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明月一帆风
一
我走在长安的街头,人声鼎沸,路边的摊贩热情的揽客叫卖。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很快,弟妹将知道,兄长此次,又没有中举。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由东往西自发地辟出了一条空道,那是官家在敲锣,奔走相告科考喜讯。我的头变得很重,缓缓的埋了下去,脚步越发的沉,步履有些维艰,脑中一片空白,唯余一声又一声的喧天锣鼓,敲得我的心不堪重负。脚下的石板移动了一格又一格,不知游荡了多久,忽然,有个人一把拉过我,我看到他的双唇在动,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我使劲的摇了摇头,茫然的看着他。他用力的拍了几下我的脸:“乱军快进城了,还往城门走,找死吗!”。我的脑中仿佛有一根弦,一下被这句话给绷断了。说话的是一个小摊老板,他麻利的用头巾卷起摊上的玉镯木钗,溜进了小巷里。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放榜的官队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四处涌动的人流,尖叫声此起彼伏,朱雀大街上混乱不堪。
我往城外望去,白旗遍野,不见其际,马蹄声铮铮,仿佛来自地狱。是黄巢的乱军!我心中一惊,拔腿往回跑。等回到客栈,桌子椅子都七零八落的倒在地上,打碎的茶杯声犹在耳,散落了一地的绫罗绸缎或麻布褐衣,除此之外,无半分人影,弟妹均不知所踪。我踉跄的走出客栈,长街上,店铺关门上锁的急促声,脚步倾轧无措的慌乱声,幼童的哭喊声,融成一片黑云,笼罩在长安的上空。城外响起撞击声,一下一下,随着每个人的心脏起伏,坚实而有力的跳动着:是乱军在攻陷城门。不时有箭矢流进来,长了眼睛般的射穿路人的胸膛。人们被城门外的撞击声撞的四散奔逃。我加入了逃亡的大流,往城东方向的秋鸣山上跑去。顷刻间,乱军已经撞倒了城门,喊杀声震天,穿着铁甲的士兵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大刀举到头顶,百姓往往还未及惊惧,刀光一刹,血光一道,幽魂一缕。刀尖上的血滴在士兵的额头上,眼睛下,顺着脸上仿佛刀刻出来的肌理,长安百姓的血,爬满了这些来自地狱的魔鬼的脸。我顺着血流淌的方向,沿着方才繁华长街的石板,踏着满地的断体残肢,只想跑快一点,再快一点,疲命奔跑的呼吸声充斥着所有的感官。
长安城被黄巢的驻军如铁桶般地围了起来,城门一律只进不出。我在山上躲了几个月。白天,我爬上树摘能吃的果子,囫囵咽下。也去山头挖些野菜,夜晚饿时能煮一煮。有时,我会遇到同样逃难过来的人,夜晚,我们卧在茅草铺就的席上,天上的星星与月亮照耀在茅草上。城内已经宵禁了,一片死寂,像一座巨大的陵墓。我们像两个守陵人,静静地躺着,看着山下的漆黑的长安城,不说话。后来,黄巢在城内称帝,号大齐,三日内,大赦天下,无数不知四书五经为何物的兵将登上了权力的巅峰,把持朝政,重新制定秩序。长街十里,百姓皆噤声不敢言语,青天白日,尚无有敢外出者。朝堂上,那些遗留下的唐臣,血混在一起,染红了宫外的护城河。几月后,京师终于开始收复长安。战鼓从五更开始响起,火光照耀如白昼,所有人都压下一颗躁动难耐的心,暗自期盼官军能打进来,最后传来的,却是官军屡屡的败绩。两方的拉锯战由此展开。黄巢开始在城内四处征兵,搜刮军粮,一时间,妻离子散,满目焦土。即使到了春天,绿湖堤岸边的柳树也光秃着枝干,毫无生机。
二
我在山上的一户人家住了下来,他们的女儿在破城那一日,下山去卖自己一针一线的绣品,想为父亲换几味药材,却没能回来,儿子还没来得及成家,悉数被征兵,与同胞战场相戮,生死不明。每日,我会去山上砍一些柴,累了我就坐在半山腰,这里有叠叠层层的柏松,从纵横的树干间隙中,可以看到城内的全貌,却没人看得见我。一日,我照例行至此处,却觉得有些异常,待我再走近,心下一惊:这道柏松的天然屏障后,匍匐着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他们显然也察觉到有人靠近,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我慢慢的放下了手中握着的柴刀,缓缓转身,示意了身后的柴篓。