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诗选：粒子钟

（回放一首旧作）
云梯计划
Ⅳ 山居
如云地侧卧，我们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崩流
像饱满的桃子向着沙草的崩流，原本如此的诞生物
怎能阻止自身的消融和滴答，从堕金的蜂蜡山滑下大块天宇
从开始消融的十指尖，淌出网结绿洲的汨罗，可供撑船和撑高
迅疾地飘摇，后退，流线中的无可名状
直到细长的双臂从遥远收回，揽着仅剩的眼珠隐于蒿苇
你终于变野了，满身的薜荔和女萝，越来越像你跳房子时所用的
弹珠和房子，对形式来一次鞭笞，地狱无权干涉
天堂喜闻乐见；入夜时，山居曾是一顶凉棚或巨靴，四处乱跑
它的表情和哭泣，不可能为人所知，它不流你脸上的泪
也不是迎着你的立场出发的，某个用错的角色，走过隐蔽的弯路
你比它小，暗喻总是落上差池和玷污；它拒绝人类
但却可以同身体的石榴与飞禽比肩，在这里，在苇帘之后
补偿一个深入到无法弥合的悖论：恋爱从来是永久空洞的仪式
描述的表演又能表演出什么？而山外
有人用钻石为龋齿镶牙，彩衣宽袍的戏码比黑色的童话还轻
201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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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个国王的梦
这就用指头把自己揉成小纸团
折成纸灯笼
被三月吹跑，被四月丢弃
在人声触不到的墙角
在脚步达不到的缝隙
藏去衣柜下，躲进坑洞里
爬走吧，纸蜥蜴
纸小鸟、纸玩意儿你浑身没孔没眼儿，这多好
要渗透就被水和火整个渗透
别听到葬礼的消息，别接到爹娘的通知
别让纺车停下，让丝线继续旋转吧继续旋转
让老胡同在白懒云朵下咕噜噜地嗡鸣
2017.12.17
来自岩石
岩缝间的幼芽转绿
来自岩石的
对季节惊人的抗拒
活的季节，死的岩石
或季节的岩石
岿然不动的冷季节照射出岩石自身
用植物身体转绿的岩石几乎是自动书写
没有两种相同的愿望，有什么拢着小耳朵叛走到沙漠
新绿啊，轻悄的小孩子
几乎是一份儿对关门次数的按时记录
2017.12.13
化鸟
愤怒，事物不运动的程度
苍蓝远空撑起的银白羽翼
没有弹片地孵化着
碎裂蛋壳中抱守的明天
神的孩子，血液轰鸣如雷的族裔
你看，人生下你，就要将你一点点连根拔去
2017.8.25
                
                
                
