为她做过一切恋爱中疯狂的傻事。照片里搂住别人的他容貌还没被摧残,称得上是枚小鲜肉。他曾经那么热烈的爱过另一个女人,而她却从未感受过这种野火般的热情。这让她嫉妒,她感到嫉恨,眼泪哗哗流下来。老实人听到声音过来,看到了她满脸的眼泪和散落一地的旧物,他慌忙道歉,抱住她发誓,把这些青春的回忆打包,统统投进火堆。事情过去了,话也说开了,可是她再也高兴不起来。 丈夫和闺蜜觉得她小题大做,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拈酸吃醋。可于她而言,整个信仰都崩塌了:那些她爱重的温柔体贴是别人调教出来的成果,那稳妥的安全感不过是热情焚烧过后的灰烬。她之前竟享受了那么久,得意了那么久,如同笑话。她爱的到底是什么? 晚饭后她独自在公园中散步,一阵冷冷的晚风吹过,她双手抱住自己。在年近三十岁的时候,她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爱过,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活过。她开始痛恨自己,唾弃自己,自暴自弃的拖着闺蜜去烧烤摊上喝酒。 第二天早上六点,林女士准时从老实人的臂弯中醒来,刷牙洗脸洗头发,打扮得端庄漂亮去上班。还是熟悉的公交车,还是熟悉的街道,还是熟悉的流程。她也许会这么活到退休,活到生命终结。她只是一个懦弱的没有本事的人,这样已经是圆满的结局。有些人能够为自己而活,有些人注定为别人而活。她知不知道,明不明白,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