片刻后,为首的一人向我走来,他身长八尺有余,体格矫健,右眼用一黑布蒙住,我刚想问:是否李克用李将军?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仔细的看了看我的手:“先生是握笔的?对不住了,此事机密,只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被带到了城外的一处营地,放眼望去,玄色的军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大大的“鸦”字。果然是李克用的沙陀军!自几月前李克用开始助战,京师一退再退的战线迅速开始往前推进,人们在长久的,沉闷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些许曙光。我被关在一个帐篷里,外面有个士兵把守。夜色渐渐漫下来,突然,外面开始喧闹,有人高呼:“将军回来了!此战大捷!”。火把如长龙般亮了起来,马蹄声渐渐逼近,有人翻身下马,有人匆匆前迎,有人举杯痛饮,有人激昂陈辞,各色影子流泻在白色粗布搭就的帐篷上,鲜活而生动。等李克用悉数击败齐军,圣上便能回归长安城,想到此处,我激动地在帐内来回踱步。帐外的饮乐声很快便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列队巡逻的踏步声,沉稳如铁。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去,有人掀帘进来,自然是李克用。我赶忙上前一拱手:“在下替长安百姓,多谢将军”,他失明的右眼仍旧被一块黑布裹着,另一只眼由于长期征战,盛满了杀意,狭长而深沉,令人生怖,他看向我,不屑道:“奉命而已,何必言谢,你是何人?”,我在这压迫性的目光下,倒坦然一笑,道:“百无一用,落第书生”,他兴趣索然的转过身:“待一晚,明早便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能走去哪?谁不是被困在长安城。”他似乎听见了,顿了顿脚步,语气淡漠:“待我杀了赵障,尚让,断黄贼两臂,城内防线便会全线崩溃,但往后可没有什么安生日子,可不见得我们赢了就不会死人”。
还未等李克用击败赵障等人,节节败退的战绩,使得黄巢调集各地精兵,会于长安,迎战李克用。城内的防线不再严密,大批百姓变成流民,逃往各地,他们更深切的知道,不管是谁胜了,死的都有可能是藏在家中的自己。我在一个清晨,拖着风寒的残躯,离开了长安城。越往城外走,流亡的百姓就越多,巡逻的军队也多了起来:京师的营地就在附近。士兵们眼神涣散,举着长枪,枪头泛着冷光。西风袭,寒烟起,百里黄沙漫天,犹如身处边塞沙漠。昔日长坡下依依惜别的人们,不知已化为了哪抔黄土。本应在深秋割收的田园,荒无一人,但见蒿草疯长,与人比高。处处是断壁残垣,百万人家,已无一户。我在一处墙垣坐下,正想着找谁讨要些浆食。忽见一老翁,隐隐藏身于蓬蒿中,面色苍苍如苔藓,胡须尽白。我微微把头凑过去,呼了一声:“老丈?”,他回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我继续问道:“老丈是哪里人?为何如此寒天却露宿于此。”他正要开口说话,两行热泪却先流了出来,于是坐直身子,支起下巴,仰天大哭起来。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听出来,原来老翁本是东畿县人士,岁岁于城都近郊耕种养桑,家有良田二百亩,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女织褐做袍,妻子餐餐炊红粟,千间粮仓,万节车厢,即使黄巢之乱后,犹能残余大半。自从京师从洛阳而下,屯兵师旅,士兵日夜在村庄中巡弋,下马推门入室,行动如旋风,搜刮财物,罄室方止,犹如卷土。如此家财既尽,骨肉分离,落得今日,垂垂老矣,一身辛苦。老翁擦擦泪水:“我此身艰苦不足为叹,山上还有千万家如我这般,朝以山草充饥,夜宿霜中卧荻花,生而非人。”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说道:“仗快打完了,就快了。”他发出几声干哑的笑声:“我是等不到仗打完的那天了,不知哪天,我就倒在了哪堆草里,也算是一件幸事........”