                
骑手的沉思
一匹小黄马不见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所以这会给需要应对的人带来很大麻烦，问号和猜测将纷至沓来，他将设想每一种可能，按着其中一种可能冲向前去，像一支注定要过早熄火的火箭要直达宇宙边缘，然后落入这个人——姑且叫他马的主人——自己在头脑中精心编织的地狱，在那里，他心力交瘁、四肢瘫痪、难以为继、无路可走、承受着扼喉之痛，但不会得到回答，而会得到黑暗或空白，这时他会返回来尝试第二种可能，再来一次。如何传达这个消息，这对传达者来说是件恐怖的事。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传达上，一种自作主张的传达。传达者肯定认为，换做任何说辞都比“不见了”强一百倍，都会将马主人的忧虑限制在最低程度。与我们后来认为或者责难的相反，传达者并不是漠不关心和心不在焉，并不是粗枝大叶和马马虎虎，并不是随心所欲地甩出了一句话，相反，他非常审慎，乃至于，下决心传达这个消息，竟花了他足足两个星期的时间。他甚至认识到，与应对马的情况的严重性相比，马本身的情况的严重性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于是，他这样传达了这个消息：“马弄丢了”，“马走丢了”，“马被偷了”，“马死了”、“马被洪水冲走了”、“马陷入了沼泽地”，诸如此类，这些比“不见了”要具体得多的多。
在这种具体性和明确性的引导下，马主人驱身上路去寻找那匹小黄马或小黄马的最后迹象了。毕竟这种悲惨的明确性仍然给出了一个实在的目标，小黄马的遗留物（马掌印、一缕鬃毛、一丝气味、一点尿和粪便）总该还在，小黄马的葬身之所总该还在；同时降临的还有另一种明确性，那个不见了小黄马的院落已经不是它自己了，犹如液体里加入了微量物质，也许只有几个分子，液体就已经全部结晶了，犹如鱼在大海里游着游着，大海突然变成了一大块石头，突然变成了真空，尽管鱼仍在游着，作为什么游着，不过是词语的问题（作为化石、琥珀里的尸体、剪影、造物、电路模拟实验品、机械玩偶、天外来客、地心生命、气态或金属生命、火星物种）——灾变的明确性。小黄马已经在口令中被摆脱了，生活继续，然而不是同样的东西在继续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第二次与第一次，它们确实不是相同的。此乃马主人的觉悟。
尽管“不能两次……”，但重要的是，根据马是如何的口令中的具体性和明确性——它的作用就在于此——马主人是完全有可能追上小黄马的，哪怕与追上紧紧相邻，哪怕只是住在追上的隔壁，那也算取消了至少是无限缩短了间隔，那么，在石头中游着的鱼就又有了腮，那么被包裹在琥珀里的尸体就又有了一个吸气出气的鼻子，那么这个星球就能暂时稳定下来，否则它就还在柠檬、拳击手套、羽毛球、小烤箱等等之间不断跳变。马主人那莫名其妙的悲伤一定是来自地球的悲伤，地球需要稳定，地球要止住导致浑身震动的哮喘和咳嗽，而且因为大家都有一个鼻子，所以地球也不能没有鼻子。他对地球有责任。
因此，尽管马主人遭到了一致阻拦，他还是立即动身出发去寻马了。人们还有一群马，还有别的有待出生的小马要照顾，所以人们的生活又继续了。马主人不敢回头看，鉴于上面所提到的原因。马主人不敢回头看那个凝固的院落和那颗乱蹦的、近乎神经紊乱的星球。
结果是，寻马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时起，我们中很多人又出发去寻找寻马的主人了。确切地说，实际上，是一个接一个地去寻找那匹小黄马了，本着能在小黄马那里汇合的信念，本着能将大家都带回来的信念。但是出发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我们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几百年、几千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出发了。大家都在向一匹小黄马前进，向一匹小黄马迷失。虽然寻马的人是少数，然而我们已经分不清大路上跑着的是人还是马了，已经分不清那是充满马的马道还是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了，那些是小黄马的身影还是人的身影呢？
轮到我的时候——是的，我已经出发了——我并没有走出多远。我刚走到家门口就惹出了乱子。我听到父亲说：“别给这个家添事情了。”于是我回过头去，正要往回走，父亲对此又说了一句：“别给这个家添事情了。”这两次“添事情”也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正如这两次“这个家”也是完全不同的。
我已经出发了，虽然我只是走到了门口。我已经出发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了。非常遗憾，我只能走出这么远，是所有出发的人中走出的最少的。也许不会有人比我踏出的更少了。不会有了。
2017.12.20
                
                
                
