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读书总结】:日日夜夜,奔向深渊。

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新名字还是老朋友。
大家晓得门罗写作有个绝招,是跳时间线。巴恩斯说她"can move characters through time in a way that no other writer can", 还说自己也试了不过——没门儿,这人家独门绝技。
第一回读门罗是carried away, 中文译作“忘情”,这一篇就把我放倒了:1917年,新年伊始图书管理员路易莎收到一封来信,故事由此展开。 一封封来信牵出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主人公另嫁他人,之后,下一段故事来到五十年代中期,老年路易莎前往伦敦就诊。
在《公开的秘密》和门罗的其他集子里,读者可以频频看到她的笔一下子跳到多年后——仿佛小说是停滞的钟表,时针分针秒针任人随意拨弄——可她写得很稳,读者念起来也安心,我们由暴风雪肆虐正当时跃进来到次日夜雪初霁的白茫茫大地上,一切已尘埃落定。
几年前,我曾在一名译者的微博上看到她讲托宾写给纽约客的散文,有关旧日情人的回忆。大概是说托宾曾恋上一名画家,此后二人失联,他在多年后因缘巧合看到了其人画展海报——最叫我惦记的是这句话——"I knew, that he was still alive, that he had survived." 这个survived用得极好。
如果可以这样说,每每读到门罗跳时间线后,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感觉,"that she had survived."
我很想知道,大家都是从几岁起,会开始觉得人生要用到survived这个词?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巴恩斯中意的法国作家Jules Renard日记里有这样一段:
One can well believe the eyes of the newborn, those eyes that do not see and into which one finds difficult to look, contain a little of the abyss from which they come. (一个人完全可以相信,新生婴儿的双目中,那些看不见、也很难直视的眼中,携带着一部分他们来时的深渊。)
那么可以说这是奔向深渊的一程。我经过了这一程。
2017 top 5





特别推荐

误读与妄谈
前几天看了坂本龙一与妻夫木聪的啤酒广告。
妻夫木:是否曾冀望过有人懂你的音乐?
教授:「理解」本身就是种误解,我觉得误解就误解吧。
很少觉得自己「理解」了哪本书,如果在提哪本书时讲到了「理解」,大概意思应是这本书「理解」了我——书很难懂,我的人生却很好理解。我是这样想的。
没学过文艺批评理论,讲不出个所以然,读得也窄,大概是个只会感受的可怜人——我是这样看自己的。从前往后写下的东西,应当也都基于这点。
写下这几句,或许是因为一年的误读过后,在总结里又要接着妄谈,心中有愧吧(笑)。
今年读过的书很不好分类,黏黏糊糊纠缠在一块儿,不好理出头绪。你写下什么,应当就是想记住什么。照此,这一年的阅读想记住的有一大点,我管它叫「世界的布景」。
这个类目下可举出的小说是有托宾的几本(《母与子》《布鲁克林》《诺拉·韦伯斯特》),福楼拜的《三故事》,福克纳《八月之光》,今年特别喜欢的Reservoir 13... 还有源头,是舍伍德《俄亥俄,温斯堡》。我在新年假期回城动车上读它:
作家是个胡须花白的老人,上床睡觉有点儿不方便。他住的那间屋子窗户很高,可他早上醒来后挺想看看外面的树木。来了个木匠,打算把床铺提到跟窗台同样高。
还记得自己在疾驰的列车上读到这段时,心念一动。窗外是漆黑一片。
(后来听了古尔德据椅子腿儿的故事,我总也想到这篇小说。)
小时候想要写小说,花十多年时间在心里编一个故事。最后这个故事不像编出来的,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盖着防尘布的废墟——我每编一些,防尘布就掀开一点点,但却一直没办法完全揭开它。要创造一个世界很难,我姑且仅能想象某个固定的造景,比这更难的是创造一个流动的世界。一个你知道在作家停笔、甚至脱离纸面后仍旧永恒转动的小镇。有时这份功力靠栩栩如生的布景,有时靠立起来的人物,有时靠没有说出口、活出来又咽下去的东西,当然也少不了读者感情的延续。
大概是这样。更详细的,就去读吧。
还有一点,我管它叫「大魔法师」,嘿嘿。
很多读者、作家均提到托宾作品主人公的形象总是十分模糊,有一种神秘感。举个简单粗暴的例子,读《诺拉·韦伯斯特》时我问过几位朋友,你们有没有因诺拉的年龄感到困扰?你们觉得诺拉的年龄段大概在什么位置?结果我想得太年轻,朋友们想得太老。