三
离开长安后,我听闻周宝周大人屡次组建义军,与黄巢抗击,敬他忠肝义胆,一心为民,便去润州,投奔了他,在其府上谋了个参军的职位。次年,以李克用为首的京师攻破了长安,黄巢及其残余势力败走南下。皇上终于坐回了阔别已久的龙椅,周大人因抗击贼寇有功,被奉为汝南郡王,调任镇海节度使。李克用在此次平息黄巢之乱中,功不可没,被加封为河中节度使,赫赫于朝堂之上,赏赐不急其数,风头一时无两。
第二年,李克用再度纵兵南下,讨伐黄巢。多日激战后,齐军大败,黄巢自杀。至此,这场开朝以来历时最长,影响最大的起义,终于画上了句号。据说黄巢兵败,逃至虎狼谷,前无出路,后有追兵,已至绝人之境。他对手下的一员大将说:“左右都是一死,你杀了我,割下我的头颅,拿去向唐军投降,还可取得荣华富贵。”大将不忍,黄巢便举刀,割破了自己的喉管。那员大将痛呼一声,之后也随他魂归地底。死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多年后不会有人知道,那个少时吟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壮志青年,那个多年后在长安城外叫嚣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待黄金甲”的嗜血将军,登上天下的至高处后,尸骨摔下来,散在了哪里。
八月,李克用上表,称:朱全忠此人,少从黄巢,叛乱长安,烧杀抢掠,罪行昭彰。陛下仁义,将其招安,其贼心却无半点消减。中和四年,臣讨伐黄巢,借道汴州,其趁臣酒醉,杀人放火,幸仆从惊觉,火光映天之际,天公电闪雷鸣,降下大雨,臣方得周全。现臣奉命护送河中节度使赴任,朱氏却暗中蛊惑陛下,降下密旨,杀臣于途中而后快。陛下赐其名为全忠,其却无半分忠心可言,臣奏请,出兵讨伐之,以清君听,正朝堂纲纪,万望恩准。几日后,皇上早朝,言李克用所言密旨之事,纯属虚言,爱卿切勿受流言所惑,当与群臣以和处之。两月间,李克用八次上表,请求讨伐朱全忠,皇上却未有半分旨意下来。朝堂上的氛围变得很微妙,谁都怕走路走的急了点,带起一星火花,引起一场大爆炸。
与此同时,本该调任兖州的王重荣拒不赴任,公然违抗圣旨,皇上命邠州的朱玫,凤翔的李昌符前去讨伐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克用出兵助战王重荣,其麾下的沙陀军战力生猛,很快击败了皇上的讨伐军,直捣长安,纵兵烧杀,皇上慌乱逃往凤翔。就在天下都揣度着李克用的下一步棋时,他转头便引军退出了长安,驻扎回了河中,收敛士兵,静默无声。而刚在李克用手下吃了败仗的朱玫,立刻宣布造反,其军队突然多了好几万,兵强马壮,日夜兼程,直追皇上而去。战力与前几个月讨伐王重荣时有云泥之别。最终,朱玫没能追赶上圣驾,却抓住了襄王李熅,迫其于长安称帝。消息传到润州,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我想起多年前的长安,六军门外,尸横遍野,七架营中,饿殍满道,被斫尽用以薪火的杏园花木,不知可曾飘香,修寨时诛残的御沟柳,可还复轻絮飞扬。
汝南王府例行议事时,我进言:“王爷!如今圣上再度蒙尘,我等深受皇恩,此时当竭力勤王。黄巢之乱中,王爷义勇当先,相救百姓,美名远扬,若此时出兵,无数人定揭竿响应。润州地处水陆之交,进军路线众多。王爷自驻军以来,休养生息,治理有方,如今兵精民壮,物资丰盈,军需充足。且李克用与朱全忠之争日益激烈,朝臣纷纷结对,王爷却独善其身,此时发兵,可胜在出其不意。”王爷端起案几上的一杯茶,杯盖绕着杯沿打了几个旋儿,热气氲出来,他的脸隐在这团热气后面,看不分明。半晌,他开口,看向右案:“刘浩,你以为呢?你也以为,本王应该出兵吗?”刘浩微一欠身,答道:“小人以为,韦参军已年过半百,却还莽撞如青年,黄巢作乱,等级颠倒,秩序混乱,人人得而诛之。而今日之祸,实乃臣壮主少,前有李克用,现有朱玫,往后也会有他人,镇海军能一一驱之吗?况李克用纵为李氏立下汗马功劳,于皇上而言,也不过是一颗可随意降下密旨杀之的棋子,有鉴如此,谈何出兵。”,我刚想反驳,王爷将茶杯放在了案上,茶托与杯碰撞,在这清脆的声音中,他的目光冷冷的射过来,然后垂下眼脸,云淡风轻的说:“此事先按下,静观而后变。”
次日,我向王爷告别,言离家多年,两鬓已白,思乡心切,欲南下返乡。当时,王爷怀中正拥着两位美人,一位斟酒,一位喂食,我重复了两次他才听清。他脸色红润,心情极好的样子,向我挥挥手,嘱我:战乱连天,沿途多流兵,自己小心。我退出了大厅,踏上了北上的客船。
四