                
解体概要
在只有我不存在的城市，
在认不出的流动住所，
在被急促催赶却无处抵达的中途，
这无用的手脚，这白骨。
我解除我，
以便在梦中或不再有梦的黑夜，
放弃我对我的责任，
放弃这穿插我交织我的时空山原。
你，将要拥紧我的人，无法挖掘我；
你，观赏我画像的年轻女子，
将进入过分拥挤的房间。
我，无限稀薄的非人。
2017.3.3
黄昏
那个拯救父亲免于债务
的商人，最洪亮的商人，
唱出了神最倾心的歌。
紧贴神的耳膜
是他声音的接神客舍。
我不是歌者，
我淡淡的湖光和淡淡流淌的
泪水没有盐味。
我不开花，只伸叶片，
叶子哪里都不通往，
哪里都不去。
谁来嚼这面平铺的劣质玻璃？
反光的，折光的，
躺在废井最底部的玻璃，
渐失了所有人的影子。
2017.3.3
巴特比
我身上没有黄金。
我不要任何东西，不要天堂。
我不喜爱。
喂给我的，我都已经吃下喝下。
喂给任何东西的你也喂给我，
喂给一个人。
豆子在磨盘下出汁，
奶牛在阳光下站定，
但人死了。
我不是你的神奇，
不是你从我身体扯出的血。
我不曾从木头触摸出黄金，
将来也不能从木头中建屋。
——务必让你的律法认清我，
我的庇护，我的庭院。
2017.3.4
律令
用坼裂跟随坼裂，
用死后跟随死后；
用降下的火跟随火，
用疯傻跟随疯傻。
用结晶跟随这不变的结晶。
用冷漠，用看到风之变换的眼睛
跟随风之变换，跟随我。
当人们在节气中住下；
锣鼓和抛洒的粮食张贴地面与天空；
当婚庆铺满街道，当剧场蜂拥，
当不断进入是亵渎拉着腐烂的部位。
用威胁的饥饿的来自冥王的
已经足够的笑声，
用失去一切成为一切，
用游行跟随我无限的游行。
2017.3.5
七封印
陆地上铮蓝的铁骨，
海洋上花白的水手，
被梦见、举起
又嚼碎吐在一旁的骠骑，
与一旁挥别吧，
与建筑和地基挥别。
你是一个美丽的迷惑，
是俯临的恒星
具有了配偶的体貌与性格，
是这堆生长的残余
酷爱吞食的火红血肉。
你要再次穿过消失的墙，
在雪的纷扬中，
在睡眠之外，睡得更深。
只留下一把伞，旋转的伞，
刺向生活那只眼睛的伞。
2017.3.7
永恒
西比尔，
在所有增长的数字中，
只有年岁流向你。
你不惊讶吗？海眺望海，
上下左右面对面，
昨天与今天是同一天，
浪花点点，包围你的仍是滩涂。
多么欢乐啊，
那些连绵的坏天气，
是你用鼻孔嗅来乌云，
那些不必结算的日子，
是一个婴儿吮着风暴，寂静无望。
如果这就是你虚掷的光阴，
整个族类都在里面远去，预言的印记
被携去不毛之地的某个初始。
可是，多少种泪水仍然流下？
总有新的泪水，像个陌生的，
没有名称的儿子，
继续灼烧着，颤抖的天空。
2017.3.9
                
                
我们的音乐
德古拉伯爵做过一个梦，他连人带车翻进了大桥下的江里，当他在水底仰面遥望桥上注视着他的人群的面孔时，他死去了。他是看着那些近在眼前的面孔死去的，乃至于他根本就没想到他正在死到临头 ，就好像，他是看着从未见过的海上奇花和海上焰火死去的，那种奇景驱除了死亡临近的念头。
现在德古拉伯爵决定歌唱了。他的歌声非常优美，但他有个生来的毛病，那就是一开口发出声音，声波就会摧毁方圆十里的一切存在物。自从他嘴里说出第一个字——鸟——他就成了哑巴。他用歌唱的方式说了鸟，当时，方圆十里一瞬间夷为了平地。
现在德古拉伯爵感到了一股歌唱的必要性，因为他最近屡次三番想起他做过的那个梦。想到那些如花的脸旁犹如他的歌声能为将死之人带去慰藉，他决定排除一切顾虑。他身无长物，但他那魔法般的歌声将是件让家族引以为傲的事。这个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太羞耻了。
虽然家人没有听到过他正儿八经地开嗓歌唱，但他们心里是服的。这是德拉古伯爵对他家人最大的信任，乃至对这个民族的信任。他们了解他歌唱的力量，带着一份儿美丽的伤感了解歌唱本身，甚至就是活在对歌唱的追忆和哀思中。这大概就是这个民族拒绝歌唱的原因所在。可这从来不代表这些人没有鉴赏力，不代表他们真正地唾弃歌唱。相反，这个民族的内心善感极了，几乎没有第二个比它对歌声更善感的民族。
问题只是在于，他们不想拿某种东西——心这个器皿——在歌声面前冒险。他们的那颗心羞耻得要死。不知道是压制歌声导致了令人羞耻的结果，还是羞耻导致了对德古拉的歌嗓的压制。 德古拉一直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灾难。现在他理解歌唱的重大意义了。人们一直以来就误解了它。
于是德古拉说唱就唱了，谁都没有来得及反应。那是幸福的一刻，几乎使人流泪，人们在德古拉的歌声里触礁了，和一些美丽的大鸟拥抱着、身体融合着触礁了，触礁在一个全新的行星上，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他们一生追求的就是这一时刻，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先前都是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2017.12.20