然后想一想Marilynne Robinson的Housekeeping一书中,不间断的水声。想象一个画面:晦暗的屋子里进了薄薄一层水,大概是到椅子腿儿三寸的位置。女孩站在椅子上,看着水波徐徐漾开,被墙壁阻断。窗户透进一点光来,在水面上敲碎了,女孩脸上斑驳,面无表情。这是这部书给我留下的印象。
托宾主人公的神秘感,与Robinson书中的水声,同上文门罗的跳时间线一样,我理解为一种,小说的魔法(敲黑板,是「理解」哟)。如果说我们大脑纵深沟壑间俯卧着批量记忆切片,提取出玻璃夹层中的记忆组织,唤醒的那段过往里势必包含了当时的光影、声色、气息,事件的脉络。作为大魔法师的作家们所施与的,是一种相似的、全面调动感官的魔法。
之所以称之为魔法,还有一点是,我个人不太愿意搞明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其他的,就去读吧读吧~
无差别推荐
想了想觉得不能放弃这个栏目,又名:我想推荐给全世界的书/我觉得全世界应该都会喜欢的书。
日本文库本(写手帐的朋友对这个词一定老熟悉了)多为A6尺寸,很多书籍在初版精装后再版时常会选择这种装帧形式,有便携、低价、普及之功。这本小册子就讲日本“文库”的起源和沿革,开本小,薄薄100来页,很快就能翻完。真是一本激动人心的小书!其中得窥二十世纪初日本出版业旺盛的行动力和生产力,想象一个出版人愿以低价将知识献给你,而非高价用信息迎合你的时代:第三章写岩波文库诞生,诸位作者明知文库本出版会导致自己版税锐减,依然愿意大力支持;编辑小林勇拿到作者的书稿,“兴奋得一路蹦着去了电车站”,多么热血!
讲第六次大灭绝的故事,非常好看,描写身临其境,仿佛纸上纪录片。有专业术语,也被作者消解为平实易懂而生动的概念,阅读上没有任何障碍。
第十三章「长羽毛的东西」题出自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作,「希望是个长羽毛的东西/它在灵魂里栖息」。文中也多次有类似诗意而寂寥的描绘,比如梦中吸烟的蛙,像高山雪崩般的珊瑚排卵,仿佛站在世界边缘仰望到的星光……
有一章说到菊石的灭绝。菊石的幼体非常小,并没有移动的能力,只能随波逐流。这曾帮助它们广为繁衍,最后也成了灭绝的主因。一种理论认为在大撞击之后,海洋表面有很强的毒性,这对菊石幼体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作为对比,个头较大、具有移动能力的鹦鹉螺则潜到水底部,设法存活下来。作者认为这时存活是一个运气问题,而非“适应”问题。作为那场大撞击后的幸存者,不能说人类,或其他什么生物对环境适应得更好。当一个生物在面对它整个演化历史上从未遭遇过的情况时,在极端压力下,“适应”这个概念已经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这总让我想到二战时期犹太人的某些情况。或许自然界亦有对人类社会的隐喻。
读井上厦能特真切地感受到,哎呀,作家对笔下的角色最好不要一昧地爱……要爱恨交织,什么滋味都来一点才好!《江户暮雨》中少爷和忠仆两个角色因此特别生动。《上海月亮》写鲁迅,我当科幻同人文看,沉郁中有欢乐。一帮友人准备给鲁迅拔牙,还没动手却讨论起牙齿归属权来。内山完造认为自己带家属,俩人应分得七八颗;鲁迅曾言“写作的时候,推敲词语、斟酌文句时总是爱咬后面的大牙”,因而许广平想要大牙,放在书桌上……实在令人笑绝。井上厦的语言功夫了得,总能让人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看后记说为写这部作品,除了从小熟读的鲁迅全集外,井上竟还查阅、批注了上千本相关书籍,难怪下手举重若轻。今年遇到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日日夜夜
过去一年同过去任何一年差别不大。
春天最冷的几个大雨黄昏,恰好都搭不上车又找到心仪的podcast, 下班时就一个人慢慢晃回家。耳机隔绝了雨声,对周遭滂沱竟也不觉得特别害怕。那会儿公园里总是有雾,只有我一个人;
说到下雨的公园。初夏时傍晚雨后天晴,看到放学的小朋友们在一个小水坑边嬉戏打闹。西湖里真的有很多好看的池塘、水面,他们统统不要,只爱这个小水坑;
六七月终于精神崩溃。对每天经过的人和事都漠然,行人没有颜色,自己像鬼一样游荡。下班回家倒头就睡,八九点再醒来吃点东西。原来有人睡觉是为了不再醒来了,我当初曾为这人哭了一场,轮到自己才晓得,“那时我还不明白”。
夏日将尽时一人去爬山。下山那会儿在一个荒芜的便利店买了瓶菊花茶,看到生产日期是自己的生日,拍下图片觉得会带来好运。
十一月妈妈手术。终于明白从前别人说,在异国他乡机场看着父母没入人群,仿佛自己是送孩子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家长,这种感受。
她住病区唯一一间女病房,周围全是比她小的病友。她一口福建不标准普通话,别人能否听懂?她又能否听懂别人讲话?她比别人年纪来得大,能聊到一块儿去吗?