我的思绪,飞过了拨开急流的船桨,飞过了哒哒的汗血马蹄,终于跟着我的脚步一起踏上了凤翔的土地。而刚抵达凤翔,处处的巡兵却不是京师的天威军。朱玫拥立襄王后,发兵北上,屯居凤翔,皇上现已逃往兴元府。未来得及休整,我继续北上,这次的路程格外的的漫长,等我到达兴元,便倒在客栈大睡了三天三夜。
兴元并不是个好地方,冬日苦寒难耐,但是有皇上在这里,便仿佛足以承载了整个社稷。我在客栈醒来,下楼进食,在城内逛了一圈,城门口的告示牌上言兴元府缺一文书。我漏夜作了一文:“论各藩镇强权下皇权的巩固”,次日,我拿着这篇文章去了兴元府,一名宦官坐在大厅里,旁边跪着一小厮,正专心地给他修着指甲。他尖细的嗓音绕在堂里:“你以后就整理一下书籍,校对文字吧”,随后,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纸,问道:“那是什么?”,我大大的躬了一个身,回到:“不要紧的东西,劳大人记挂。”他嘴角轻挑,露出一个极冷的笑,面色惨白,下颌处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胡须,一时间显得有些诡异。他说:“不要紧的东西,往后可不要再带进来了,下去吧”,我恭恭敬敬的告了一声退,便由一小厮领到一处偏僻的小院。
我便在兴元府住下了,此处像是一个小型的朝廷。府内日日有战报传来,气氛异常紧张。皇上意欲拉拢李克用和王重荣,共同对抗朱玫,且两方均已受命,却迟迟没有动作。几月后,朱玫座下心腹王行渝叛变,杀死朱玫,带兵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朱玫当时正酒醉,应当是在梦里正运筹帷幄,已决胜千里,堪堪要踏上皇位,便被其平日百般疼惜的爱将割掉了头颅,终结了他一生的美梦。王行渝叛乱后,昭告天下,言终不负陛下密旨所托,诛杀乱贼。我还记得收到消息的那一天,府里上下欢庆,均言返驾指日可待。大家都刻意去忽略,今年长安的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大寒,积雪九寸,经久未化。王行渝固然起兵大胜,而大胜之后,他麾下的士兵,比之朱玫烧杀抢掠的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安的百姓多命丧战刀,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饥寒交迫,也同那些被战刀砍下的残肢一起,埋在了这场百年大雪下。
朱玫死后,长安的朝廷瞬间瓦解,一些反复变节的朝臣们,担心皇上复位后难逃一死,便拥护襄王逃往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恭迎圣驾,而李克用与王重荣俨然已是盟友,新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几日后,府外有人快马加鞭运来一木盒,来人说,是王重荣王大人献给皇上的礼物。木盒由皇上亲自打开,据府内的小厮说,皇上看到木盒中赫然一头颅,吓得魂不附体,还是田大人辨认出来,那是襄王的首级,血迹斑斑。皇上当时本已吓倒在地,听闻此头颅是襄王,便爬过去,抱着头颅,又哭又笑,形容可怖。
晚上,我对着油灯看书,忽觉有些困倦,便走到了东边的一处湖旁。初春的湖风,比冬风更盛,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湖面上却好像有一点灯光,微弱的亮着,飘往远方。护栏前隐约立着一个人影,我走近,人影微动,回头看向我。他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眉宇间却有种上位者的威严,神色疲倦,面容憔悴。他裹着一件墨狐大衣,漆黑的发丝扬起来,才不至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正揣度着此人身份,他开口:“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我们偷偷溜出去逛灯会,好多人啊,大家都在大声说话,大声笑,不像在宫里,母后总担心我说错话。我们跟着人群到了湖边,很多人都在放花灯。一个老爷爷跟我们说,有什么心愿,写在纸条上,把纸条绑在花灯上,再顺着河流飘走,愿望就会实现,咳咳.......”,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紧了紧披风,自嘲的笑了笑,接着说:“我当时的愿望就是不要待在皇宫里,没想到,愿望真的会实现,即位以来,永远都在逃亡的路上,长安?我已经记不起长安的样子了,咳咳........扯远了,我当时放了花灯,人太多了,不慎落水,他可真傻,他忘了自己也不识水性,竟立马扑进水里救我,最后,湖面上的船家把我们救了上来,两个人落汤鸡一般的回到宫里,被母后罚抄了一个月的书,我就想,他这么傻,以后我若是当了皇帝,定要好好护着他......我知道这件事不怪他,是别人逼的他,但是......但是如果他不死,我该怎么办呢......”我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听着他渐渐语无伦次的倾诉。湖面本无风,因心而皱,掀起涟漪,熄了远方的,和多年前的那两盏花灯。
