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爸龍妈的编年史（十）-龍爸会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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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龍爸会功夫。
龍妈不止一次这么说。
医院里的看护阿姨也这么说。
龍妈讲述龍爸病情加重到什么地步时，说：
「已经不懂得自己洗澡了。进到浴室内，呆呆站到水凉了，然后就出来。问他洗好没有，俩手向外一摆说一句当然洗好了，就想回卧室睡觉。我就拦住他，看他头发也干的，衣服也干的，啥都没换，只好把他往浴室推。哪里知道，他一根指头往墙上一勾，你就丝毫没法推动他。有时候你用力猛了，他一恼起来，另一只手望你大胳膊内向上一穿，你就立时站不稳要跌倒了……」
阿姨们也说：「要扶你们家老师去院子晒太阳，他硬是不肯。不肯我们就只好又骗又哄，好容易到了病房门口，老师看见外面的人，就变脸耍赖不肯走动，一根手指勾住墙角，我们出动三两个人怎么扯都扯不动……」
龍爸龍妈年轻时候是牛郎织女。
一个带着小儿子在乡下，一个带着大儿子龍舞在全国奔波。
记忆里和龍爸曾经住在湖北应城的化工厂子弟学校内。偌大一间学校，没有宿舍，就在校园边儿低洼处建了一排平房给年轻老师住。
也未必都是年轻老师，有一间是一位木工大爷，他屋子大，堆满了木头，还有刨木的长桌，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拿剪刀剪鼻毛；还有一个和龍爸一样带着一个几岁的男孩一起过日子，那个男孩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比如他告诉龍舞说：千万不能拿木桶装水养鱼，因为木头在我们眼里是木头，在鱼眼里就是火。那大概是龍舞最早接触到佛法里面的唯识学知识吧。平房最一侧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半夜喜欢吹笛子，然后在房前施展拳脚。
一天半夜，就听见年轻小伙子老师的喊：抓贼啊！
各种铿铿呛呛噼里啪啦声响起来。
龍爸按住龍舞：继续睡。
然后自己起身，从床底下摸出一根螺旋钢条，出门。
等龍舞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听见门外刷牙洗脸的人群在议论：原来龍老师是会武术的呀。
喊的最响的是年轻小伙子。
剪鼻毛的木工大爷哈哈哈大笑是：你们才看出来啊。
龍爸则在房间里坐着，手里拿着一把缠着红领巾一样布条的匕首。那把匕首前几天被龍舞从一口老旧的部队木箱中翻出来，毫不起眼的生着锈，红布条灰暗很多，但依旧显眼得很。
（二）
在龍爸还没有患病前，遭遇了一次车祸。
那个肇事的摩托车司机吓得六魂无主，在医院里瞎陪不是。我们一家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让他走了。没想到龍爸在医院住了很久后，才知道被撞出了脑震荡。之后，他一乘坐长途车就头痛难受，回乡探亲的愿望就此无法成行。
龍七赶去龍爸车祸现场，当场晕血，反而因此怜惜起龍爸来。自此耐了心陪了龍爸好久，记录了好些龍爸讲述的过去故事。记下龍家其他叔叔辈人的故事，不少的都与习武有关，比如有一位曾经手持双刀力战猛兽，比如凭一己之力制止乡间两派乡团的械斗的，比如一位凶强侠气，后来去泰国开拓了事业云云。可惜，网络后来不兴BBS和博客，这些资料就都丢失了。
后来，泰国有位叔辈的来探望龍爸，看一眼龍舞，看一眼龍七。然后对着身为长子长孙的龍舞摇了半天头：「这个大仔没法承受家业，将来决定是个书呆子呢……」
龍爸也就笑笑：「所以我的一身本事只想留给我的孙子。」可是，等龍家小孙儿出世时，龍爸的阿尔兹海默症已经到了中期，他不认识自己的小孙儿，不记得了早早给孙儿起好的名字，不记得了要传授给孙儿什么本事——尽管每次见到时总是乐开了花
倒是在龍舞体质最弱的时候，龍爸曾经传授过一套太极拳。就是国家推广的简化24式太极。
龍爸说，那是在武汉大学念书的时候，看见一位校园老工人天天练，眼看着白头发渐渐转黑，觉得不错，就拜师学了下来。
龍爸说，这是为了防止将来老得不记事。
后来龍舞离开父母去闯荡天涯，才发现龍爸传的这套拳有很多细节与国家推广的并不同。比如起势之后的野马分鬃右抱球，龍爸教起来右手不是直接抱球，而是向右向下，再向上向左，斜斜滑出一个大圆，然后才与左手合成抱球式。心想大约是龍爸没学准确，于是就不好意思再打下去，一来二去，竟然就忘掉了。
