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欢(1)

壹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沈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翠黛,月茫茫。”——《遐方怨》
此时正值日暮,远山含黛,薄雾凉凉,远处几只归家的雁儿给落日的余光平添了几分生动。山静水止,似有似无的诵经声飘渺不定,映衬着轻烟下的宫殿,肃穆而又悲凉。
“娘娘,天凉了,回宫歇着吧。”丫鬟秋夕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吸了吸鼻子,攥紧身着的霞色祥云龙缎裙,“这天儿是愈发凉了。”边说着边把散落的头发拢上去,又掐掐自己的脸颊,“本宫脸都僵了,看着是不是怪骇人的,秋夕。”
“怎么会呢,娘娘艳若桃李,看看这满园的桃花不都被您比下去了”秋夕瞥我一眼促狭地笑道。
不及我骂她,秋夕忙正色道“这会子怕是筵席都要开始了,您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云贵人生辰吧,娘娘主子们都要去的。”
眼皮子猛地一跳,“回宫回宫。”我还真给忘了。匆忙起身,秋夕扶着我,穿过这美色撩人的玉景园,直奔云贵妃的寝宫景寿宫。
还未近前,目之所及,红色燎原。景寿宫外早早挂起了两个大红灯笼,喜字福字满墙皆是。大红的经条迎风招展,连门口的石狮子嘴里都塞了两个红元宝。朦胧的烟雾下,看起来倒向是天上仙境,堂皇富丽的不似人间。
“娘娘看,这景寿宫像是要烧起来的光景。”秋夕撇撇嘴,“这云贵人也是忒能折腾了,明明只是个贵人,低娘娘好些呢,却比娘娘的寿宴华丽这许多。也不知背后人怎么嚼她舌根子。”我弯了弯唇,玉指轻点秋夕脑门,“休要说这孩子家话,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素来是个不爱热闹的。再者说,这云贵人刚刚晋了妃位,铺张一些倒也是情理之中。”“要不是您爱和皇上使小性儿置气到现在,凭您的姿色怎么可能三年深居冷宫不受宠幸。”秋夕忿忿不平地回道。“什么宠不宠幸的,不过是身外物罢了。帝王之爱难得易失,待一朝红颜老去,就沦为三千弱水,谈何唯一。”
“可是。。。。。。”秋夕只待还要回话,景寿宫前的小太监眼尖瞟见我来,满脸堆笑地朝我作揖,“娘娘来了,快快里头请,今儿外面风极大切莫冻着。”我也笑着还礼,暗自捏了捏秋夕的手,细声道,“可别在人前说这不合礼数的话给我丢脸。”秋夕自觉失言,低头诺诺地应了声。
进了內殿,自是莺莺燕燕,歌舞升平之景。我倒是未曾想会有这般阵仗,心下有了几分计较。依稀记得这云贵人原不是秀女选拔入宫,而是当今四大家族,胡、秦、白、吴中,实力最强的秦家为了与白家联姻而将自己的女儿送入朝中,嫁给当今的帝王——白赦。不过据说,这秦家的女儿秦亦云有副倾国倾城貌,在未入皇宫前求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京城才俊凡是见过她的真容,便赌誓非此女不娶。“不求云锦万千匹,但求亦云家中妻。”一曲吟遍京城内外,人尽皆知秦女之美。
念及此处,不禁好奇这云贵人究竟是怎样的可人,让这么多人为其神魂颠倒。喜桌上首,一袭红裙十分惹眼。大红对襟挽袖,一对金色锦线织就的凤凰呼之欲出,颇具威仪。目光上移,玉葱样脖颈,瓠犀样的贝齿,螓首蛾眉,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佳人难再得,这也难怪把那些个劳什子多情书生勾得没了魂魄。云贵人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蓦然抬首,冲我一笑。我先是一愣,只觉得这眼睛像极了某人,十分熟捻,一时未想起是谁,但见得满屋的莺莺燕燕们跪了一地。一旁的秋夕赶快伸手拉了我一把,扑通一跪,就听见天灵盖上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都平身吧。”众人皆应,“谢皇上。”正待直身,只听得一声娇唤,云贵人不小心踩到裙边,身子重心前倾,不偏不倚地摔进皇上的怀中。
“臣妾真是罪该万死,毛手毛脚地冲撞了皇上龙体,但请皇上责罚。”云贵人急忙跪下,脸颊已羞成了天边霞云,楚楚可怜,不胜娇羞。
皇上先是皱了皱眉,接着轻柔地将云贵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哪里的话,爱妃今儿生辰,不打紧的事儿谈什么责罚。”说着边搂着云贵人向喜桌走去。底下人皆是惊异不已,一向冷若冰霜不喜女色的皇上何时这样和颜悦色过,面面相觑,诡异十分。