皇上圣旨,王重荣诛杀叛贼,勤王有功,封赏不计其数。兴元府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重回长安。我这种临时文书,自然是就地遣散。于是我也收拾了东西,打算沿许昌重回润州,而待客船行至许昌,此地节度使已被秦宗政权所杀,一片战乱,道路均被封锁,我慌忙往后,沿黄河东去,绕道至润州。王爷府却已是一片焦土,打听方知,刘浩联合王爷手下一大将,与一舞姬里应外合,把王爷打得逃至常州,并一把火把府中留下的一应仆从女眷,统统烧了个干净。于是,我转道北上,一路游历,躲避战乱。期间,皇上回长安的途中受到凤翔节度使李昌符的阻挠,双方大战,李昌符逃至陇州,被追上来的李茂贞杀死。至此,皇上终于再次回到长安。这个满目疮痍的都城,见证了各路藩镇的屠刀。而仅仅是一月后,我当时正流亡到扬州,在一处酒馆,想着下一处该去哪。昭告天下的旨意下来,扬州的长街上奏起哀乐,那是为皇上而奏,回京一月后,皇上便暴疾而毙。我想起那天晚上,湖边那个单薄的身影,他说他一生都在逃亡,觉得有些累了。幸好,他最后,是倒在了长安。
五
几年后,长安街头,我站在科考的榜单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在进士一栏中,格外醒目。这个功名,来的太迟了些,我虽平生志业匡尧舜,对于如今这个时局,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三日后,皇上召见各新科进士,好言勉励。我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楚皇上的脸,但是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绝对的自信,对这个国家绝对的自信。彼时,为祸多年的宦官势力,由于皇上有手段,有智谋的打压,以斩首宦官头目杨复恭为终点,宦官们走向了衰亡。皇上对我们报以很大期待,言谈间,望我们君臣携手,复兴唐朝。
乾宁三年初,我在家乡已小住了几月,沧浪垂钓,月下泛舟,已不作他求。皇上的诏令却突然下来,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打得不可开交,皇上命我同谏议大夫一同入蜀,调停其和解。一行人在蜀地落脚后,我便以朝廷的名义去求见了王建。在偏厅等了两个时辰后,王建一身铠甲,星星点点的尚泛着血光,慢悠悠的走了进来。我上前行礼,问道:“将军这是刚从战场回来吗?”他身形魁梧,长相粗野,坐在精雕细刻的木椅上,不甚协调。他哼一声:“姓顾的一直在西川边界骚扰,这回我定要彻底把他给解决。”我心中冷笑,面上仍恭敬的答道:“若是顾将军确有不妥,大人您可上报朝廷,皇上定会主持公道,届时各地讨伐顾将军,总比现在您孤军奋战的强。”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捎了些嘲讽:“朝廷?现在还有哪路军队愿意听朝廷的”,我说:“若有呢?比如若大人您采纳小人方才的建议,息兵止戈,就已经是一支服从朝廷的军队,那这个建议自然就可成行”,他摆摆手:“不要跟我绕,我就是想自己解决,不敢劳烦皇上。”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再拘谨,环视一周,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说道:“大人您无非是想多占地,多敛财,吞并军队,扩大势力,是与不是?”,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说道:“是又如何。“我说:“盛世里,文想拜相,武想封侯,乱世里,人人想的都是大人您所想,自然不如何。只是望大人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今的时局,河东尚盘踞着李克用,朱温占据陈蔡二州,李茂贞自斩杀杨复恭以来,权力变大,势力日益膨胀,这三人尚未动作,如今大人您贸然讨伐东川,若两败俱伤,正好被人瓜分,若您吞并了东川,彼时定然损兵折将,未得喘息之机,便被身后黄雀轻易啄食,请问大人,此时发兵,益处何在?况江南,汉中,长安等地征战多年,百姓已深受其苦,我今日入蜀,见虽有战乱,良田,桑地等还算完好,百姓亦不至流离失所,还望大人铁蹄之下,多怜黎民。”