2007年从西藏回来，早晨约了龍爸运动。忽然就想起这套简化太极拳，于是父子俩在校园操场重新打起来。才打了没几式，在前面领打的龍爸就摇头说，你打得完全不对呀。
七年之后的2015年，龍舞从北京学了真正传统的吴式太极拳，回家找龍爸说，龍爸再不肯打那套24式了，只是微笑着，点着头，却在猛然间省起来似的：我还会太极拳吗？那很好啊……
（三）
弟弟龍七虽然记录了龍爸很多故事，终究却没有提到向龍爸学习什么，他自幼随了龍妈，对武术也没兴趣。龍七觉得龍爸所谓要将一身本事传授给孙儿的意思，是把他的英语知识传授下去。
龍爸是武汉大学英语系毕业的。
毕业后就到了文革，自此没有回乡，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毛主席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后，就兴致勃勃去了甘肃康乐那个地方当知青。在某一篇《龍爸龍妈编年史》中龍舞提到，当地管知青的领导很喜欢龍爸，当地的汉子也喜欢龍爸，还送了一把装饰精美的上好的剔骨匕首，最后被龍舞弄丢了……
龍妈与龍七看法不同，她认为龍爸所谓一身本事包括他的功夫。
如果把记忆往回拉，回到在湖北的时光，龍舞才发现那时候龍爸会时不时地拿着隔壁木工大爷做的木剑，教龍舞舞剑花，也有拿着一根竹子削成的齐眉棍，双手交替舞棍花。
旁边的年轻老师们看着，就笑。那时候大陆拍的第一部武打电影《神秘的大佛》还没上映，对于功夫，大概都以为就是舞剑花，转圈跳来跳去吧。
武汉这些年经常都有大水，成了网络每年都要调侃的事情。其实，龍舞记忆中还在七十年代的一年，就有过一场大水。那时候好像才刚看过电影《大河奔流》。龍爸去给夜校上课，龍舞又龍爸的学生从幼儿园接回来，吃完饭后，学生早就离开，龍舞一个人坐在大木床上玩耍，应该是在翻阅彩色大大开本的图书，八个样板戏之类的故事，也可能是名字叫《两个小八路》的彩图书，但是下面的解说却是英文的，这些书不知道后来搬家时候丢哪里去了，又或者因为后来龍舞长到叛逆期为了与龍爸对抗而偷偷丢弃掉了。晚上突然就降了暴雨，平房外浪涛一样的声音。浪涛声在门外，但是很快门内就有了淙淙的水声，逐渐在加大，黄昏的白炽灯摇晃着，木床也开始摇摆起来……慢慢的龍舞发现自己在长高，高到脑袋就要撞在罩着报纸的白炽灯上，然后龍舞才发现，原来是木床被涌进来的雨水浮起来，旁边漂着的还有拖鞋、洗衣板、木棍、竹扫帚……
奇特的是龍舞一直静静在床边看着这一切，好像后来看电影一般，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和逃走的冲动。大人们都出去讲课，旁边隐约似乎有别人家小孩的哭声，还有各种咚咚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龍爸和其他年轻老师们在凿墙。
木工大爷说，这孩子体质那么弱，胆子倒是不小。是学了武术的结果吧？龍爸摇头，我只教过他一句话：如果有人要欺负你，直接用你的拳头用力打他的鼻子就可以了。
……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记忆忽然重现在脑海里，真切到仿佛是昨天，逼真得又像是专为了佐证龍爸会功夫一样。可是，龍舞还真的小小时候就莫名其妙的会舞剑花和棍花，尽管被龍妈批舞得完全不像样。龍舞也会扫堂腿，不过那是高中时候学霹雳舞时练的唯一一招。
（四）
龍妈是退休之后，忽然无所事事起来，龍舞怕她老年痴呆，仗着自己是报社记者，联系了本地最出名的太极拳老师让龍妈去学。谁想到龍妈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动作上手快，姿势准确好看，没多久就成了别人的老师。好些人都以为她习武多年，结果每次龍妈都说：哪里，我是刚学，真正会功夫的是我家龍老师，年轻时他一抖手就把我抖出十几米远呢。
觉得龍妈是在说气话，因为夫妻俩年轻时候两地分居多年，好容易见上一次面，却成了吵架，身为龍家长子的龍爸不能在族人面前认怂，直接就出手，那次的结果让龍妈今天每每提起都带着浓浓怨气。
家族中唯一像是会武功的，其实是堂兄。
小小时候他已经长得比较壮硕，爬树登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时常保护体弱多病的龍舞。等龍舞后来读大学回乡，堂兄已经成了膀大腰圆犹如古代大将一般的身材，不是肥胖是强壮。还在院子里放石锁、石担等练功器具，说是拜了邻乡一名功夫师父为师。整个家族也只有堂兄身子如此强悍，爷爷以及其他叔辈们都是瘦长身材，到了龍舞这儿不仅瘦，还是五短身材，一天到晚都生病，要么头顶长疮，要么脚底化脓……爷爷每每见了都摇头。龍妈每念此就伤心，就开始絮叨起来，回忆为了给龍舞看病如何艰辛借钱到城里医院，回来时候连买杯水的钱都没有，看着饥饿的龍舞当真是呼天天不应……直到龍妈万不得已偷偷巫姥施了道法才让龍舞安顿下来。