待众人坐齐,不多会儿,一道道菜肴上桌,全是按贵妃级别的寿席标准,味香四溢,精美绝伦。觥筹交错间,我的视线倒恍惚起来。“秋夕,这儿太闷了,我得出去转转透口气。”看秋夕似要起身陪我出去,我挥挥手,“你留在这儿,省的别人注意到。”说罢,便提裙向外厅走去。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今儿这月亮真真亮的晃眼,大似银盘。”我喃喃道。信手在院中踱步,忽的记起以前也曾看到过这样的月亮,也曾有过这样清冷的月夜。“欢儿‘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快看天上那两颗星星,一颗叫牵牛星,一颗叫织女星。”“今年,明年,后年,大后年。。。。。。今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一起看星星好不好。”是谁在叫我,孤独而凄怆。“欢儿,欢儿。。。。。。”那样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却又远在天边,永远都触摸不到。
我的头莫名开始作痛,眼前一片发黑。“秋夕,秋夕!”我伸手想去抓她,“扶我一下,本宫要站不住了。”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稳稳地扶住了我。一丝龙诞香幽幽地钻进我的鼻子,身子一惊,慌忙转首,只见得一双似笑非笑的狭长凤眸。
“皇上万福金安,臣妾不知是您,让您见笑了。”我讪讪笑着,脸上有些发烫。
皇上倒也没回我,整整宽大的龙袍,紫衫银线,有种不怒自威的华丽。“些许日子没见过你了,今儿既见着了,朕怎么觉得这气色倒大不如前了。”薄凉的声音映衬着如水的夜色,愈发清冷。
“回皇上,臣妾一切都好,谢皇上关心。”我不动声色地答道。
“怨朕吗?”皇上没回身,尾音像是要化为一丝绵长的叹息。
我兀的一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沉默了一会儿。“皇上说笑了,臣妾怎么敢怨皇上,要怪只怪臣妾愚笨,不懂怎么讨皇上欢心。”唇边泛起了一丝嘲讽又苍凉的笑容。
突觉下颚一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慢慢抬起我的头,逼我直视他的眼睛。“看来关你三年仍是不够,性子还是这么倔,朕倒要看你犟到几时!”怒气满满的凤眸似要把我吞噬掉,还有三分的心疼和隐忍让我不由恍惚了一下。
“皇上,您怎么在外面吹风呢,天冷小心着凉。”云贵人柔柔媚媚的声音传来,龙袍一荡,拂袖而去。
我呆呆地站在空旷的庭院中,终于忍不住,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贰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江城子》
梦里昏昏沉沉不知虚实,隐约嗅到一股香味,是了,那是我最爱的一味香——“前尘”。大梦三生前尘事,西南月落乌霜重。
我叫无欢,是胡家之女。
听我娘说,我出生那天,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再没有了文人骚客口中的赏雪雅趣,下得急切不耐,凛冽而肃杀。像是白色刀片,片片催断肠。半日功夫,城中的雪已有等膝深,白茫茫的大地,死一般寂静。天地混沌,乌云压城,仿若盘古创世初开,所有飞禽走兽全都藏匿不见,路上行人无俩,偌大的上京竟变成了一座空城。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一片沉寂。“哇——哇——”哭声不止,响亮异常。消息传开,原是胡家老爷年过花甲,喜得一女。
老来得女,从小我爹我娘就将我视为掌上珍宝,百般疼爱,将家族的期望寄托在我身上。五岁,我便习字读书,六岁便出口成章;十岁习舞,三年后 一舞惊鸿;及笈之年,爹爹给我请了京城第一琴师——婴凉,授我琴业。
“欢儿,快过来见过先生。”听到爹爹唤我,急忙跳下秋千,顾不上整理刚刚和丫头们玩的已有些散乱的鬓发,慌慌张张跑来凉亭。“无欢见过先。。。。。。”一句“生”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婴凉,只觉得天雷滚滚,面前先生惊为天人。
鸦色广袖织锦袍面上,一朵暗色幽莲清冷而又华美。婴凉笑着望我,墨色的眼眸,清俊风雅,微微束起的黑发仙气飘渺,大有我欲乘风归去的美感。“欢儿,婴凉从今日起便是你师父了,为师必将传你毕生之琴艺,望卿莫负。”口微张着,我连应一声都忘记了,只看着婴凉,周遭突然一片寂静。
婴凉,婴凉,只因这一眼,你可知误了我终生!你说,“望卿莫负。”我便从此以后,眼中再没有了他人。