他站起来:“先生不要回朝了,就留在我西川,我手下都是些打仗的的武夫,先生留下,于你于我,都是大有可为。”,我一时愣住,他接着说:“李氏已经衰微,我这等粗人都看得出来,先生不会看不出来,我今日可应下罢战和解,明天战火不知又在何处燃起,皇上管的过来吗,先生也说了,如今是乱世,乱世里,固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我说要再考虑考虑,他解下腰间的一枚木制腰牌,递给我,说我什么时候考虑好了,记得来找他。我点头应下,他便派人送我回去。
次日,王建同意和解,两川战火暂时平息,我随着朝队回到了长安。几月后,李茂贞发兵长安,皇上决定逃往河东,寻求李克用庇佑,我随驾而行。皇上在华盖的马车里,一身明黄的衣服,十分刺眼。行军过半,忽听得有马蹄声,所有人都惊慌起来,片刻后,一队骑兵扬尘而来,为首的一人一身轻戎装,远远喊道:“皇上,别跑啊,在下华州韩建,代李茂贞李大人请您去华州坐坐。”皇上恼怒大骂:“乱臣贼子,朕要去哪,轮得到你请吗!”,韩建微一抬手,四周地动山摇般,冒出了大批军队,将队伍围的严严实实,弓箭手虽远远的伏在半山腰,箭头却仿佛正对着我的眉心。他笑问:“皇上,这回能请得动您吗?”皇上嘴角抽动,脸色扭曲,极力隐忍着,看向随驾的官员们,我们立马低下了头,手心攥着衣角,既感愧然,又觉无奈,生怕稍一出声,抵在眉心的那只箭便射了过来。很久,真真实实是很久,只听得皇上冷冷的一声:“没听到吗?全军随韩将军,启程!”
此后三年,皇上被幽禁在华州,我等随驾官员均不得与其相见。外面依旧打得难舍难分,而更令人背脊生凉的是,所有的皇室宗亲,都被人一一杀害,若皇上不在了,李唐再无可继位之人。
在接连的藩镇战斗中,朱温迅速占领了郓州,兖州,东部洛阳等地,局势一举扭转,本来实力相当的军阀们,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都默契的结成同盟。乾宁五年,为防止朱温独大而不可收拾,李茂贞决定放皇上回长安。那一日,我们都穿着整齐的朝服,恭迎在石阶下,皇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长袍,袖口的龙纹已经被磨的看不清,他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天上,两行大雁在空中盘旋,随后,他步态踉跄地上了马车。
六
回到长安后,皇上的话变得很少,以前,他爱跟我们谈论如何强国,如何利民,如今,连上个早朝也会哈欠连天,后来索性改为十日一朝,多数官员也乐得自在。变乱发生在某一日的早朝,群臣等着皇上坐上龙椅议事,宦官刘季述却从宫内走出来,拿出圣旨,言皇上无德,不配为君,现废黜之,改立太子李裕为帝,登极大典于三日后举行。我愤然拂袖,问道:“皇上呢?你们这是造反!”,群臣开始骚动,质问声充斥于耳,忽然,殿外围上来一群天威军,直直的把长枪立在石板上,瞪着我们。刘季述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微笑,说道:“各位大人都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天威军在谁手里,权力就在哪里,逢此乱世,江山已经在好几个人手里转了转,为了一件已成定局的事,搭上一家子的命,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或许是真的已经麻木,没有人再反抗。刘季述拍了拍手,年仅六岁的太子被带了上来,一太监将其强行按在了龙椅上,太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一直没有落下来,只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静默片刻后,所有人跪伏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会后,我回到别院,院外多了几处巡兵,日夜巡视。散朝时,刘季述言,三日内,请各位大人安心在家,莫要外出,否则,别怪卫兵的刀剑无眼。