第二天手术前她给我看病房里的自拍。她们处得很好。
十二月底因私人事务与工作压力,再度精神崩溃。情绪低落时去拍圣诞演出彩排。倒数第二个节目,体育馆里看热闹的大朋友小朋友们走得差不多,显得宽敞通明,几乎就我一人盘腿坐地上看。突然外教和中学部的男孩儿抄着吉他就上去了,张嘴一句hey Jude. 眼泪毫无意识掉下来,便抱着相机低下头去。小姐姐走到身边也坐下,轻轻合歌、拍着我的腿。
那晚八妹来我家过冬至。按福州习俗,这天要搓一种糍粑状的丸子下锅(所谓“搓xi”),蘸黄豆粉吃。她拎了一袋糯米粉上门来。晚饭后我赶她回家,她却在玄关拉着我说了好久好久不着调的话,说她的工作,也不管我接不接话。仿佛古人柳堤相送那样,一程又一程。我晓得她想安慰我不知道怎么说。时间到了该回家,又怕有个万一我做了傻事。
许多人对我的好,我都收到了。
奔向深渊
大概十年前,有个孩子吊死在医院大楼顶上,据说正对我家小区。
说是孩子,因我已活过他的年龄。那一年他正青春,念大学。
多年后我同母亲说起他,这个陌生人。那件事里许多细节我都记着,掰手指一一说给她听,没想到除了这人的存在外,其余细节她均表示毫无记忆。这像不像巴恩斯的小说母题?有关记忆的不可靠性?
我想了很久。那件事中许多细节本就是我从街坊处听来的,或许只是空穴来风。而唯一能确定发生过的,是自己来到医院大楼下,细细打量楼顶。为什么确定这是真实的呢?你晓得,真实是那种我们从未质疑、哪怕脑子里有一刻思绪拐了个弯的东西——真实是一条通达大路。某种意义上来说虚假也是如此。
那时我才发现,这记忆并非关于他,而是关于我自己。与他有关的记忆,我没有一点确信。我没有看见他的尸体、不了解他的生平、始终无法获悉他的死因——他如何走上这一步。他在死后成了活在人们口中的人,直到今天我写下来,他又成为你们从我这里听说的人。面目模糊的人。
一个人死去了,一个人觉得自己亦牵涉其中,虽从过去到现在,他们都是陌生人。这影响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是nothing却又是everything, 巴恩斯写死亡的essay集叫Nothing to be frightened of, 里头他解自己的书名,用的也是Jules Renard的话:
The word that is most true, most exact, most filled with meaning, is the word "nothing".
我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面目模糊的死者。
本来写了好多好多心里话,可我现在把他们全删掉。在这样一个时刻,比起心里话,我更想说的是这些,出自T.H. White不朽名作The Once and Future King第一辑,童年亚瑟与魔法师梅林的对话:
如果我当上骑士,”小瓦说,眼神迷蒙地看着火光。“……而且我会向神祷告,让我一个人去面对世界上所有邪恶的事物,这样只要我战胜,邪恶就完全消失了。即使我被打败了,那也只有我一人承担。”
“如果你这么想,实在是太妄自尊大。”梅林说:“你一定会被打败,也一定会承受苦果。”
“我不介意。”
“不介意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人长大以后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想?”
“我的老天,”梅林说:“你把我搞糊涂了。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这算哪门子的答案呢?”小瓦说。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梅林不知如何是好,绞着双手。
“好啦,不然这样,如果他们不让你一个人面对世界上所有邪恶的事物呢?”他说。
“我可以请他们让我去面对啊!”小瓦说。
“你可以请他们让你去面对。”梅林重复一遍。
我记住的大概不是后来那个,让不列颠人苦苦等待的英雄亚瑟王。我记住的其实是个daydreamer, 一个热切的小孩子,那时候大家还叫他小瓦(the Wart)。如果可以,我希望朋友们能记住的,也是以小瓦为缩影的一类daydreamer - 或者我们说是螳臂当车之人。
What the war did to dreamers
新年快乐。
别的熊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20250311:快乐天使 (13人喜欢)
- 20250106:「今年を写真12枚で振り返る」 (50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