一日微雨,你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携我出去赏荷。我们走到琅琊亭,看那池中千万枝朱荷开得旁若无人,花团锦簇,好生妍媚。风吹雨落,滚圆的雨滴落在青青的荷叶盖上,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有趣得紧。你席地而坐,拿出古琴,慢慢拂动琴弦,仿若对情人细语。清丽的琴音迤逦而来,一波又一波,似与天地齐鸣,草木亦为之动容;
一日小暑,午后我酣睡闺中。你趁我睡着,偷偷拿来墨水砚台,在我脸上画了两只王八,水草鱼虾辅之其后,题曰:“浮龟戏水。”我醒来之后,见丫鬟婆婆们笑不可支,不解其意。遂取镜视之,好气又好笑。想要打你出气,却又自己先笑出了声。“欢儿,我喜欢见你笑的样子。”你眉梢一挑,目光灼灼。“我,我。。。。。。这次先放过你,下次被我逮到,看我不掐你来。”被他看的羞红了脸,我急急往闺阁跑,心下却开出了一朵花;
一日霜降,未到立冬,天早早地飘起小雪。我身着葱黄撒花洋绉裙,外套件石青银狐皮披风,急匆匆地去园内寻婴凉赏雪。进了梅园,远远看到婴凉,坐在梅花树下抚琴吟唱。雪珠子愈发紧了,白茫茫雪色映衬下的梅花分外惹眼。一抹热烈的红骄傲地绽放在天地间,美得触目惊心。树下的婴凉,一如既往的鸦色清冽而又出尘,龙章凤姿,天资自然。一曲终了,我上前拍掉落在婴凉肩头的雪花,他缓缓地握着我的手,放到嘴边呼着热气,“手冷的都要僵了,这如何使得。”说罢又帮我焐着。我轻轻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婴凉肩上,我们相视一笑,只盼这场雪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我待在你身边,一年一个轮回般度过。春走了夏来了,秋去了冬又过了。我痴痴地念着,以后的每一年,每个四季轮回,都要和你这样度过。
束发之年的那个七夕夏夜,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上看星星。“婴凉,快看,星星竟有这许多!”我兴奋地像个孩童。你看着我,笑得一脸宠溺。“欢儿,这颗是牵牛星,那颗是织女星。”你拉着我的手,柔柔地说道,“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来这里看星星好不好?”我未作声,沉默地看了你好久,然后身子倾过去,轻轻地吻在你脸颊。唯愿君心似我心,月夜流光小楼西。
然后,再然后呢。十六岁那年,被钦点入宫作为秀女。天雷滚滚,我百般哀求爹爹,“女儿不想嫁入那深宫之中,求爹爹了!”生平第一次在爹爹脸上见到凄楚的神色,“欢儿,不是爹不想,是爹做不到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本就是皇室的一份子,你让爹怎么为你抗旨不遵?”我绝望地跪倒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婴凉,婴凉。。。。。。”黑暗中我不知疲倦地喊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怎么都摸不到。我像飞蛾扑火一般想要抓住婴凉的袖子,可是好滑,总也握不紧。
不知过了多久, 香炉里“前尘”燃尽,香味终于飘渺无踪。我像从高空沉沉坠入凡间一样,大梦三生,如溺水的鱼,终于命毙。
“娘娘,娘娘,快醒醒,快醒醒啊。。。。。。”耳边传来秋夕略带哭腔的声音,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鬓发,“傻瓜,本宫又不是西去了,哭什么。”
“娘娘,您这一觉睡得可太久了。”秋夕拭了拭眼角的泪,“真真怕了您了,您昏睡了三天,可是被梦魇住了,叫也叫不醒,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抚了抚额,脑门子上全是汗。“这几日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或是有什么人来过吗?”
秋夕想了想,“回娘娘,什么大事倒是没有。但昨儿个皇上来看您了,看您一直在睡着,吩咐奴婢不必吵您,略略坐了会儿便和魏公公一起回宫了。想来不曾有什么要紧的。”
我皱了皱眉,皇上?他来做什么?罢了罢了,本宫不操那个闲心。正准备歪个头再小憩一会儿,只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丫鬟鸳奴掀帘儿进来,“娘娘,魏公公打发人来,说皇上请您去延寿宫一趟。”我无奈地睁开眼,“他消息倒是灵通。”我囔囔着。
一骨碌翻身下了床,“秋夕,伺候本宫更衣。”

(未完待续......)
注:文章中引用诗词来自纳兰容若
写了一天论文的我头昏脑涨......忽然想起之前开坑的小短篇,整理修改一下发上来,想听听大家的建议╰( ̄▽ ̄)╭嘿嘿嘿第一次写古风有点小慌张(搓手手)以后有时间就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