我走近卧房,打开东南角的一个红木柜子,最下面一层是一个暗格,用钥匙打开,一枚木质的腰牌,刻成熊型,通体漆黑,我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片刻后,又放了回去。三日后,登基大典草草举行,皇上的小小的头上顶着厚重的冕冠,不知是否匆促赶制,尺寸并不合适,过长的珠帘垂到了脖颈处,摇摇晃晃,压的六岁孩童弯下了薄薄的背脊。此后,酒馆,歌院,三教九流各处,均流传朱温是如何勾结后宫,笼络宦官,最终实现这场叛乱,如此宫中密辛,却事无巨细宣之于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盛大的地下阴谋。
舆论持续发酵,朱温被民间冠以乱臣贼子的名号,人人唾之。各地藩镇蠢蠢欲动,打着拱卫皇室,清君侧的旗号,讨伐朱温,天下风云搅动,臣民终日惴惴不安。很快,皇上身边的宦官一个个被暗杀,一日,例行早朝时,再也没有一个宦官站在皇上身边发号施令,朱温发动政变,从少阳院救出了被囚禁一年的先皇,战斗进行得很快,宦官的势力已经被消灭的差不多,而整个长安城,已满是朱温的军队,他再次向世人展示了他的果敢与骁勇,揭开了新的政治格局。此后,朱温废太子,拥护皇帝复位,皇上感恩戴德,封其为梁王,朝中大小事宜,一律交其处置,地位比肩天子。
彼时,人人只知梁王,而不知皇上为何物。几月后,朝中需派遣西蜀掌事,长期入驻蜀地。想到与兄长合编的“又玄集”业已完工,我从床下的木箱中拿出了誊抄的奏折,是这几年来对李贺,贾岛等人追赠进士等的请命,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太多,能中举的人却太少,朝廷科试,向来拘泥于为官与治国之道,可才华有太多体现,我不忍文人多为此伤怀,一方面为其请命追赠功名,一方面劝谏皇上,改革科举制度,考题趋向多样化,使更多人被发掘,才华用得其所。前一件事,皇上很快答应下来,后一件事,随着朝政无穷无尽的祸乱与变动,早已抛诸九霄,我能做的事,似乎都已经做完了。
次日,我求见皇上,希望能任西蜀掌事。皇上在后殿召见了我,他很惊讶,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求见他了。我说明了奏请,皇上说:“你想去,那再好不过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我欠身站在他面前,他很瘦,面色蜡黄,龙袍罩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过,就能把他吹跑。有宫娥送上几盘点心,他的眼睛立马恢复了神采,招呼着我:“快来尝尝,刚做好的。”说着,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我弯下身子,后退了几步,之后,便不知该做何动作。皇上的吞咽声渐渐平息,良久,他笑着说:“你尝过饿的滋味吗,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立,一连几日不进食,肠肚被掏空的滋味,连喘气都使不上劲,我当时就想,做什么皇帝,复兴什么大唐,若能让我顿顿饱饭,我什么都不要了,谁要江山,谁便来拿去吧!你说是不是?”说完,他又拿起了一块糕点,向我挥一挥手:“下去吧,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回去准备赴任吧。”我慢慢退出了后殿,从左侧准备出宫,透过镂空的窗子,依稀能见到皇上,他独自坐在案前,拿着一块糕点,却并没有急着吃下去,漆黑的双眸望着前方的一幅江山图,眼中似乎无一物,又似乎,载满了所有打翻的心绪。
七
六月,我抵达西蜀。此时的王建,已经吞并了东川,被封为西平王。几年来,躲在这一方蜀地,实力大增,随时准备挥师北上。他很开心的接见了我,带我去了他府邸隔壁的一所院子,言住在旁边,万事好商量。晚上,数日的颠簸并没有使我立马入睡,往后是一个新篇章,而我的笔似乎还没有拿好。
七月,长安城依旧没有太平,李茂贞眼见皇上复位,心痒难耐,进军长安,请求皇上替其加官晋爵,头一日还是请求,第二日便勾结宦官韩全诲,掳走皇上,直奔领地。朱温得知消息后,拔营直追,最终,两支队伍在凤翔对峙,李茂贞挟持皇上固守凤翔,朱温调集军队,把整个凤翔城围的水泄不通,就地安营扎寨。听说,李茂贞站在城楼,拿着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威胁朱温撤兵,朱温一声冷笑,反问道:“要么把他放了,要么把他杀了,皇上死了,谁不是皆大欢喜呢?”。