如此也算契机，大概这也是龍舞现在那么喜欢亲近道教的原因之一。
再溯源的话，则是爷爷的朋友的缘故。龍爸每每回忆，就说我们这个家族三代贫农云云，可是印象中的爷爷却总是穿着一件非常罕见的对襟衣衫，那是一种乌黑透亮的柔滑布料，沉甸甸地坠下来，衣袖和领子口袋等都绣着不起眼的纹路，龍舞总觉得只有地主才穿得起的样子。现在琢磨着，大概是广东独有的莨绸之类的布料吧。爷爷的小房间晚饭后，乡里的广播结束后，总是有很多村民过来喝功夫茶，聊天。聊聊天下大事，聊乡间小事，甚至讲一些「无泡古」，也就是无影无迹胡编乱造的故事。
印象最深的就是曹操带着百万大军去攻打孙权刘备，结果大军来到了广东潮州（千万表问我为什么他们打东吴会来到广东……），驻扎在开元寺。曹操就命令开元寺和尚做饭给百万大军吃。开元寺和尚恨曹军连年打战，害得民不聊生，于是就把最大的锅拿出来煮粥，那口大锅有多大呢？大到最后把曹操的大军骗进锅里，淹死了一半……所以，曹操终于打不赢孙吴联军。
讲这类故事的有叔辈的人，也有一些偶尔来乡里的外人。他们时常会讲清代武林故事，比如方世玉最后如何叛变少林派， 如何刀枪不入谁都奈何不了，唯有咏春拳创始人五枚师太用多年留下的长指甲抠入他肚脐眼，才生生将他杀死……爷爷唯一一次带龍舞看的潮剧表演，竟然就是《方世玉大战少林寺》之类的，现在说起来，脑海就浮现一群短打汉子在屋檐上急速奔走的画面——可那时候明明应该是七十年代末，为什么家乡剧院会排这种戏呢？想不明白。
还有想不明白的，是有一次半夜醒来，睁眼发现爷爷在昏暗的生石灰灯光下与一个外乡人喝茶。外乡人笑眯眯问喜欢看魔术吗？说着，拿出厚厚一大叠黄草纸，对折，然后竖起手掌，对折掌锋吹口气，轻轻从草纸对折线处划下，那叠草纸撑撑撑撑如利刃切过一样，齐齐整整切成两叠。爷爷就在旁边笑，笑完却阻止外乡人继续表演。之后再也没见过外乡人，爷爷也从不谈起这件事。
回忆这些，也许同样是为了能佐证出龍妈说的龍爸会功夫的结论吧。
（五）
既然龍爸会功夫，龍舞的怨念就是，「爸爸会功夫，为什么从来不教我让我强壮起来呢？ 」
不过，后来看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说霍元甲自幼体弱，家族的人也不让他习武，龍舞就忽然释然。只是霍元甲自学成了武林高手，龍舞乱学了半天却没一样学到手的，成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龍妈看龍舞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安慰：其实，你小时候在湖北，也有不少自称是楚地功夫传人的师傅找上门来，说要收你为徒。
啊？
龍妈接着说，「我就问他们，为什么想收我家大舞为徒呢？他们回答，发现你家大舞骨骼清奇，一定是个习武的材料！」
龍妈这席话把龍舞喜出望外：「可是为什么你和爸爸却从不让我拜师去学呢？」
龍妈淡定说：「我就问他们啊，我家大舞哪点骨骼清奇了？那些师傅很认真的回答：因为他的腿短……」
其实写这么多，是希望龍爸真的会功夫，那么他现在所有的一切痴呆现象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还在身体最弱的那一年，帮助一个外地老人过马路，老人就说要传授一套金丹大法给龍舞。只不过…老人后来说，习练这套丹法的人，有时候会被隔代师父看中，点了脑明穴，然后人就想是痴呆了一样，变成流浪汉在街头讨生活，吃千家饭，受万人唾，然后才能修成功德，踏入金丹大道。
老人的话生生吓跑了龍舞的修道之心。而此刻的龍爸被我们一家人强行送到医院住下来，毫无自主的能力，尽管他咬紧下唇多次愤怒地喃喃：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
他就像是被点了穴的人。本来还能在家中自己挪动腿脚寻找食物，住院两个月了，龍爸的腰围宽了很多圈，有点像堂兄那样膀大腰圆了，双脚却瘦弱无力，直立不起来。护士说是「这位老校长」太懒总不肯运动的结果，每天光知道吃和微笑。
大约龍爸真的是被前代师父点了脑明穴，他只是在用特殊方式闭关，他还有一身的本事要传给龍家下一代孩子夏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