王爷得知情势后,召集幕僚议事,问此时该帮那一边。底下众说纷纭,两方都是当代势力强大的藩镇,不管哪方反扑,都将是一件棘手的事。可时机已经到来,若无所作为,倒浪费了这一番变乱。我思索了一番,道:“王爷可劝李茂贞死守凤翔,允诺他,蜀地定当派人去营救,如此一来,一方死守,一方围困,两人的大半兵力都被凤翔牵制,那么其他地方.......”,王爷一拍案桌,吩咐道:“快把王将军叫过来,商量行军路线”。王爷近年来势力的确扩充的很快,但仅限两川地区,蜀道自古难于上青天,若要有大作为,必向中原发展势力,吞并土地,最终,两路人马趁夜出了蜀地,一队潜入凤翔,一队先行至兴元,为大战做准备。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近一年的时间,蜀军夺得兴元,之后一路北上,兼并山南西道等地。凤翔的对峙却趋紧白热化,朱温围困凤翔一年,城内粮草断绝,百姓饿死之人十有八九。据王爷在凤翔的密探回报,皇上每日在一口磨前磨麦,用以煮粥,一日一顿。后来,食人之风兴起,人肉每斤值百钱,犬肉每斤值五百钱。那日,我听到这个消息,便去了厨房,问厨娘:“能不能给我做一种糕点”,她问:“要哪一种?”,我顿了顿,一颗心沉到底,摆了摆手:“算了,我随口一说。”
几日后,李茂贞赶着两辆马车,打开了城门。一辆马车上,装满了韩全诲等二十多名宦官的头颅,另一辆上,是骨瘦如柴的皇上。朱温一把火烧了前一辆马车,号令三军:护卫皇上,回京!
此后几年,王爷的势力范围持续扩大,先后拿下施州,忠州,夔州等地,进封蜀王。长安方面,在朱温的奏请下,皇上同意迁都洛阳,该年号为天祐。至此,长安,这个曾经见证盛唐繁华,也曾数度被铁蹄踏穿,被鲜血染红的城市,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而唐朝几百年政治与文化的沉淀,也随着皇上一同迁到了洛阳,迁到了朱温的军事根据地。此举使得天下哗然,王爷与占据河东的晋王李克用,屯兵凤翔的李茂贞一同宣布起兵,共同讨伐朱温。还没等各地发兵,洛阳传来了皇帝遇刺驾崩的消息,太子匆忙间被立为新帝,几月后,朝廷中的大臣均在朱温一声令下,于白马驿被处死,尸体抛进黄河,随滚滚流水东去,朝廷大权,已然悉数收归于朱温之手。
三年后,十六岁的皇上禅让,朱温即皇帝位,改元开平,国号大梁,改汴州为开封府,建为东都,洛阳被建为西都,昔日鼎盛的唐朝,在各地军阀的厮杀声中,画上了一个匆促的句号。
王爷发出檄文,愿与天下忠义之士结为盟友,讨伐朱温,却无人响应。于是,派遣使者劝说李克用,愿与晋王一同称帝,李克用在与朱温多次的战斗中损兵折将,地盘逐渐减少,并没有答应。王爷召集我们商量对策,我示意王爷稍安勿躁,说道:“梁王已将李氏势力连根拔除,称帝时早晚的事,此时出兵,无人响应,得不偿失,在下倒觉得,若一人称帝,则为帝,百姓认为其享有掌管天下的权力,可若王爷也称帝,帝不再唯一,那王爷治下的百姓定视王爷为归属,诚心归服。”王爷的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话已至此,我跪下,劝道:“王爷!您虽然忠于唐朝,但唐朝已经亡了,您要为蜀地百姓考虑!”,其他官员齐齐跪下:“王爷!”。
几月后,王爷于成都称帝,国号大蜀,改元武成。我亦被奉为宰相,制定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国内百废待兴,我每天忙的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时间过的很快。等所有的制度都制定的差不多,我病倒在了床上。皇上白日里常过来看我,嘱我多休息。
晚上,我觉得精神有些好转,便来到院子里,坐了下来。夜空中悬着一轮上弦月,模模糊糊,有些月晕。恍惚中,仿佛回到第一次来蜀地的时候,我见到皇上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看到我的第一眼,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如今,这个乱世,成全了我们,我手里的笔,已经耗尽了最后一滴墨。我突然有些怀念烟雨的江南,怀念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游历岁月,人人尽说江南好,只是,我不能回去终老了,我更想留在这里,化作黄土,守护着这片成全了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